2004-08-03 16:56:32blackish green

【推薦文章】王美琇﹕究竟,我活在哪個年代?


【推薦文章】王美琇﹕究竟,我活在哪個年代?

原載台灣《自立晚報》副刊,作者為台灣北社副秘書長,作家
參考網址http://caochangqing.com/big5/newsdisp.php?News_ID=689


月圓的晚上。

我在陽台憑欄發呆,臉頰清楚地意識到皎潔月光的映照。兩位歐巴桑坐在公園的廟前聊天。雖然隔得很遠,但是,夜很安靜,所以隱約可以聽得見他們的笑聲和談話聲。大概在談屬於他們五O或六O年代的戀愛故事吧?

五O、六O年代--

這個字眼,像是一種很深很深的思念,緊緊地繫在胸口,偶而扯動,總會隱隱作痛起來;尤其,當我站在九O年代的十字路口。

法國電影導演楚浮說:「我從來不是現代的,我總是朝著過去回望。」我想,我也沒能倖免。感情上如此,政治信念上也是如此。


1.
三個多月前,為了替報社寫張燦鍙的故事,我開始閱讀起海內外台獨運動的歷史。有些資料重讀,有些則是初初觸碰。在歷史的迴廊中穿梭往返,捧讀著許多活生生血淋淋的故事,幾天之間,心情一直起伏不定,時而激越、時而低落。

西方有位歷史學家曾說:「一個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出生以前的事,那麼,他將永遠是個小孩子。」

二十六歲那年,我開始接觸反對運動與台灣歷史,算來,現在我仍然是個稚齡的小學生。然而,在台灣,有多少人一輩子從來沒有接觸過,完全不同於學校所灌輸的知識?有多少人,從來不知道自己出生以前的事?又有多少人,從來「未曾誕生」呢?

有一晚,在閱讀台獨運動史料時,恰逢電視播放晚間新聞,我便一邊看電視,一邊讀資料。電視新聞播報著:「郝院長下鄉巡視,受到當地民眾熱烈歡迎……」「李總統今天到OOO演講,博得滿場熱列的掌聲….」低頭看書時,書上正寫著:「1966年十一月,年輕的台獨盟員張燦鍙、陳榮成等人,雄心萬丈想橫掃全美住有台灣人的城市與校區,就這樣一路展開六千英哩的征途。為了只是:鼓吹台灣意識、傳播台灣獨立建國的理念。….」

在抬眼與低頭之間,我突然感到萬分錯愕。「恍如隔世」四個字,鮮明地浮現腦海。頓時,時光錯亂的感覺,像一個巨大的海浪,向我狂奔撲襲而來……

五O、六O年代、乃至七O年代,是海內外反對運動最艱苦的歲月。難以計數的人拋出了青春與生命,為的只是追求台灣真正的民主化和擁有獨立國格。這條以鮮血舖設而成的道路,如今,已經使很多人可以自由自在的上路了--無論是在路上高唱自己的政治理念,或者,爭取沉睡多年的權利。到了九O年代,國民黨甚至已經開始收割起三、四十年來反對運動者搏命撒種的「民主果實」了。

有人說:「九O年代是國民黨的豐收年代。」然而,踐踏著前輩鮮血舖成的道路一路走來,收割豐碩的民主果實,卻永遠不必對過去所犯下的錯誤說聲「抱歉」,他們的心理不曾覺得不安嗎?為什麼,到了大鳴大放的九O年代,國民黨可以佯裝一切從未發生,兩手拍拍依舊乾乾淨淨?


2.
1960年代,日本國際機場。

幾位留日的台灣留學生,穿梭於候機室散發著傳單和台獨刊物「台灣青年」。從台灣出發到日本,或者過境日本準備前往美國留學的青年,向堆滿笑容發傳單的人員手上,接過了傳單與刊物,與所謂的「台獨」發生了第一類的接觸。

然後,在候機室、在飛機上、在海外大學校園裡,台獨刊物內的鉛字,一個字一個字開始撞擊這些從未接觸過「不同資訊」的靈魂和心靈,從此埋下了走向台獨不歸路的因子。六O年代,在日本、在美國,也因此譜出了許多感人的生命詩篇………

1968年三月下旬,雪白的櫻花悄悄綻放,為東京捎來早春的氣息。這一天,台灣留學生柳文卿,到日本入境管理局申請延長簽證。

柳文卿因為參與海外台獨運動,被台灣國民黨當局視為眼中釘。申請延長簽證這天,柳文卿並不知道台灣當局已經和日方取得默契,所以,當他步入簽證室時即被日本當局當場扣押,準備隔日將他強制遣送回台。

日本方面台獨同志得知他被扣押後,立即透過各種管道展開營救;甚至在飛機起飛前一刻,一夥人趕到機場,都無法將柳文卿從日本警方手中搶救回來。在被送上飛機的前一刻,柳文卿企圖咬舌自盡,結果舌頭沒咬斷,卻流了滿嘴的鮮血。柳文卿張開血盆大口大聲吼道:「台灣獨立萬歲!」旋即被押進機艙。

另一位日本台獨聯盟組織部部長侯榮邦,也被列為「看管名單」,每個月必須走一趟日本入境局報到。侯榮邦因為身為組織部部長,握有盟員名單。為了不讓柳文卿事件重演,也為了盟員名單不能外洩,每個月一次到入境局報到時,他隨身一定攜帶兩種東西:水果刀和氫酸鈣(劇毒),隨時準備自殺。

尼采說:「個性決定命運。」

這些步步走向台獨不歸路的人,其實,只是因為知道歷史真相,無法保持沉默;只是因為,無法對真理和鄉土棄之不顧,從此選擇在鋼索上行走,把生命放在刀鋒邊緣,每個日子,加速燃燒著青春年華,以及渺不可知的未來。


3.
好友謝三泰這兩年來一直在做台獨政治犯的影像紀錄。我問他:「坐牢超過十年以上的政治犯有多少人?」三泰說:「確實數目不知道。我已經做了五、六十人,他們的刑期加起來,已經快一千年了。」一千年?一千年!這真是人類文明史和台灣歷史上一個永難撫平的創傷。

傷口,不經意觸碰到,鮮紅的血會慢慢地滲湧出來……..

1962年底,台灣民主獨立黨(廖文毅任主席)成員之一陳智雄,由宜蘭寫信給屏東友人,信上他寫著:「美國將撤換駐華大使OOO,台獨有望,不久即可將腐敗的國民黨趕下臺…..」沒想到信一寄出即被調查局中途攔截,後來陳智雄和朋友皆被逮捕下獄。

陳智雄案開調查庭時,法官以北京話問口供,陳智雄以台語回答。法官問:「你為什麼不說國語?」他仍以台語回答:「我現在所說的每句話都是國語。」

陳智雄強悍不妥協的態度,使問案法官難以下台,結果,他被判處死刑。當他被押解執行槍決前一刻,口中高呼:「台灣獨立萬歲!」死時,年僅三十七歲。(註一)

1965年2月13日,籍貫山東萊陽的邱宏臣被數位情治人員從家裡「請」到市警局一談,由於情治人員都是山東同鄉,邱宏臣心無芥蒂就和他們到警局。話家常之後,情治人員突然語氣一變,對邱宏臣說:「有人檢舉你民國三十二年曾在山東參加共產黨。」邱當場愣住,他努力辯解:「三十二年我還跟共產黨打過仗,怎麼可能參加共產黨?」

由於邱宏臣死不承認曾加入共產黨,情治人員開始酷刑逼供。他們把邱的雙手反銬在鐵柱上,脫掉他的褲子,用牙刷刷他的生殖器,刷破皮流血後,又用鹽巴灑在傷口上…….。後來,邱宏臣坐了十二年的黑牢。(註一)

早年的重刑政治犯,幾乎全部都經歷過「酷刑全餐」的伺候,包括:灌辣椒水、手指絞刑、電擊、針刺指尖、拔指甲…..等等,「生不如死」可說是當年政治犯最痛徹肺腑的感受。如今,這些人有的已經死在獄中或出獄過世了,還健在的人,坐了十多年冤獄後,有人已經噤若寒蟬,有的人卻依然默默捐錢出力關心反對運動,依然在社會某個角落,伺機發出最深沉的生命怒吼。

月光,映照著人類的幸福,也承載著人類的苦難。

我不曉得,現在究竟有多少政治受難者,會在睡夢中因夢見當年獄中的酷刑驚醒過來,四處張望到底自己是在家中還是牢裡,然後,在黑暗中擦拭著驚嚇過度而冒湧全身的冷汗,很久很久,才慢慢找回一顆平靜的心……。

時間,不能讓人減輕傷痛,可是,會使人寬容。

二二八受難家屬的第一代、第二代,已經開始接受政府的撫恤和不盡完善的歉意與誠意了。然而,這些傷疤尚未完全癒合的政治受難者,卻在政府的漠視與沉默中,繼續暗自療傷。

政府改朝換代,當年捕獵行動的主謀者已經或死或失勢。至今,似乎沒有人在追問:現在的這個政府,是不是應該讓曾經錯判的冤獄平反?是不是應該向那些只是爭取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的政治犯說聲抱歉?是不是應該對他們所坐的十多年冤獄給予國家賠償?

一個負責任的政府,是不是應該勇敢地面對歷史的錯誤?還是兩手拍拍依然乾乾淨淨,彷彿一切從未發生?

沒有誠懇、虛心的了解和歉意,寬容的心,恐怕很難在時間中慢慢孕育浮現。因為--仇恨可以原諒,歷史不能遺忘。


4.
二次大戰,德國納粹殘殺了無數猶太人。四十年後,這筆血債,由以色列展開天涯海角的追討行動。

以色列政府成立了追獵納粹的專屬部門,從納粹軍官到當年執行開煤氣毒死猶太人的煤氣工人,他們一個都不放過。這些當年執行歷史罪行的螺絲釘,從世界各國被一一引渡到以色列當作戰犯審判。

德國政府對於前朝統治者犯下的罪行,又有何反應呢?
納粹的罪行,長久以來一直被勇於內省的德國人視為羞恥和罪惡,(甚至至今,仍有不少德國人對猶太人抱有強烈的原罪感。)為了彌補這道歷史的傷痕,德國政府把二次大戰的罪惡痕跡以博物館一一紀錄和陳列起來。「有名的達豪博物館裡,鐵絲網、煤氣房、監牢猙獰的立著,一如恐怖的往昔。….德國人希望不要忘記自己的醜陋而重蹈覆轍。」(註二)

兩德統一後,前東德總書記何內克,即將面臨德國法庭的起訴,他的罪名包括四十九項殺人罪、二十五項殺人未遂罪以及其他侵害國家財產罪。何內克是建造柏林圍牆的元兇,這道牆,使得無數愛好自由民主的東德人鋃鐺下獄;這筆舊帳,現在正由統一後的德國法庭,為曾經失去自由與人權的政治犯追討,何內克終將難逃嚴厲的審判。

德國人的想法是:仇恨可以原諒,歷史不能遺忘,正義更必須被平反。相對於德國政府,相對於以色列政府,我們的政府做了些什麼?我們又做了什麼?


5.
皎潔的月光,羅織成一條銀色的絲帶,輕輕地箝住我的身心,引領我不由自主地走回時光隧道。

當我仍然深陷在回顧台獨運動歷史和追討歷史血債的思考時,突然一串急促的門鈴聲,把我驚魂未定地拉回九O年代。兩位年輕朋友來訪。一位甫自日本回來,另一位是國會助理。我們聊起政治運動與黑名單。

國會助理說:「黑名單其實也只是普通人,最近媒體太過捧他們了,好像不太好。」另一位朋友則接口說:「海外那些老台獨人,似乎仍活在舊夢裡,總是不斷重提當年勇。」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對他們的話似乎同意,又感覺哪裡不對勁。然後,我沉默不語,心頭百般滋味。在是與非之間,我努力找尋更深層的意涵。

沉默片刻後,我問年輕朋友:「那些老台獨人,曾經在最艱苦最危險的時代裡,生命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現在,我們生在太平盛世,一切漫無禁忌,可是,你覺得我們所做的一切,有超越他們嗎?」我內心的急切,顯然溢於言表:「在批判他們之外,我其實更渴望知道的是,我們是否已經將前輩們這些寶貴的精神文明與人格特質承繼下來了?我們有傳承了什麼嗎?我們有比他們更進步嗎?」

朋友對我的激切反應有些錯愕,我也對自己的態度覺得錯愕。好像尚未從月光的沉思中回到現實。送走年輕朋友後,我又回到陽台,望著月亮喃喃自語:「從日據時代、五O、六O乃至七O年代的抗爭精神傳統,到了九O年代,有傳承下來了嗎?我們有超越什麼了嗎?」

五O、六O年代那些為台灣付出青春與生命的人,現在仍活在舊夢裡嗎?九O年代的我們,又在編織什麼樣的新夢?舊夢與新夢之間,我們到底銜接了什麼?恍惚之間,一個強烈的念頭閃進腦海--究竟,我活在哪個年代?


6.
站在九O年代的十字路口,我朝著漸行漸遠的五O、六O年代頻頻回望。覺得自己好像丟掉了什麼,又好像找回了什麼。

皎潔的月光,映照著人類的幸福,也承載著人類的苦難;當然,也透視了我的困境。楚浮說:「我從來不是現代的,我總是朝著過去回望。」

是的。我想念那個年代,我想念一個人。那種想念,緊緊繫在胸口,偶而扯動,總會隱隱作痛起來……

註一:節錄自「出土政治冤案」一書。
註二:節錄自「人在歐洲」一書。


(原載台灣《自立晚報》副刊,作者為台灣北社副秘書長,作家)

2004-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