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9 02:02:10老伙仔

3-11 社會結構與人民的慘況(一)(2)

3-11 社會結構與人民的慘況(一)(2)




換句話說,經濟力量與政治力量的實際擁有者,主要就是塢堡主群;他們這個階層壟斷了主要資源。藉由掌握政經力量,進一步壟斷知識、輿論,甚至軍事力量。這就是當時政治、社會結構的中段部分,實際利益的獲得者。

當然,門第有高有低;家族中有人曾任高官貴爵又是大塢堡主者,門第高;而家族中不曾擔任高官貴爵,又沒有大塢堡主的實力者,門第低。門第高者稱「士族」,門第低者為「庶族」。但相對於「蔭客」、「部曲」,「庶族」還是高貴非常。我們前文提到北魏崔浩,「清河崔氏就是北朝第一盛門,崔浩即出於此族。」(《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搞》,p270)

既然這時代的效忠認同出現嚴重歧化,帝王、主公、士族、庶族間,自不免出現合縱連橫的局面。帝王在名義上具有正統與天命,而主公則擁有實力;但無論是帝王或主公,基本上都不致損及士族的利益;士族是聯合的目標。因為他們擁有實力。事實是誰獲得士族的支援,誰才能躍上主公的權力台階;司馬懿就是因為獲得儒學系統之下的士族的擁護,這才擊垮曹爽。

倘若帝王或主公要損及士族的利益,那就必須聯合部分士族,以對抗另一部分士族;所謂拉一派、打一派。曹操之興起,主要就是拉攏庶族;而司馬懿之興起,則是拉攏士族。
但情況還是出現若干變化,由於清談之風盛行,士族任官都要擔任清要之職,以顯示自己高貴;那些需實際操作、擔負實際責任的官職,就「淪落」為「濁職」,而留給庶族。於是,庶族中之優秀者、野心家,就有機會冒出頭。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環境中,出現異態。

陶侃家境貧困,他就是從督郵這樣的小官幹起的,後來成為東晉王朝權重一方的方面大員。劉裕的祖父官為太守,父親是郡功曹,家裡又窮,當然屬庶族;但後來不僅權傾四方,甚至還篡晉為帝。至於「舊時王謝堂前燕」的「王、謝」,當然屬士族中之尤者;士族中的大姓,從北方遷徙南方的,除王、謝之外尚有殷、庾、桓、袁、蕭等。南方的大姓則有周、張、顧、陸等。至於居停北方的大姓有王、崔、盧、韋、柳等,屬胡族中的大姓有元、長孫、宇文、于、竇等。

「沈約論曰:『夫君子、小人,類物之能稱,蹈道則爲君子,違之則爲小人。是以太公起屠釣爲周師,傅說去板築爲殷相,明揚幽仄,唯才是與。逮於二漢,茲道未革:胡廣(註一)累世農夫,致位公相;黃憲(註二)牛醫之子,名重京師:非若晚代分爲二途(士族、庶族)也。魏武(曹操)始立九品,蓋以論人才優劣,非謂世族高卑。而都正俗士,隨時俯仰,憑藉世資,用相陵駕;因此相沿,遂爲成法。周、漢之道,以智役愚,魏、晉以來,以貴役賤,士庶之科,較然有辨矣。』」(《資治通鑑˙卷第一二八》)

可見,原來曹操用來「論人才優劣」的九品法,到曹丕時才淪落為「世族高卑」法;意思是說,曹操擇才以能力、學識「論人才優劣」,而曹丕選官則以門第高下,論官職貴賤。

且「周、漢之道,以智役愚,魏、晉以來,以貴役賤」,誠然將古典中國與這時期的社會狀態,作了最簡單清晰的說明。蓋戰國以前「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孟子˙滕文公》)。我們也可以設想,從「以智役愚」到「以貴役賤」,這個轉換過程,不正是從古典儒家思想淪喪起,至傳統儒家思想逐漸破產的過程?但,曹操初建「九品官人法」時,只是用來鑑別個人學識能力而已,並無論定家族門第高下,再以門第高下挑選人才的意思。

鑑別個人學識能力高下,事關職位或任務派遣;而後來單論家族地位高下,遂以家族地位高下決定其家族成員的仕途高下,與其個人學識能力反倒無關。換句話說,門第出身而非學識能力,決定著每個人在宦途上的前途。

我們若以「極私統治哲學」來觀察這段時期,可以發現秦漢以來的統治思想,其實已經完全潰散無存。秦漢以來君尊臣卑、大權獨握於君主的態勢已經粉碎;事實君權散落到各個無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的諸多主公、權臣甚至塢堡主身上。從另一角度觀察,也可以說是極私統治哲學的極緻化││每個既得利益者都只顧全自己;效忠已經不再是重點,所以效忠認同危機必然嚴重。

《資治通鑑˙卷第九十二》:「『將軍(甘卓)起義兵而中止,竊爲將軍不取。且將軍之下,士卒各求其利,欲求西還,亦恐不可得也。』卓不從。」這段短短的紀錄,透露出極私統治哲學的極致化現象。王敦起兵背叛,名義上是要「清君側」﹔但他後來在周札開城門攻入建康,雖然不曾篡位,但也沒一次進謁晉帝司馬睿。可以說,只是礙於環境不允許,所以他才不敢於篡位而已;但,他屬背叛則毫無疑問。至於周札開城納敵,這當然是「吳人」對北來政權駕馭吳人的反抗;但當然也是背叛。

當時另一位居重要關鍵地位的就是甘卓。由於甘卓駐軍於長江上流而且軍力強大,所以王敦在起兵之前,邀約甘卓一起行動;甘卓也答應,後來又反悔。甘卓雖然不與王敦相呼應或一起行動,所以看來他並非背叛;但遲疑不前,造成首都淪陷,則屬實質性背叛。他心中想的究竟是什麼,就饒富趣味了。

「卓雖慕忠義,性多疑少決,軍於豬口,欲待諸方同出軍,稽留累旬不前」。但甘卓「稽留累旬不前」,絕非「性多疑少決」一個原因。譙王司馬承所派遣到襄陽說服甘卓的主簿鄧騫就說:「且為人臣,國家有難,坐視不救,於義安乎?」並且,「今大將軍(王敦)兵不過萬餘,其留者不能五千;而將軍(王敦)見(現)眾既倍之矣。以將軍之威名,帥此府之精銳,杖節鳴鼓,以順討逆,豈王含所能禦哉!溯流之眾,勢不自救,將軍之舉武昌,若摧枯拉朽,尚何顧慮邪!」(以上皆引自《資治通鑑˙卷第九十二》)

顯然可見的是,甘卓心中的效忠對象也是模糊不清、忠貞度不強。否則甘卓居天時(勤王)、地利(居武昌上游)、人和(軍力比王敦「既倍」),怎可能在優勢情況下,卻任由王敦攻入健康,再返回武昌?總之,帝王已經處在眾叛親離,人人不以為意的局面。

但有一件事卻十分明確,同為這次事件中,王敦與甘卓手下的軍隊,「敦擁兵不朝(不朝見東晉皇帝司馬睿),放士卒劫掠(建康,即南京)」,而「(甘卓的)士卒各求其利」。我們顯然可以看見軍士的最愛,就是「劫掠」;或說軍士身在軍營,心想己身之利。

我們從王敦、周札、甘卓、鄧騫、軍士的行為上,可以非常清晰看出,當時的效忠認同危機有多深,又有多普遍。主要,人人效忠自己的最大利益而已。簡單來說,這時人人心中所想的,已經不是國家、社稷、人民,甚至也不是皇帝、主公,而是自己的利益。

效忠認同危機一旦嚴重而突顯,猜忌將不止於君主與權臣之間,將擴及於所有利害相關的人身上。因此矛盾、衝突乃至於戰爭就必然大量增加。這加深小民的苦難。於是民變如火如荼,規模都相當大且久。

從這些我們可以看出,這時期有這麼多的戰爭、內戰、民變、飢荒、疫病˙˙˙;這以上等等的,與意識型態偏向頹廢風的神秘主義、虛無主義,統治階級傾向奢侈、享樂,而社會結構呈小塊狀的塢堡化,這等等現象彼此間都具有密切的有機關係。是整體社會失去了價值上的支撐力量。是兩漢延續而下的傳統儒家學說,失去了支撐一國正常運行的力量,又因為「罷黜百家」的緣故,於是缺乏繼起的思想來支撐整體社會。

於是,便將思想領域讓佛教攻佔;至於中國的時間與空間,則由諸胡所佔領。

之所以出現這些歷史後果,追論其原因,只在於極私統治哲學!

後來論史者往往以漢文化融合了諸胡,就以漢文化相對諸胡文化更高明而引以為傲。他們認為中國雖曾幾度被諸胡入主,但漢族終究奪回政權,並且還將入侵外族同化。我不敢茍同這種遺其巨者,而專注其細者的看法。捨歷史中國之反覆自殘、自毀於不論,而只說漢文化融合了諸胡;漢文化本來就比諸胡昌明,融合諸胡也本來就理所當然。但,多次亡於弱小異族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卻置而不談;這豈是該有的態度?

同時,若我們以這時期來觀察,氐、羯、羌、鮮卑等少數民族,在後來歷史上,確實再不曾為禍中國,並且也融合成為新的漢民族。這確屬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