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8 01:00:28老伙仔

3-10 諸胡帝王、宰輔的格局(三)(4)

3-10 諸胡帝王、宰輔的格局(三)(4)


簡單來說,到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純漢或純胡都沒有力量統一中國,必得胡漢兼具││在血統上與文化上,並經一段長時間融合之後││才擁有足夠統一中國的能量。這股能量,最初出現在苻堅身上,他失敗了,隨之出現於北魏孝文帝上,他也沒成功;最終出現於隋唐之上。

這可以反證我在前文屢次所論,漢文化到這時已經完全腐敗、破產,失去支撐一個國家正常運作所該有的力量。只有加入異文化,經長期交融之後,新的能量才能再度滋生。這也是為何諸胡中出現了不少的類似於「聖君型」君主、「賢相型」大臣,但諸漢幾乎全無,甚至出現一大串昏君、暴君的原因。

到這裡,我們還是有介紹北魏孝文帝(拓拔宏)的必要;並因為以下文字都簡明易讀,所以也就不改寫。看倌也同時可以欣賞《資治通鑑》文字之美。當然,重點在於區隔南北雙方在文化上的異同。

「司徒參軍蕭琛、范雲聘于魏。魏主(拓拔宏)甚重齊(南齊)人,親與談論。顧謂群臣曰:『江南多好臣。』侍臣李元凱對曰:『江南多好臣,歲一易主;江北無好臣,百年一易主。』魏主甚慚。」(《資治通鑑˙卷第一三七》)

這段紀錄有幾點意義。其一,南朝以漢政治文化為主,在疆土日蹙、國力日衰之同時,政權非常不穩定;「歲一易主」是太誇張了,但顯示出「效忠認同危機」的嚴重性。其二,北朝則穩定得多,國力也強得多。其三,拓拔宏君臣之間的互動具有開明的氛圍;侍臣竟然敢於當面頂撞。臣下敢言,君主納諫,這在南朝是不容易看到的。

「(北魏孝文帝)魏金墉宮成,立國子、太學、四門小學於洛陽」(《資治通鑑˙卷第一四○》)

「(北魏孝文帝)好讀書,手不釋卷,在輿、據鞍,不忘講道˙˙˙好賢樂善,情如饑渴,所與遊接,常寄以布素之意(柏楊譯為:「常有一種民間那種平等相待的樸素心意」),如李沖、李彪、高閭、王蕭、郭祚、宋弁、劉芳、崔光、邢巒之徒,皆以文雅見親,貴顯用事;制禮作樂,鬱然可觀,有太平之風焉。」(《資治通鑑˙卷第一四○》)

大概正是這種「制禮作樂,鬱然可觀,有太平之風焉」,使得稍晚於北魏孝文帝的陳慶之,後來有「吾始以為大江以北皆戎狄之鄉,比至洛陽,乃知衣冠人物盡在中原,非江東所及也」的感觸。也許,「禮失求諸野」﹔而漢失,則求諸於胡,差能描述之。

「治書侍御史薛聰,辨之曾孫也,彈劾不避強御,帝(北魏皇帝拓拔宏)或欲寬貸者,聰輒爭之。帝每曰:『朕見薛聰,不能不憚,何況諸人也!』自是貴戚斂手。˙˙˙聰桓陪侍帷幄,言兼晝夜,時政得失,動輒匡諫,事多聽允;而重厚沈密,外莫窺其際。帝欲進以名位,輒苦讓不受。帝亦雅相體悉,謂之曰:『卿天爵自高,固非人爵之所能榮也。』」(《資治通鑑˙卷第一四○》)

「卿天爵自高,固非人爵之所能榮也」這樣的話,似乎不曾出自漢族皇帝之口;漢族皇帝都拿自己當「帝王+天子+聖人」。拓拔宏不只敬天,其實他一樣尊敬自己的臣下;「朕見薛聰,不能不憚」,可以知道北魏文帝至少不將自己當成聖人。

「帝又謂陸睿曰:『北人每言【北俗質魯,何由知書!】朕聞之,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顧學與不學耳。朕修百官,興禮樂,其志固欲移風易俗。朕為天子,何必居中原(遷都洛陽)!正欲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若永居恆北,復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面牆耳。』對曰:『誠如聖言。金日磾不入仕漢朝,何能七世知名!』帝甚悅。」(《資治通鑑˙卷第一三九》)

拓拔宏的抱負顯然與南朝君主有極大不同;南朝諸帝一天到晚防範臣下篡位,疑神疑鬼,並且總是失位於權臣,性命不保。而拓拔宏則要「移風易俗」,要「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這種見識已經超越權力,而進入文化層級。

「魏主欲變北俗,引見群臣,謂曰:『卿等欲朕遠追商、周,為欲不及漢、晉邪?』咸陽王禧對曰:『群臣願陛下度越前王耳。』帝曰:『然則當變風易俗,當因循守故邪?』對曰:『願聖政日新。』帝曰:『為止於一身,為欲傳之子孫邪?』對曰:『願傳之百世!』帝曰:『然則必當改作,卿等不得違也。』對曰:『上令下從,其誰敢違!』帝曰:『夫【名不正,言不順,則禮樂不可興。】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其年三十已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見(現)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加降黜。各宜深戒!王公卿士以為然不?』對曰:『實如聖旨。』帝曰:『朕嘗與李沖論此,沖曰:【四方之語,竟知誰是;帝者言之,即為正矣。】沖之此言,其罪當死!』因顧沖曰:『卿負社稷,當令御史牽下!』沖免冠頓首謝。又責留守之官曰:『昨望見女猶服夾領小袖(胡服),卿等何為不遵前詔!』皆謝罪。帝曰:『朕言非是,卿等當庭爭。如何入則順旨,退則不從乎!』六月,己亥,下詔:『不得為北俗之語於朝廷。違者免所居官!』」(《資治通鑑˙卷第一四○》)

這段記載除了可以看出拓拔宏的方法(循循善誘,並與李沖唱雙簧)之外,頗令人回想起當年所謂的「全盤西化」與「中體西用」之爭。亦可以比對中國自清末以來所面臨的困境;他們的統治階層比起大清開明得太多了。但,北魏同樣陷入漢化與反漢化之間的掙扎;後來因此引起分裂。

而拓拔宏這種全盤漢化的做法,「使得北魏真正成為鮮卑貴族與漢族士族階層得聯合政權,自十六國以來,少數族政權第一次得到漢族士族階層的全面合作。」(《滄桑分合》,p255)而這時漢政權的南朝,正延續過去不斷的內鬥,殘酷地繼續漢廝殺漢。

當然,歷史早已是歷史,拓拔宏以三十三歲死亡,隨後北魏也陷入分裂。顯見北魏雖然明君輩出,但還是不能跳脫王朝自毀的侷限。但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諸拓拔的諸多作為,其實正是延續之前劉淵、石勒、苻堅等等人的思考與行為,並且也為後來北周宇文家所繼承,再傳隋唐。可以說,諸胡長期努力吸取漢文化,融入諸胡自身的文化;於是,漢文化的形式與內容,加入諸胡的樸素與活力,在劉淵、石勒、苻堅、拓拔宏等人手中,逐漸完成交融;而南朝卻只能持續沈淪。

這註定統一中國的任務,要由北方來擔當。歷史脈絡一清二楚!

肥水之戰後,東晉僥倖獲勝,但內部陷入權力爭奪。在戰爭中立功的謝安、謝玄家族,開始受到朝廷聯合桓氏家族排擠,權力回流到司馬家族。這是東晉時期,司馬家族少有的權、位相當的時期。

但,「初,帝(司馬昌明)既親政事,威權己出,有人主之量。已而溺於酒色,委事于琅邪王道子(司馬道子)。道子亦嗜酒,日夕與帝以酣歌爲事。又崇尚浮屠(佛教),窮奢極費,所親昵者皆甘姆(三姑六婆、奶媽之流)、僧尼。左右近習,爭弄權柄,交通請托,賄賂公行,官賞濫雜,刑獄謬亂。尚書令陸納望宮闕歎曰:『好家居,纖兒欲撞壞之邪?』」陸納望宮闕嘆息,似乎已經預見這回帝權收復,只是東晉之迴光返照。

左衛領營將軍許營上疏說:如今各台府局吏、直衛武官,以及出身奴僕婢女的人,他們從著母親的姓氏,這些人本來就不是有什麼好的家世,現在也都可以擔任郡守、縣令的職務,或者帶著官銜在宮內服務。甚至那些和尚、尼姑,與當任親貴家庭奶媽之流的,也爭相推薦自己的親友擔任官職,還接受賄賂。這些人任官後不能不親自面對民眾,對政務、教育都一無了解,還態度暴虐,罪及無辜,造成禁令不明,搶劫、盜竊公行的現象。我聽說佛陀是清遠玄虛的神明,現在那些和尚、尼姑,往往只是倚靠著身上那件袈裟,連五誡這樣基本的佛法都毫不理解,何況那些更精深奧妙的?但世俗無知之徒,卻爭相崇敬,於是又侵漁百姓,當作給和尚、尼姑們的貢獻。這完全不合佈施的道理。

奏疏上呈了,但皇帝不理會。

於是隨後陷入桓玄之亂,反成就了劉裕崛起的機會;司馬家果然「好家居,纖兒撞壞之矣」(以上皆引自《資治通鑑˙卷第一○七》)。至若南宋以下的南齊、南梁、南陳,那只是兩晉紀錄更加惡化而已。昏君、暴君輩出,而權臣、佞臣充斥,小民尋死無門。

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論語˙衛靈公》)大哉斯言。夫子這段話,正好又為後世這段歷史做了預言式的解說。諸胡與諸漢,何者更「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其實,《三字經》說得好,「性相近,習相遠」﹔胡漢都是人類之一種,天賦之秉性(本能與學習能力)相去不遠;但在不同的文化薰陶之下,通過學習而走上了不同的思想與行為模式。正是思想與行為模式的不同,鍛造出不同的思想與行為的結果差異。

當諸胡學習了漢文化的種種,而身受其薰陶之同時,諸漢卻叛離漢文化,或說走上了傳統漢文化的窮途上。於是漢政權比諸胡政權更加「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倒胡為漢,倒漢為胡了。這也是歷史的詭異之一。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江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劉禹錫˙西塞山懷古〉)當年西晉王朝由王濬率軍攻東吳,東吳不堪一擊。而隋一統北方後,夾其豐沛力道進攻南陳時,不也「一片降幡出石頭」?

第一次「一片降幡出石頭」,暗示著中國將進入一段長時期的文化與政治沈淪;而第二次「一片降幡出石頭」時,則中國已經如鳳凰浴火,胡漢文化已經大致交融完成,儲備了超越兩漢格局的力量。唐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之下出現的。

當然,仍未走出極私統治哲學的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