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1 08:23:00翡冷翠的夜

纖濃簡古,至味淡泊——我看《海上花》(二)

纖濃簡古,至味淡泊——我看《海上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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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纖濃簡古,至味淡泊,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我看《海上花》

一、開頭

  5月的傍晚,一個人在宿舍看罷《海上花》。耳邊還是長三公寓裏宴席的觥籌交錯與甜膩的吳儂軟語。陽光透過窗簾,昏黃的色調盡染房間,似電影中那盞古舊的桐油燈那樣彌散的暗淡光線,泛在細碎微黃的紙頁上,晚風拂動,象在娓娓道來著一段又一段關於舊上海的故事。

  於是在這個本該鍛煉的晚上,忽然就有了一種恍惚的感覺,我提起筆決定認真寫點什麽了。

二、張愛玲

  “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與李淑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我從圖書館借來韓邦慶的原著,可看到一半就忍受不住了,“看官三棄海上花”所言不虛。所興拾起床頭的那本《傾城之戀》打發起時間來,剛翻到開頭,卻一下子驚住了。

  “胡琴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了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豔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

  我無從考定侯孝賢拍片時是否受了《傾城之戀》的啓發,但見這一句,心中已認定這是對電影《海上花》最好的注腳了。

  翻到小說的結尾:“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處。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這讓我回想起電影結尾沈小紅與戲子親昵地相處,臉上依然挂著淺淺的笑容,仿佛王蓮生就不曾存在過似的。生活還在永遠這樣在分分合合、愛愛恨恨中繼續下去,只是人已非了。

  候孝賢與張愛玲兩者要表達韻味是何等相似!

  張愛玲說:“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與李淑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電影中李,陶的愛情只在開頭廖廖幾語,趙樸齋、陸秀寶等人乾脆就只字不提。張愛玲與侯孝賢此刻又想到了一處,李、陶的故事充其量只是經典的癡男怨女故事的青樓版,但是王、沈的感情是互激的、互動的,兩人處於平等的地位,都有感情的大量付出,一旦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就會情海生波、由愛生恨,所以沈小紅才會怒打蕙貞、珠淚暗垂;王蓮生發現沈小紅養戲子時怒不可遏、大鬧薈芳裏。青樓小說中倌人與恩客之間的愛情能寫到。

  這個程度也真可以說是空前絕後了。《海上花》的情與景如果僅僅用“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就提練出來,看來是太間單了。人的複雜感情,空間與時間都是符號,最深層底裏的東西,卻是那顆永遠不願意被冷落的心。

三、朱天文

  “電影當然不要忠於原著, 照搬成電影的,沒有成功的。”

  應該說文字跟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文字帶來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字裏行間的豐富內涵是影像所無法表達與替代的。從這點看,連朱天文自己都承認,改編張愛玲的電影沒有一部是成功的,包括《半生緣》,包括《海上花》。

  而電影畢竟有它優於文字的地方,當侯孝賢的攝影機以一種冷靜、客觀、超然事外的態度對待故事裏的人和事時,已經告訴了我們,此刻的《海上花》是侯孝賢而不是張愛玲的了。

  若水三千,各取一瓢。《海上花》被侯孝賢帶到嘎納參展時,面對法國解放報的採訪,侯孝賢曾說了如下一番話:我對說故事沒興趣,我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被其他吸引過去,我喜歡的是時間跟空間在當下的痕迹。而人在這個痕迹裏活動,我花非常大力氣來追尋這個痕迹來捕捉人的姿態神采,對我而言這是最重要的。

  由此可見,不加任何評價地把長三的生活片斷展現在觀衆面前,這是侯孝賢拍攝此片的主旨,恰恰也暗合了韓邦慶原著裏平淡而近自然的神韻。

  於是朱天文跟侯孝賢開始對小說做了驚人的裁剪。李淑芳、陶玉甫的生死戀被抛到畫外,趙樸齋、陸秀寶等人乾脆就只字不提,原著的警世與揭黑幕的目的被摒棄。只把韓邦慶所說的“俱系閒話”的閑字發揮到了極致:所有的故事都在畫外發生、展開,只通過畫面上人們的言談講出來,甚至連一個外景鏡頭都沒有!然而,平淡並非平庸,在影片美輪美奐的畫面之外,如敍家常的言辭之間,有種豐富細膩、妙不可言的感覺緩緩流淌出來了。

四、侯孝賢

  “我覺得總有一天電影應該拍成這個樣子:平易,非常簡單,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人可以看得很深,非常深。”

  有人說《海上花》是所有侯式電影中最不侯的一部。在其他的影片中,常常把目光投向臺灣鄉村的青山綠水或者臺灣城市的光怪陸離。那些背井離鄉到都市尋夢的年輕人,遭遇的往往是最初的夢想的幻滅與都市燈紅酒綠下的迷失。在這種無所適從的空虛失落中,鄉土成了最後的精神家園。而《海上花》變了亂了怪了,侯孝賢只談風月,講述起恩客與倌人、倌人與倌人、恩客與恩客之間的家長裏短、分分合合。

  身份特殊了,環鏡特殊了,時代特殊了。可候孝賢的鏡頭還是象一隻眼睛,透過他的眼睛,在平淡的敍事中白描出一幅悲歡的畫面。雖經過了太長的歲月的距離,我們卻感覺出人物心弦的每一次鮮活的撥動,都讓自己産生著共鳴。

  細細剖來,侯孝賢竟用了四個極致的手段來達到他白描的目的。

  1、極致的鏡頭

  侯孝賢最擅長在長時間的鏡頭調度中,拍出了淹沒在時間與空間流動中,不勝唏噓的人事變遷。這種道家般的人生態度和影像風格結結實實地給電影打下侯的印記。《海上花》不僅如此,更是極致到一場一景,一景一鏡頭。100多分鐘的電影,竟只有40多個鏡頭!四十多個鏡頭,恰如40多個細碎的妓院生活切片,巧妙的達到如此的家常如此的日常的效果。

  2、極致的質感

  電影觀罷,沒人不讚歎服裝和佈景的華美,飾物用品鋪排的獨具匠心。蔣調評彈《杜十娘》及幽咽的若有若無的絲竹之聲,昏黃如朦朧的夢境的曖昧顔色,將一種純粹的東方的質感一點點的演繹出來了。

  用侯孝賢的話說:在考據跟復原的過程中,一種新的生活質地被創造出來。這個或許就是候孝賢要的東西——電影的底色與質感。

  3、極致的聲音

  真是難爲了上海話不大靈光的梁朝偉,候孝賢用上海話來講述這個故事,讓這些外地人門吃盡苦頭。梁的臺詞只好被設計得少得可憐,羽田美智子無奈找了陳寶蓮來配音,說個不停的只有潘迪華,李嘉欣這些老上海了。如此一弄,到是背離了張愛玲的翻成白話的苦心,但最大限度的生活化起來了。

  4、極致的後景空間

  候孝賢在後景上也做足了文章,片子很多鏡頭中,前面人物在說話、做事,但吸引觀衆的往往是後景裏發生的事情:燒煙的、送飯的、倒茶的......強烈的生活實感撲面而來,這那裏是戲,倒像是觀衆無意中闖入了他們的生活。

  十裏洋場,華麗頹唐,兩個世紀前的故事,被候孝賢看似平淡的展現在面前。假如讓我用16個字來形容這部電影話,那就是:纖濃簡古,至味淡泊,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五、鍾阿城

  “電影場景是質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質感的場靜活動來活動去除了大件之外,場景的小道具的鋪派,鋪派出密度,鋪派出人物日常的性格。”

  2black說海上花太精致了。

  的確如此,據說侯孝賢爲了逼真的各式道具、服裝、佈景,幾盡考究之能事,花了近上億的成本,抵押了兩棟房子,力求視覺效果呈顯出來的完美。爲此,原欽定的女主角張曼玉托阿城從雲南帶來真鴉片,梁朝偉等人一遍接一遍練習點煙槍,已達到自然的效果。美術黃文英更從兩年前就開始準備研究當時的生活環境與穿著,在大陸訂購服裝,來精雕細琢海上風情。

  契訶夫曾說:舞臺上的道具是有用的,牆上一把槍的出現是爲以後主人公自殺埋下伏筆。可到了阿城這裏竟變了!海上花裏充斥著看似無用的瓶瓶罐罐。看到阿城得:電影場景是質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質感的場靜活動來活動去,除了大件之外,場景的小道具的鋪派,鋪派出密度,鋪派出人物日常的性格。我才恍然大悟,鍾阿城與候孝賢對美學的觀點竟是如此一致,幾盡能事的鋪陳只是爲了復原出生活的質感跟密度,建立日常生活的況味啊。

  試問華語電影人裏,誰還有如此的獨具匠心?

六、結語

  海上花開,海上花謝。《海上花》裏兩個世紀前得燈紅酒綠,如花也憐儂從花海中掉落地上的一場大夢。

  一夢而起,繁花海面,卻道是:睡夢成真,轉身浪影洶湧沒紅塵,殘留水紋,空留遺恨,恰似水影泡沫,是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