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1 16:37:23編輯群

[散文]【兄哥王育霖之死 (二) 】 王育德

  二二八事件就在那時發生了。

  兄哥最後待在台南的家,大約是距此一個月前的一月卅一日或二月一日。因為一月三十日,我們還一起出席了高雄市楊金虎先生(後來的國大代表)的公子冠雄君的結婚喜宴。新郎是我們台北高校畢業的學弟,和新娘錦心小姐則是自小就相識。在高雄市,我和兄哥個別行動,午後,兄哥和王石定先生相談甚歡。王先生的上一代王沃先生和家父同為王姓宗親會的理事,因仰慕年輕的石定先生大名,決誓父子二代續以深交。王先生在當時是罕見的擁有自用車的人,他有幾十艘拖網漁船,是市參議員兼漁會會長。與王先生結束談話之後,兄哥覺得好像是得到百萬雄兵一般地高興。這位王先生後來也遭逢了彭孟緝的魔手,先兄哥一步被殺害了,真是可憐。

  我聽到台北發生暴動,雖然擔心兄哥的安危,但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會被逮捕喪命。

  三月六日或七日,我幾乎同時接到了兄哥的長信和簡短的電報。電報的內容是︰急速送來米穀存摺,配給所需。我擔憂台北的糧荒已經比我想像的更嚴重了。

  而信的署日是二月二十八日,大致這樣寫道︰

  昨晚,在大稻埕的山水亭和陳逸松先生(後來擔任考試委員)及王井泉先生(山水亭老闆,戲劇界泰斗)飲酒時,發生了查緝員傷害那位賣香菸的老婦人的騷動事件。市民都跑出來看示威抗議,我看到整個城市鬧哄哄,必定會發展成大規模的政治鬥爭。我們的時代似乎提早地來到了。我們要振奮起來!不過,我完全沒有接觸到這場動亂,請安心。

  我的擔憂立刻煙消雲散,反倒覺得心驚肉跳了。然而,自那之後,他便斷絕了音訊。過了三月中旬,有一位親戚才來信告知,兄哥好像於十四日左右遭到逮捕了,家中為之震驚,我聯絡對方,要他詳告兄嫂,但不知怎麼回事,一點回音也沒有。在無法忍受苦等之下,我焦慮地想到台北去一探究竟,但我自己也身處險境,無法出家門一步。

  為什麼說我身處險境呢?因為在此之前,我在台南從事戲劇活動,曾在戲劇上諷刺和批判政府。有一回,曾由教育處透過我任職的中學校長對我發出了嚴重的警告。家中除了我之外,也出了二位「勇士」。二姊夫在台南工學院(前台南高工)任職教授,也擔任該校處理委員會的副主任,連日出席會議。而排行在我下面的弟弟和四五位朋友,不知從何處獲得槍械,曾開往關廟和佳里的鄉下作戰。

  後來憲兵隊來家搜查,他們用小型機關槍抵住父親,要他帶路,據說父親曾遲疑一陣,不知要將他們帶往哪個房間。結果,他們的目標是姊夫,還好我這位姊夫有點口吃,也許是盤查時哀叫告饒吧,第二天被無罪釋放了,而正當我們感謝神明保祐一家平安後不久,便傳來了兄哥的噩耗,才知是空歡喜一場。

  半年後,兄嫂放棄了找尋。她一副落寞神傷的可憐模樣,帶著兩個兒子從台北回來了。我在月台上一見到兄嫂,雙眼潰堤般地淚流不止。一到家後,我放聲大哭。父親一半驚慌,一半生氣地責罵了我,說︰

  「我不是捨不得拿出錢來,而是花錢也沒用。」

  兄嫂滿臉淚水,談起那天逮捕的情況︰

  大概是三月十四日吧,接近正午時,四、五名便衣隊悄然無聲地進入兄哥夫婦租賃的家,家人都被叫了出來,男生們一一被語氣尖銳地詰問︰

  「你是王育霖?」

  他們沒有拘捕令,也沒有畫像。兄哥一瞬間臉色發青,只好佯裝自己不是王育霖。但接下來他們一一進行搜身,就在西裝內袋發現了王育霖的名字,兄哥終於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你跟我們去一下!」
  「不用帶行李嗎?」
  「帶些隨身必需品!」

  為此,兄嫂以顫抖的手幫兄哥塞滿了一皮箱的換洗衣物,兄哥提著沉甸甸的皮箱,被押進停在遠處的吉普車內。兄嫂想要追上去,卻被殿後的便衣人員趕走了。
兄嫂一方面擔心兄哥此去可能久久難返,一方面又安慰自己,也許只是判徒刑而已。

  後來,兄嫂投注心力在整個台北市來回奔走。她最先去哭求的人是劉啟光。劉嘴裡雖說︰王太太請放心,我一定會盡全力的。但每次只是重複相同的話,看不出絲毫真心幫忙的跡象。兄嫂無奈地咬緊嘴唇,只好又向住在附近的王白淵先生(文化界泰斗,兄哥曾為我引見)哀求看看。兄嫂曾向很多人哭嘆求助過,我也不記得是誰和誰了。

  後來,確實是三月廿三日左右,有一個人拿了一張紙條來給兄嫂。一看,上面寫著他自己人在西本願寺(憲兵隊的說法也一樣)。那個人曾和兄哥同囚一室,據說已獲釋放。

  兄嫂自此以後好幾天都到西本願寺的四周徘徊。也曾透過某人向政府打聽,希望不要抓王育霖一干人。她獲得的回答是,「他不是被某處的流氓擄走了嗎?」兄嫂一聽,仰天痛哭。

  兄哥被逮捕一事,也摻雜著偶然的因素。

  遭到逮捕的兩、三天前,他曾問卡爾對今後的預測及處身之道。卡爾告訴他趕快逃走!卡爾本人駕著吉普車來往於台北街頭時,不知在哪裡遭到了狙擊,方向盤中彈,幾乎喪命。那時,就連卡爾也都準備逃跑了。我不知道兄哥聽過卡爾的忠告後,有沒有做逃亡準備?或者他就像往常一樣,由於沒參與事端,處之泰然也說不定。

  這一天,也是卡爾離開台北的日子,據說兄哥出門去為他送行。他已離開家門了,但中途發現沒有帶皮夾,又慌慌張張地返回家中。那皮夾是因為兄嫂昨天出去買東西時,發現錢不夠,乃翻出兄哥西裝袋裡的皮夾,拿了一點錢,卻忘了再將皮夾再放回兄哥的西裝裡。兄哥因此返回家裡,可是不到五分鐘,便衣隊就闖入家門了。

  如果兄哥那天早一點離開家門,或許可以避開被捕的惡運,何況兄嫂反應機伶,她也會通知親友或打電話要兄哥藏身暫避風頭的。家母知道兄嫂悄悄拿了兄哥皮夾內的錢一事,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埋怨是兄嫂的不小心才導致兄哥之死。

  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是我不會怨恨兄嫂。天底下有誰會狠心把心愛的丈夫趕至死地呢?

  我想這是命運吧。因此,我至今仍拒絕在西裝內袋繡上名字。因為人死就是死了,名字或皮夾這些小東西不會讓人起死回生。

  對我來說,「必然的偶然」、「偶然的必然」這兩句話不只是文字遊戲而已。伴隨著兄哥之死的實際感受,它是那麼嚴肅地沁進我的五臟六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