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01 16:00:10編輯群

[散文]【我和我的二二八】 蔣抬羽

  我和我的二二八
  ◎蔣抬羽

  高中一年級,岡山上海式快餐店,朋友和我啃著台灣排骨飯。有陌生人拿來類似房地產不實廣告的傳單,精美色彩印著國小時代發生,國中時代聽過的美麗島事件中憲警遭人攻擊的畫面,突如其來的宣傳,暴民血腥的場面,胃口有點受到影響並沒有吃不下飯,只是有點遲疑,不敢太懷疑。岡山中街平和路(我一直誤以為是和平路),舊火車站與舊省道之前,放學時下班人潮正擠,狹小的路口停著小發財裝扮成的看板,選舉快到了。「這款代誌」、「公佈二二八真相」在用盡色彩的三夾板上寫得斗大而突出,我以為是二二八竹仔尾是不該開的明牌。當代人間文星在欣良書局裡,我騎著帥氣的紅色跑車要追趕坐在公車裡女同學的目光。

  黃昏回到家時,鄰近稻田的草蚊仔特別多,盤旋在頭頂上自成一個金字塔,隨手往上拍總有幾集不堪一擊死在手裡,實在不想弄髒雙手,只是他們太煩人老纏著不放。選舉的小發財車仍跑著,有人將蔣中正的鈔票也印在宣傳單上,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大張的鈔會跑會叫,那年我十七歲沒有抽煙也沒有投票權。阿爸上完工烏著手腳回來,阿母的臉也被頭巾摀著,他們堅持要投給黑派的候選人,任憑多讀了點書的阿哥跟他們談起民族大義,抱著《東周列國志》差點沒給貶下去。阿爸阿母洗完澡全身淨白,還是沒有改變意念決定要投給黑派,大小漢彼此在家裡喊得大小聲,老灰仔只叫我們將來少插政治,傳說這塊土地上政治就像門外的黑夜一樣容易令人害怕,草蚊仔特多。阿哥就像中華民國少棒隊在威廉波特冠軍決賽沒有擊出再見全壘打吃了敗仗,氣不過只好用力扭轉電視音量兼關機,摔報紙,大聲嚷嚷著都是阿母「破格」的原故。

  高中某一天,同學的父親及其朋友酒酣之餘看著電視斷續地著說,「蔣仔死了」「嘿,蔣仔死了」同學慌亂的衝下樓:「蔣仔真正死了?」,他老爸要他看電視不要吵,他茫頓之中調順心跳速度發揮了識字能力才知道死的不是我。隔天學校升旗沒有完全升上去,有人因為我的三七步姿勢站得不夠哀傷而白了我一眼,回教室路上的答數特別響亮而零亂。

  一九八九年,聯考之前,大家閒來無事經常聚在圖書館裡看妹妹,有人紅著眼眶剪報紙。六月四號高潮之後同學們都心志高昂義憤填膺,將聯考這等個人小事置之腦後。事發不久有人拿來一疊名信片要呆胞寄給中共高層表達台灣學子關心中國人權之意。這會兒熱情得以宣洩,但卻不曉得要寫什麼,硬要寫不外乎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復興民族文化、堅守民族陣容,反共抗俄、暴政必亡……之類的課文,制式化殺朱拔毛對應盡了,有人不禁發揮創意針對鄧小平說:你的老二很大嗎?那一次北中南大會串,Hand and hand across Formosa可口可樂沒有參與贊助,後來投考軍校的同學在唱中華民國爽時不自由主地滴下男兒淚,回程時我不敢和他同車;後來當老板的同學引領著我沿路高喊著民主萬歲、暴政必亡,嚇到不少騎機車的女同學,我們原本還打算拿噴漆到學校噴上這幾句金科玉律,正值非常時期想必學校不會追究。不幸卻因為買不起九種顏色的鐵樂士噴漆而做罷。

  大學入學家族聚餐,最害怕會吃西餐國語又流利的人,不幸學伴長得可愛說起話來又像標準的好學生,民歌屋裡四分熟牛排前,她不輪轉大舌的台語硬說她是河洛人,朦朧的民歌屋燈光顯得十分慈悲,如同課堂上用中華民國語說來不韻的古文,同學們硬是熱哄著點名要我以台語讀出韻味一樣令人有點尷尬。她說因為聯考前日以繼夜剪輯關放天安門事件的報導,不幸發現高中地理歷史所寫的與現況不同以致心神不寧才會考得那麼差,過後她那些完整的珍貴資料全被她哥哥當做廢物處理給舊物商居然換不了一包新樂園,如同我那件印著柴玲的心愛T恤被阿母拿去當抹布,始終擦不掉在被寫在牆上的中國情結和嫌貴的標價二佰伍。

  那年年底台北中正廟前台灣知青大串聯要老賊下台好向他們三鞠躬,法律系的室友全都要上去看熱鬧,是的「不能當歷史的缺席者」,歷史在這塊土地上最缺乏臨場感。學伴女友一樣熱血沸騰但卻擔心我在中正廟前受風著涼。缺席不像蹺課我有點不能釋懷,幸虧她在我的懷抱裡,那夜室友都不在,只有我們自己的歷史臨場感。室友回來沒有對我另眼看待,因為他們孤注一人往來自由,總之還是有點抱怨過夜那天便當發得太晚菜色不佳、台北的學校太搶風頭。後來學伴女友將他暑假打工的孫中山蔣中正全交給一個到學校宣傳青年熱血的書販,買了預定只印五百套的《人間》全集編號第八百套,訂閱一百期的《當代》,還向人強索二十幾本過期的《文星》雜誌及《新文化》。每逢搬家,那些書壓得我好重。尤其是某天聽到幌馬車之歌,那每小節有二拍以一個八分音符為一拍的歌聲如風中的沙塵不預警地隨時刮來,日子一久才知道身體能發霉的原因不外乎沒有時時勤拂拭,且讀的汗青太多蒙塵。

  學伴女友打從大學不久開始,無時不抱怨文學院將來沒有前途,無時不憂心心上人將來要為中華民國的反攻大夢做二年的義務白日夢,可愛的看到不可愛時我學會抽煙燃煙霧來製造幻影,蔣家王朝逝去後關心我是否來自浙江省奉化縣的人漸少,欣賞我下巴的人愈來愈多。好歹五年後她在台南天壇抽得了一支上籤,毫不費力在回到新竹家鄉的某家資訊公司上班,算是擺脫了被她說得不值一讀的中國文學印在身上的標籤,有許多成熟男子衣冠楚楚收入豐厚在遠方的女友身旁出沒,而我在更加無用之用的研究所月領伍仟元獎助金等著天亮結束夜長夢多的當兵的到來,同一時期因為我去聯考的崇高向則在故鄉參與文史工作重修台灣國民權利義務教育的學分好玩。

  一九九五年閏八月,溽暑的五月到來,開著阿爸買的新車到新竹,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高唱愛人同志堅守愛情陣容。光復路上一株火紅的鳳凰木,驕恣地站在對面人行道上發火,綠葉轉紅花,綠燈變紅燈。光復路上擁擠的車全都亮起紅色煞車燈,唯獨我撞上一輛紅色的福特轎車破燈對紅燈。同年國際間災難不斷,原本暑假申請到義大利米蘭遊學順道參觀威尼斯百年雙年展,結果我才明白高雄就有米蘭婚紗攝影,也有人祝我們成雙共對百年好合。米蘭、巴黎、白宮全在一條街,在霓虹燈招牌和樣品屋的偽裝下偏偏看不出這塊土地有什麼台灣的,偏偏這正是一種時興的台灣味。開學前返校崑振與杏茹請大家吃「嫁給我吧」伊莎貝爾訂婚喜餅,我提著台灣味的喜餅嚷著要結婚,大家都覺得我的玩笑太易識破且沒人願意嫁給我而大笑,還好趕在閏八月的來臨前一天,總算收到不少紅包和祝福。當天比我早去米蘭的至友兒子出生,這才明白幻想中的藝術天堂是如此近在咫尺,那子的心情就像轉機誤了班次一樣,登機又遇上亂流,地後遇有點恍惚。

  那天農曆正月初九是天公生也是阿哥女兒的生日,貪嘴的學伴老婆在鄉間苦於良久無法吃到美味的蛋糕,於是藉此之名到台南丹比喜餅選購一個可口的巧克力蛋糕,小女孩一瞧黑蛇蛇的生日禮物識趣地避之唯恐不及,於是我和老婆以及肚子裡的Baby就想要出來了,於是我們折回醫院便從太陽光看到日光燈泡。二月二十八日星期三,正巧為償米蘭之旅的債務而誤人子弟的職校夜間部兼任沒課,家人都擔心要是拖到明天生得四年才知過一次生曰,大姊夫經驗豐富地說也得想想女人生孩子的痛,我則是憂心要是今天不生,那來每年二二八的紀念。

  如我期待二月二十八日小嬰兒誕生了,我勸阿爸簽二二與二八,竹仔尾是二二八,阿爸卻以出生時間為依據摃了龜,隔天開牌二二、二八都上了,竹仔尾是二二七。阿爸雖然懷疑這張牌有點「臭尿潑」味,卻距真相那麼一步,總是未盡如人意。甚至連加無鉛汽油都可以中二十萬稅金住在大寮的三姊直怪我沒及時通知他害得新生兒少了一塊大金牌。必竟日子是合了人意,名字可就傷人腦筋,二二八既然沒開出竹仔尾想必阿爸叫起來也不順口,而大家一聽到我為名字傷神第一個想要為我解困的答案就是「講笑話」。但是我二二八無論如何也稱不上是「笑」字輩,畢竟我家住在莊敬路自強巷。

  某日上課正在盤算著兒子的名字,腦筋處於極度敏銳時段,絲毫沒有因為學術報告無聊而打瞌睡,報告的同學不著邊際避重就輕,教授要他講重點別扯五四三,我搭腔,就叫「蔣仲典」好了。願於研討室空氣中的ZZ……訊號剎時間全部消失,我繼續報告:「仲典乃人中之經典。」得意之際,擔心嬰兒孩提時間被取笑同是文學系的老婆搬出「伯、仲、叔、季」解釋道:仲乃老二之意。其實我兒子那裡沒有老二?不然蔣抬羽可好,我說:「乃振羽高飛之意,胸懷大鵬之志。」最終在周遭眾人的反對聲與笑聲之中,我不得不將筆劃運數與五行命理加以參酌又有人道:屬鼠要有米吃才好,誰人不吃米呢?在翻爛字典之前,我想要有米吃也要有點格調,即使胸無大志也要秉持澄清之志,就在眾多條件三千煩惱絲的拉拔間蔣秉澄終在延遲了十幾天後登錄在戶籍上,負責登錄的公務員小組微熟的蕃茄臉色不太好意思要求罰款,我想這個名字取得還不錯。

  有了妻子與兒子加上桌子椅子與腦子,雖然極缺銀子勉強湊了也算是五子登科。二二八成為我們生命中最具義意的符號,老婆在那天受,難就算政府只給付了少數的生產津貼,究竟聯勝於無。我常自吹為二二八受難者家屬,我為這個明牌感到莫名其妙的振奮。文史伙伴極羨慕我有個二二八孩子,有些朋友慣叫我蔣公以茲對於過往一段歲月的懷念或嫌我的戶籍姓名不夠親切,朋友的妻子只記得我是二二八的爸爸,夢麟說:「這是報應,蔣公注定一輩子要為二二八做牛做馬。」我想任何看過二二八那幅調皮好動,有時令人忍不住想以暴力鎮壓的模樣都相信,套句基督信徒在上帝前看宣示的那一句話:「我願意」,自從追隨老婆談戀愛以來就注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