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尋樂――《2012年台灣現代詩選》話語
苦中尋樂 莫 渝
――《2012年台灣現代詩選》話語
原本想從電腦打「苦」字,以求得「苦中作樂」一詞,赫然,僅出現「苦不堪言」。這日子真的苦不堪言,不得不苦中作樂、尋樂。電腦網路頁面與報紙有這類文字:「今年(指2012年)理想與現實齊墜落!」、「不堪回首這一年」、「今年是諸事不順的一年」。寫詩,算「諸事」之一吧!
「茫茫夜,何時旦?」是早年閱讀一部小說裡作者對舊世紀1940年代中國的喟嘆。任何時空,「以銅為鏡,以史為鑑」都僅是知識份子的吶喊,主政者不曾不會不知更不想「鏡鑑」,因而相同相似的悲劇與苦難一再重演。今日,新世紀2010年代的台灣,政府高層濃厚中國意識的指導下,失靈短見,無視民怨,不解疾苦,何嘗不是重演教科書所言的歷史現象:「滿清末年,政治腐敗,革命運動風起雲湧……」?
茍存於亂世,庶民之一的文人只能苦中作樂、苦中尋樂,不如此,何以解憂?求之於杜康,畢竟無濟於事。生活裡的「苦」,引來「悶」,順理想起畫家孟克(Edvard Munch, 1863~1944)的〈吶喊〉。詩文工作者既在困境裡寫作,也在苦悶時吶喊。
寫詩,一件苦中尋樂解憂的差事╱不得不的吶喊。
處此環境,卡繆(Albert Camus ,1913~1960)的〈在困境中迎險創造〉乙文,值得再次溫習,以覓得啟示。該文,卡繆提出文學寫作的幾個現象:同意文學、反抗文學、受制文學、訓導文學;同意等於被畜養;受制,接納官方;訓導,即宣傳文學。卡繆認為藝術家既不能逃離他的時代,亦不能讓自己迷失其中。一旦割離社會,藝術家將創造不了什麼;因而有良知的藝術家應該學會從現實中承擔下某種重量。他希望在這類藝術家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有特權來折磨別人……美,不能為任何一個政黨服務;……美,只為人的痛苦以及他們的自由服務。……在戰鬥中並不拒絕加入某一方,但至少拒絕加入正規軍隊。……他從美之中學習的應該不是自私心,而毋寧是最堅實的民胞物與的精神吧。」這些信念可以給予我們一些刺激與推力。
俄籍文學家巴斯特納克(1890~1960)同樣在困境中寫作。他受盡種種挫折與艱難,完成巨著《齊瓦哥醫生》,附在小說書末十幾首詩之一〈大地〉結尾:「用痛苦的暗流╱溫暖寒冷的人生」(1947年作品),不啻抵禦邪痞的一句警鐘。面對酷寒,文學家以溫燙的身軀暖熱冬天的河水。此外,他的熬夜創作,更值得感佩:「別睡,別睡,努力工作!╱千萬不要中斷勞動,╱別睡,要戰勝瞌睡!╱像飛行員,像星星。╱╱別睡,別睡,藝術家,╱不能被睡夢纏繞,╱你是永恆的人質,╱你是時間的俘虜。」(詩〈夜〉末段,1956年作品)。
2012年6月,南台灣一個小鎮的讀書會成員,營運多年,志趣相湊逐漸增濃,募集詩稿與經費,推出《野薑花雅集》詩刊創刊號。在網路暢通的時代,詩人群仍鍾愛紙本印刷物,除了凝聚一股寫作動力與新勢力,多少引爆某種宣示:文學站起來,詩人的聲音來自庶民的聲音,庶民蘊藏無可限量的潛力。
世界在流變,也移位,沒有誰原地不動。整個2012年,從年初大選之後,台灣直像利玉芳的詩句:「我們的旅途還在惡地形外圈打轉」,台灣的氛圍更瞬息間滑入賴和〈前進〉乙作的闇暗低迷情境,那是1928年發表的短文。賴和的年代距離我們算遠,賴和的聲音卻時時迴盪當前我們的時代。四年前,為《2008年台灣現代詩選》所寫的〈顛簸動盪中前進〉,既想銜接賴和,又希望有所超越。事隔數年,台灣不僅停滯反而倒退噜。有人感歎台灣「這麼美的土地,這麼差的政府」。誦讀陳胤作品〈我的詩跟著賴和的前進前進〉,此詩的行動,流瀉這一年台灣詩文界的心聲。「賴和詩牆」的移徙,根本就是政治黑手的伸攪。誰切割得了「政治歸政治,文學歸文學」?每隔一段時間,總有人喊出「文學已死」、「詩沒落」的說詞,期待現代詩的「大唐盛世」再現。中國詩歌史的「大唐盛世」何嘗不是政治攪拌文學文學依附政治裙帶的連鎖!詩的主體及寫作者必須有所堅持。陳胤詩結尾:「不管這島嶼怎麼了?詩會自己睜開一個眼╱拉著我前進,前進,直到曦光自地底╱緩緩升起……」既呼喊賴和,也貼近巴斯特納克的抵抗。
連續第五年《台灣現代詩選》的編選作業,六位編選委員先各自推選詩作,總計有174(33+28+14+25+40+34)件,當中,有重複人選與詩作,經過討論、解說、表決,選出2012年度好詩33件,肯定詩人的盡心寫作。
國際名人李安執導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男主角印度籍19歲的蘇瑞吉沙瑪(Suraj Sharma)除感謝李安提拔外,更直言:「在導演身上學到最珍貴的課題就是,不管成就再大,最重要還是要腳踏實地站在土地上。」我們都在這塊土地上,認真地寫出好作品。在苦中寫作,感受到身為台灣人悲哀的氣氛,卻不洩氣不悲觀,將希望注入詩文裡。這部詩選,連同之前的四冊,都是台灣這塊土地上澆灌長出的詩花。
現代主義詩人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寫於二十九歲(1917年)時的論文〈傳統與個人的才具〉,拋出一句狠話:「一個詩人假如在二十五歲以後仍然打算繼續作詩,他就決不能忽略歷史的眼光。」為什麼是二十五歲?今年這部選集裡33位作者,有幾人低於二十五歲?有幾人以歷史的眼光洞視我們的時代?詩,是青春文學?中年娛樂?老年慰藉?詩選出版是例行業務?是掙脫困境?是對決主流?是抵禦暴政?或許無需猜想這麼多,已經定格,一切就交由讀者留給歲月再次篩選吧!
(2013.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