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歷史與社會的深情與關注

――讀莫渝《走入春雨》

◎    林明理

●詩人側影

出生於竹南鎮的莫渝〈1948-〉善以鄉土意識將最平凡的山川文物或市井之聲既入秉直之懷，乃跌蕩成奇氣之詩。他一生忠於創作與編輯，常精細入微地體察人生，唱出一曲曲心弦搏動之歌。莫渝最可觀的詩，常能表現出兩個特點，一是揭示臺灣人民生存狀態中所演變出來的困境，二是透過形象準確，獲得重新認識歷史真貌或顛覆失序中的社會和文化秩序。他的詩歌既是生命的轉化過程也是結果，其藝術技巧的闡釋往往結合主題內涵的塑造；除了直接展現出人文關懷意識以外，也間接對歷史與社會的深情賦予關注，這恐怕是其詩歌在時間的淬鍊下還能歷久不衰之因。

●佳作賞析

近些年來，莫渝筆耕不輟，繼續寫出了許多具有哲理又融匯著現代意識的詩作。《走入春雨》即是在詩意溢然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與拓展，又給人以新的驚喜。且看這首〈蜘蛛〉：

一無所有╱單純地接受命運磨練╱╱不在乎外界動蕩╱僅僅天賦一技之長╱╱

排斥強力╱單獨投入世界一角╱編織活下去的寂寞大夢╱╱高傲的龐然人類╱

只是蹲下來╱才發現你的存在

詩人運用反諷等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文學手法，進一步拓寬和描摹出蜘蛛的意象和作品的趣味性；暗喻不屑與世俗掩蓋的偽善、自私、圓滑等可憎的面目為伍的蜘蛛，反而逐漸暴露出已悟透的自由精神，以擺脫被人類鄙視的命運。此外，在〈輪椅與青春〉中，潛藏著詩人豐沛的感情，這些意象不但帶有外勞們悲苦特點，而且實是心靈的褶痕：

輪椅上坐著銀髮老人╱年輕的外籍女子握住背後手把╱╱是否擺脫了窮鄉的困境╱是否語言溝通順暢╱╱掛念的是家鄉的雙親與弟妹╱需要的是同儕的歡笑╱╱輪椅  不是我的╱我非輪椅╱ 我的青春卻在輪椅的滾動下

從詩中可使人感受到詩人敏銳的觀察力與捕捉瞬間藝術感悟的獨特性。莫渝對人的命運和價值的關注，特別是為人民喉舌所採取的積極入世的精神，是其詩的靈魂所在。其中尤以政治詩的意蘊，是不言而喻的。如這首〈權貴〉：

燙金燙銀的權貴集團╱築高牆  挖深溝╱收購任何足以光鮮亮麗的顏彩╱囤積城中╱╱色彩學者說╱攪和所有顏色的結果╱是一團黑

詩裡蘊聚著一種要挑戰金權、衝破黑暗、達到自由的強大力量。接著這首〈走入春雨〉：

追逐東北季風的行蹤

趕赴一場極品祭典

我們的腳泥濘在春雨的濡潤中

雨，柔細地拍拂

沾衣不濕

斜風，停靠耳根喃喃

雨，輕飄飄地拍拂

把軟綿綿的溫心

鋪蓋地面

還深情地植入土壤

發出悄聲

一定要拉牢眾人的腳

留住春雨

春雨

沉澱我們的囂嚷

溶蝕我們身上的塵埃

一起淨化家鄉

這是一幅詩人佇立雨中，沉思著故鄉、人們及土地三者之間的關聯，如同草根伸出春泥，渴望生存與陽光的圖畫。藝術上有一種單純美、樸實美。再如〈大溪漁市〉：

午後╱緊臨碼頭的岸邊狹窄市場甦醒了╱空氣中凝結著刺鼻的魚腥味╱╱人潮湧入╱吆喝聲此起彼落╱剛下船的魚類蛤類╱一籃一籃攤放地板╱任人挑選講價╱熟食的  熱氣騰騰╱招呼客人╱小小市街展現旺盛人氣╱港内傳船隻伸腰調整姿勢╱年輕的海巡人員不斷地走動╱尚未出海╱悠閒的心情寫在臉上

莫渝為了表達自己真摯的情思，在詩境的創造、格律的運用上也苦心經營。此詩確實寫出了大溪漁市的鄉情，對小市民勞動的關注和自己的一顆童心，感情與意象的恰切融合。最後這首〈臺灣欒樹〉，感情催動了意象的誕生，詩人將欒樹在四季的美感現象中表現自己的價值和真實：

不理會瞬息煙火的光芒╱被驚歎呼叫╱╱我╱四時長興╱自體蛻化的勇氣和魅力╱╱由綠轉黃  再披紫衣╱最後╱以祝福的褐色果實╱獻給大家  回到初始╱╱我不變╱四色的我  一整年╱挺立在你家門口╱通告四季的美麗顏彩

此詩把欒樹的姿影都納入自己的心靈，並用廣闊的視野把更加廣大的外部世界的真善美折射出來；詩人時時觀照自然的變化與鄉土，所以他的詩作便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清新味。

●莫渝：寬厚的靈魂肖像

莫渝秉性溫儒沉靜，樂於與詩文為伍，關心台灣文學，也用心建構苗栗文學。他的詩，如林間清泉，有純淨人性的質樸淳真，能顯現人在生活中的生命本像。一生都抱持著對臺灣土地深沉的愛與憧憬；默默地職守崗位，在邊緣發聲。記得黑格爾曾說：「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其實，莫渝的抒情詩，也常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挽歌情調，真摯感人。記得有一首力作〈牽〉，「再遠╱心，仍牽繫╱╱見不到的╱絲╱依舊繾綣纏綿」。這是2003年七夕夜所作，表現力極強，不禁讓人想起愛情，回眸時會發現許多遺憾。在筆者眼中，莫渝不僅對俗世的關心，創造出深沉的樂音外；也是個寬厚又浪漫的詩人。他的詩，有某種無形的影響力；他的愛，也是純粹的。此書可貴之處，是可以看到他對詩的那份執著與癡情，在新北市政府的贊助出版與多家詩評下，便格外值得欣賞。

                    ──2011.12.30作

──刊登《文訊》316期（2012.02.）頁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