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8 18:33:15Ray

黃玉蘭:四季的容顏──莫渝作品研究

四季的容顏――莫渝作品研究

 

黃玉蘭[1]

 

 

 

 

 

 

    

    莫渝,本名林良雅,自1964年在台中就學期間,於《中師青年》發表晨露藍湖拾掇五月的夢等詩,四十餘年以來,集詩、文創作、翻譯、評論、編輯等文字書寫與整理於一身,各項成果豐碩,自成一家。本文以莫渝詩作為探討對象,筆者著眼於大自然四季不同的景物變化,激發文人易感且靈敏的情感,啟發詩人創作的泉源,並以詩人莫渝在自我編輯的兩冊詩集中,欲寓寄其容顏之展現,是以擷取詩人以四季為題之相關詩作為一系列探討,藉取莫渝自我詩路的觀關照,以時間順序為軸,以年代為期,透過詩人對四季的感應與描述,逐一探訪詩人在四季裡所呈現的容顏風采。

 

 

 

 

 

 

 

 

 

一、            

    莫渝,本名林良雅,自1964年在台中就學期間,於《中師青年》發表晨露藍湖拾掇五月的夢等詩,[2]四十餘年以來,集詩、文創作、翻譯、評論、編輯等文字書寫與整理於一身,各項成果豐碩,自成一家。他的新詩至今約有五、六百首,[3]許多作品受到學者矚目與詩友們喜愛,不只感動很多讀者,也被譯介成多種語言,包括日、韓、英、法、德等,可謂名聞中外;而隨著兩岸交流的頻繁,當然也少不了海峽對岸許多「文學無國界」的讚賞文友。

 

    在翻譯方面,莫渝以他個人的學養,離開中師之後執教之餘,進入淡江文理學院(即今淡江大學)法文系進修,開啟他個人譯介法國詩與文學之路。畢業後,因緣際會,又遠赴法國遊學深造,更增加詩人學養及創作、評論與翻譯等功力的深廣度。1998年自台北板橋新埔國小退休,未久,於翌年12月,即任職桂冠圖書公司文學編輯部主編,計劃性地實現他過去心中構想出版的塊壘,也為台灣出版業界,增添一股異樣的風采。他在編輯、評論或散文隨筆方面的經營,苗栗縣文化局2005年出版的《莫渝詩文集》系列中第三冊《漫漫隨筆集》與第四冊《前言後語集》,兩集厚厚的文獻資料,以及目前他所盡力編纂的《笠》詩雙月刊,也已說明他努力墾植後的豐碩成果。

 

    今天大會以「後浪詩社」與「現代詩」為研討主題,一談到詩,很多人都會想起古人對它的看法,認為「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毛詩序),也因此,歷來皆以「詩以言志」詮釋詩的精神內涵取向。而身為後浪詩社成員之一的詩人莫渝,在詩的風貌  卑微的心願一文[4]中曾經提到他個人對詩的見解:

 

詩,談不上經國濟世,也扯不上靈魂陶冶。誰在意詩人的容顏?只不過是自戀罷了。詩,頂多只像溫暖的女體,聊以偎依;宛如奧瑪˙開儼《魯拜集》第12首所言:

 

樹下:一卷詩,一壺酒

一塊麵包有你

共伴荒野中吟詠

啊,荒野即是樂園!

就在這兩冊詩頁的文字荒野,展現詩人莫渝的容顏,詩的風貌和卑微的心願。(莫渝,2005397)

 

乍看莫渝的此段自述,「詩……不過是自戀,……詩,頂多只像個溫暖的女體,聊以偎依」,似乎與他多年以來努力追求與經營的創作理念,也是常被人引述的觀點――詩的創作過程,也許苦澀、悲涼,但批判現實,感動人心該是詩的兩股使命――迥然相異,然而,再仔細思考,結尾的言語,「兩冊詩頁的文字荒野,展現詩人莫渝的容顏,詩的風貌和卑微的心願」,則是又回到詩人的原始創作初衷,也回應到前人以詩言志的理想。

 

    或許有些學者認為,以身為詩人而言,莫渝投入編譯評論等工作,是不務正業,也認為莫渝三百餘首的詩作與他四十多年的文學生命相比,[5]並不算多,但對初階接觸及短期研究的個人來說,面對主/議題豐碩、風格多采的作品內容,卻也無法一時面面俱到。而在現實生活中,四季的嬗遞與變化,常常提供給作家/詩人無限的創作靈感與素材,誠如中國南梁劉勰在他的傳世巨著《文心雕龍.物色篇》所言:

 

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焉。蓋陽氣玄駒步陰律凝而丹鳥羞微蟲猶或入感,四時之動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人誰獲!是以獻歲發春,悅之情暢;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氣清陰沈之志遠;雪無垠,矜肅之慮深;歲有其物,物有其;情以物,辭以情發。一葉且或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6]

 

春夏秋冬四季不停的更替,不僅促使大自然及各種不同動植物不斷的變化,也常常激發人類內在情感的起伏不定,尤其是對周遭環境易感且靈敏度高的詩人,更能啟發創作靈感。與劉勰同時代的文學評論家鍾嶸在其詩學理論專著《詩品》一書的序言中也曾說:

 

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盪性情,形諸舞詠。……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楚臣去境,漢妾辭宮……孀閨淚盡……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春天春風送暖、鳥語花香;秋天秋月懷遠、秋蟬鳴囀、夏天八方雲湧、雷雨齊至、冬天則是冰雪嚴寒、大地寥寂……四季不停的變化循環,自古至今,觸動眾人喜怒哀樂之情,激發文人筆墨文思,常常借由詩歌或吟詠或創作遣其情懷。四季對一般常民或文人作家之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莫渝在自我編輯的兩冊詩集中,以創作時間先後來看四季相關的作品,包括19681首:母親的影子,映在四季裡19701首:雨季19721首:19743首:春心莫共花爭發春雷春痕19762首:春風夏日19771首:秋日殘荷19782首:秋暮歲月19791首:北平之春19812首:秋雨深秋19821首:秋日情懷19941首:我們曾有一個美好的秋季19991首:秋殤;以及20041首:秋天的海岸等。由上我們可以粗略地看出,詩人與四季的互動,似乎對秋天情有獨鍾,18首作品中,就有10首;其次,春天有6首,夏天3首,冬天則幾乎跌宕在詩人的版圖之外。[7]本文試圖藉取莫渝上文中自我詩路的觀/關照,從他自己編纂的兩冊詩集中,擷取以四季相關之詩為一系列探討,以時間順序為軸,以年代為期,透過詩人對四季的感應與描述,逐一探訪詩人在四季裡所呈現的容顏風采

 

二、           O年代~O年代

    莫渝在六O年代有關四季的作品只有一首,但七O年代,卻是莫渝四季作品最多產的時代。1968年,詩人以母親的影子,映在四季裡為題,以「春、夏、秋、冬」組曲的方式,與讀者分享他的母親因為他即將遠行而辛勞的身影,其後再以流淌過母親雙手的不是季節在轉移,而是愛的靈語」為詩的副標題,明白的點出,母親的愛,不會隨著季節的更動而有變異,相反的,母親的愛與叮嚀(靈語),為了遠行的兒子,忙碌不已、有增無減,也不顧及自我身體的病痛。詩人所呈現的「」之景,如下:

 

       河邊搗衣聲的泡沫幻出綠意母親的手忙著製造春訊忙著製造

       喜悅忙著在神前為遠行的兒子討個吉利壓根兒忘記去冬

       還留的凍瘡(萬象復新,唯愛依舊)

 

作者以「綠」、「喜」、「吉利」、「去冬」(冬天已去)、「新」等意象串接出春天的崢嶸發展,隱涵母親對子女未來的殷殷期待。而母親的愛,並不因兒子已離開家門就中止,相對的,隨著「」天的來到,作者以排比的方式,藉著鳴叫不已的知了,借喻出聲聲傳遞母親對子女永無間斷的情感:

 

        知了的囂語悶唱不止母親的心血譜成愛的旋律徐徐拉動十四

        弦的骨琴勢必在暑熱中透支過多的汗滴而夏是一隻前進復後

        退的蝸牛等到旅程告畢琴聲已瘖瘂

 

台灣的四季不是非常分明,普遍而言,氣候較為炎熱,作者身處異鄉而對家鄉的想像,除了感受母親平時辛勤工作外,再以蝸牛慢步形容酷熱的夏天,強化勞動者汗水與體力透支的張力,也彰顯出身為人子的作者,其內心疼惜母親的真性情。

 

    夏天雖然慢步如蝸牛,但終將隨著宇宙時季的遞移而退位,「」天,自然有另一番風景:

 

        抓住了影子抓不住雲靉落葉般的浪子飄向遠方唯遠方啊!始

        憶起盪在風中的靈語母親!你是光,是靜靜的頓河

 

台灣短暫的秋天,擺盪在酷夏與寒冬之間,偶來的艷「陽」高照,理所當然就有蹤「影」可尋,但若遇到秋高氣爽或風起雲湧颱風來襲之際,蒼狗桑田般來去不定的雲靉,勢必牽動飄零的落葉,勾引做客他鄉浪子的內在情絲,思念起遠方家鄉的人情事物。尤其是,母親和母親溫馨的話語,是光、是河,是孕育生命、滋養生命的源頭,也常是外鄉遊子的牽掛或奮鬥的動力。但是到了天寒地凍的「」天,母親為了溫暖子女的身心,辛勤的雙手,仍無法在「冬藏」的季節中停歇:

 

        冰寒的雙手不停地編織愛的針線陽光般禁錮兒身網不住額頭

        的皺紋在歲末猶清晰的增添數尾企首,空望陰霾的冷空

        隻向南的候鳥(萬物蕭條,唯愛濃深)     (莫渝,200533-34)

 

農忙的間斷時刻,無法中止歲月持續在母親額頭上的烙痕,即使是在家人歡度團聚的歲末,「冷」空中向南的候鳥,猶如南下返鄉的浪子,感受時間之輪的「無情」,依序轉動四季的風景。而在萬物蕭條的歲末,在內外情境對比之下,詩人也更感受出母愛的溫情。由上可見,母親的影子,映在四季裡一詩,流露出詩人在春天離鄉,於歲末返鄉,雖然春夏秋冬四季不停周而復始的變動,但卻改變不了為人母親者對子女深深的情愛。閱讀此詩,我們可以看出,詩人以平時/實的話語,將母親比喻為光、為河,透過知了、蝸牛、落葉、候鳥等意象的轉移與嫁接,再以四季景象的排比,簡樸無華的文字,卻蘊含著母子之間親情深深的感念。

    1970年,莫渝以復古、傳統對聯式的手法寫下雨季一詩,筆者認為,文句雖然精短,但情義卻深長/藏其中:

 

塵埃困在一線一線的雨柵裡皺眉

陽光睜著左眼在上帝鋪就的暖床作夢     (莫渝,200590)

   

    台灣的雨季,通常指的就是五、六月時候的梅雨季節。下雨時,任何人都可以理解,陽光無法送暖,灰塵也因雨水的滴落而受抑制,不再飛揚飄散/浮。一絲絲連接不斷,一串串剪裁不離,彷如天然的柵欄,圍困塵埃,也圍困住世間如浮塵/蜉蝣的人子,使得抑鬱的心情,轉移臉龐,皺額眉。而受到雨水封鎖的陽光,透過作者豐富而反諷的想像,卻火熱地在上帝旨意之下,在宇宙的另一角落,閉一隻眼,略過這方雨水的災情,開另一隻眼,盡情地在另一方享樂和作夢。

 

    然而,再進一步細究詩義,學者有一說法,上帝之所以存在,是來自凡人的心中信仰,換句話說,上帝基本上是人的心智所創作出來的。陽光在上帝那裡,相對的,即不在人世間,如同作夢所到之境,亦往往非現實所在,因此,以顛覆式思考,即使如身陷囹圄般圍困在無邊的雨水中,只要能藉著雨水洗淨塵埃與世俗,打開心靈之路,以空入空,經由幻想作夢,就可以進入伊甸園淨土,拜訪上帝,遇見陽光,亦即,何處無天堂?。

 

    1972年,莫渝常被評論者或翻譯人員提及的作品[8]表達出詩人思索生命匆促但豁達的觀感,其詩文如下:

 

        (1)彷彿一夜之間各路的雲聚攏過來把這片昨日絢爛的天空  

           積成厚厚的秋

        (2)彷彿一夜之間秋站立樹梢把葉子一羽一羽底拋給泥土

          僅輕微的說聲:隨後,甚麼也要跟著飄落 (莫渝,2005129)

 

    從第一段詩文中,讀者可以感受得到,身處江湖中的過客,日日夜夜在潮浪中游移,繁忙的現實生活中,難以感知或早已忘記時序的更替,得空的剎那,倏忽驚覺光陰的驟逝及自然的變易,也匆然在一夜之間,發現年華老去,彷若深秋之樹,掉落的羽葉,回歸根基,嫁接牽引生命終結的宿命意象,因此,「放空」是人生必要的結局。

 

    1974,是詩人莫渝「思春」的年度,連續發表了三首以春開頭的詩作。第一首春心莫共花爭發是題贈詩人周夢蝶[9]的作品共計七段,如下

 

(1)新換的月曆風景說冬天又走了果真?

(2)詩人睜開面壁許久已經不愛不憎不情不欲的雙瞳緩緩回過

   身子街景依舊晃動的人影流過的車影依舊

(3)誰說這是春天老天依舊落著逼人冷的雨

(4)被雪山深深覆蓋的春不指望太陽卻守候長滿鐵鏽的十字鎬

   撥出記憶試圖綻開一株望鄉花

(6)流過的車影晃動的人影匆忙趕赴花展誰記掛這季的耕耘?

(7)詩人的心中只喃喃:讓荒蕪繼續荒蕪吧!  

                                                (莫渝,2005165-166)

 

    周夢蝶,一位「結蘆在人間,而無車馬喧」的文人,也是一位「市井中無歲月」,甚至無日夜的雅士,他曾經自況:「我是一冊憂愁的稿本。沒有忿怒、不知嫉妒的活下去,這就是我的命運。黑的夜,藍的天,都與我無關;……[10]因此,讀者可以理解,莫渝以新換的月曆,直述冬天的離去,然而,是真是否,對一個沒有春秋之分、沒有喜怒哀樂之別的人來說,已不具任何意義。唯獨憂鬱冷淡的心境,依舊無法感應春天到來的喜/暖意,經歷戰亂的顛沛流離,屈身在車水馬龍的異地,時日已久,連努力回想故鄉的記憶,都是模糊不已。而他身旁來來往往的車流與人潮,走馬看花,匆匆掠過的身影,沒有人會深入關切,每一個光鮮亮麗的成果展示前,所背負的血汗與努力。因此,在無關乎宇宙與光影的自我園地,持續著冷冷的靜寂。是故,一個以憂愁為宿命的個體,一個了無生命意趣荒蕪田地,在百花齊放的春季,回應靜默無語。

 

    莫渝的第一個春天給了周夢蝶,第二個春天,可能是在做春夢的時候,卻被春雷吵醒,但他被吵醒後,不是惋惜春夢了無痕,而是感慨台灣社會人民生命的悲/卑微。春雷的文句也不長,僅有三段:

 

(1)才睡了個覺就被吵醒鄰居們竟然認真的忙碌起來

(2)不知什麼時候了無端響起這幾聲轟然叫醒你卻沒指點  

   你該做何事

(3)即使被利劍貫穿麻木的神經也喊不出痛尾隨前人的影子

   我們越來越像石頭重壓下的草芽連呼吸都仰賴陌生人

                                           (莫渝,2005170)

 

春雷,往往攜帶春雨而來,周遭鄰居或許急著收衣,或許趕緊閉門關窗,忙忙碌碌,但睡夢中被吵醒的詩人,卻無所事事,還怪老天將他叫醒,卻讓他發呆。而回顧當時社會情境,60年代的台灣,在外來政權統治之下,擾民、庸民、愚民的禁嚴政策與法令裡,慣於被壓制的身心,任由宰割亦無法發聲,猶如大石底下的嫩草,養息存亡,命運操之於外/他人之手。

 

    詩人在春雷驚醒之後,沒有惋惜春夢了無痕,卻在春痕裡,努力尋找春天的痕跡,並且在段與段之間借用頂真的修辭技法,[11]展現他創作之餘玩弄文字的遊戲趣味,呼應詩題指涉「痕」跡蜿蜒彎轉的意象。其詩文如下:

 

(1)午夜夢醒窗外滴血的杜鵑已喚不回燕子掠過的那聲呢喃

(2)那聲呢喃彷彿急湍的漩渦了無痕跡的捲走一切僅留下

            些微投影,在乍醒還睡的憶念中

(3)憶念中,模糊的記數壁端掛鐘的滴答空望發綠的嫩芽

            遙想明年春不歸?              (莫渝,2005171)

 

春燕的呢喃隨著春光的消失而消失,在半睡半醒之間、在夢境與現實難分的午夜,春天的記憶,只有些微。滴答作響的時鐘,暗夜裡傳送時間之輪持續移動的蹤影。春天已過,綠芽已出,只是,蒼狗桑田的人世,來年的春天,誰能保證年年歲歲保有同樣的春天/幸福/平安?

 

    莫渝的詩作,以苦澀、悲涼為基調,以批判現實、感動人心為使命,作品語調偏向憂思與省思生命/活裡的人情事故與社會的脈動。鮮少有輕快爽朗的旋律。而1976春風,則是這少數的作品之一:

 

說來真的就來了刮掉臉上的冷霜再輕鬆抹層蜜斯佛陀 盪著新巧秋千在樹與樹間的細枝在花與花間的笑容在孩童與孩童的戲語                      (莫渝,2005192)

 

春天喜事來了,去除臉上的寒冷陰霾後,讓人春風滿面,加些巧妝打扮,更加春意盎然,以歡樂心情看待外在世界,春天無所不在,喜訊的傳送與感染,以鞦韆搖盪的意象散播,在花草新綠之際,在赤子嬉鬧之間,在詩人一氣呵成的語句中,春,洋溢於整個天地。

 

    春天過了,夏天就跟著來了。只不過,莫渝的春天曾經裝載著母親的愛、周夢蝶的側影、曾被春雷吵醒、尋找春天的蹤影,也曾有過春風一度。夏天的景致又是如何呢?

    1976夏日應是緣於酷暑的逼迫,或是緣於一時清涼的誘惑,詩人/思路走入了冰果室:

 

(1)夸父的故事掛在冰果店的白牆

(2)遠征者已迫不及待的俯臉水面窺視那輪一再逼他逃亡的火球

   而太陽並不因而墜下

(2)水中回映的黑臉皺紋起伏          (莫渝,2005194)

 

    炎熱的太陽,喚起詩人熟悉的追日英雄神話傳說,反諷的是,夸父已逝,烈日依舊高掛,因此,時空置換之下,詩人啟動反傳統之筆,遠征英雄瞬間成為戰敗的逃亡者,「黑臉」即是戰敗的印記,而水中顯現起伏皺紋的反影,更加揶揄戰敗者青春歲月的蹉跎犧牲。

 

    四季當中,秋天,最能引發詩人纏綿情絲/思與萬千感慨,因為萬物在秋天的變化中,都染上秋的色彩:秋蟬、秋雁、秋菊、秋霜、秋雨、秋葉、……預告大地回歸沉寂/冬日的到來,因此,秋天帶給詩人作家諸多的傷感。然而,與此同時,果實累累的「秋收」,亦給予大地人間無限的喜悅。消長之間,反復人生的悲歡與得失,使得秋天意象豐富多樣,耐人尋味,也促使人們在秋天對生活、對生命有較多的探索與沉思。


   
莫渝,以寂寞[12]、傷感[13]聞名台灣詩文界,在憂愁情絲滋長的園地裡,也自有他辛苦耕耘灌溉後的累累秋實犒賞讀者。1977發表的秋日殘荷即展現出詩人抑鬱的筆調書寫「錯過」的心境:

 

(1)想必來遲了盛宴後的杯盤狼藉唐突我長時渴望

(2)把灼灼夏日逼入冷秋枯立者猶自秀色而亭亭者更為羞慚

(3)低淺塘水只容天空投下消瘦灰臉不得言說白雲蒼狗

(4)我本非納蕤斯 [14]怎奈臨池顧影徒嘆  比沒來更絕望

                                      (莫渝,2005212)

 

    第一段一開始,詩人以參加一個等待已久的喜宴,因為遲到,錯過了美麗豐盛的場面,只見杯盤狼藉地殘局,愈加傷痛長期盼望等待的心。文中將喜宴殘局的意象比擬詩人秋天賞荷,錯過荷花盛開的夏日花季。眼前枯萎凋零的殘餘,在低淺的塘水中,彷若顧影自憐,而這樣不堪入目的景象,是花開必有花謝的宿命,無關乎滄海桑田的變異。詩人雖然不是個自戀者,但是看到池水中枯零身影,也會感嘆、失望,後悔已經錯過美麗的花季,卻又不甘心地前來,只見到讓人傷心、難過,甚至絕望的結局。

 

    本詩筆調內容是抑鬱落寞的,但是,在人稱觀點游移的筆法技巧上卻是有趣的。第一段中,詩人以第一人稱起筆,敘述自我因為遲到、錯過而傷心難過。第二段中,讀者可以看到、也可以提問,「把灼灼夏日逼入冷秋」的是誰?當然不是第一段中的我。最後一段,詩人將「猶自秀色」或「更為羞慚」的殘餘荷花,與希臘神話中因為臨水自戀,後來化身水仙的美少年「納蕤斯」相提並論,而在開頭以「我本非納蕤斯」做起句,否定自我是個美少年,否定自我是個自戀者,卻隱喻著自我是個出淤泥而不染、不隨俗的荷花。神話裡,納蕤斯來到水邊,導致他自戀身亡的悲劇,是個「絕望」的結局,而詩文中,作者對荷花盛開美景長久的渴望與憧憬,在錯過花季的殘局裡,也比預期的來得更加後悔、更加「絕望」了。

 

    莫渝的寂寞傷感似幾乎是他詩文的一大特色。1978發表的秋暮即使是有關豐收的景象,在詩人的筆下,卻也有讓人惆悵的況味:

 

最後一位老農拉走最後一車豐收

收割後的田野茫然立著暮色         (莫渝,2005238)

 

「最後一位老農」的「最後一車豐收」,沒有傳達出豐收的喜悅,倒是因著「單一」的農夫、「單一」的「牛」「車」,而顯得寂寞孤單。後續的兩句,「收割後的田野」所出現的「空曠」,再加「茫然」的「暮色」,更顯現秋天的寂寥與落。而簡短如日本俳句的詩文,除了動畫般的農忙尾曲外,也有如淨空般的禪悟,在動與靜之間的融合協調,呈現出作者獨特的風格。

 

    1979,莫渝關注的焦點移轉至海峽的對岸,北平之春以揶揄諷刺的語調,敘述鐵幕下人民的封閉與短見:

 

(1)封凍的雪地有時候也會出現暖陽讓眾人學習展出乾枯

   的笑容清理瘖瘂的嗓子讓舉世回頭多瞧一眼

(2)等到眾多的人跟進吶喊陽光立即收歛冬天還相當漫長

   街上那群人被迫僵立冰寒之中

(3)古老的北平覓不著春天一株梅花碰巧從牆縫迸現未曾見

   過的人紛紛說成春花初綻    (莫渝,2005292)

 

    寒冷的冬天,太陽有時也會賞臉,略驅寒意,用以引喻共產強制的霸權下,偶而也有民主意識之士出現,挑戰當局的強權壓迫,引起世界各地的注意。但是,當更多人的意識也被喚醒,群聚及群起的力量,彷如火災燃燒時,勢必引來執政者打火、消火、滅火。如春天般的溫暖火苗消失,嚴寒的冬天立即展現它的本色,僵化人們的身心。至此讀者可以看出,詩人以隱喻或暗喻的方式,將偶然提早報到的「一株」梅花,讓未曾有世界觀的人,錯誤的以為春天已經來了;事實上,原來只是一種自我短見罷了。作者以「春天」為題,但諷刺的是,詩中所指涉的古老北平,根本就沒有春天。

 

三、八O年代

    莫渝在八O年代有關季節的作品並不多,但巧合的是,都是以秋天為主題。秋天,蕭瑟的氛圍,已經夠讓人感覺孤寂了,再加上冷冷的雨水,勢必加深淒涼之意。詩人於1981所寫下的秋雨一詩,看似平淡樸實的語句,卻是賺人熱淚充滿溫情的作品:

 

(1)秋天的雨父親,讓我撐開雨傘護送您走完最後的旅途

    好久,我們不曾如此貼近

(2)您儘管放心闔上眼臉這條路,我還熟悉還能順利地護送您

(3)父親好久,我們不曾如此貼近今夜,共撐這把好久未撐

    開過的傘當年幼稚的我曾在傘下與您同行

                                          (莫渝,2005326)

    簡短的三小段,沒有華麗的用語,沒有誇張的修辭,在蕭瑟的秋天裡,在冷冷的雨水中,詩人為父親撐傘,陪父親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而同樣的這一把傘,讓詩人遙記起兒時剪影,與父親同行,在父親的大傘保護,安全成長,而父親呢?如今卻在這一把傘下,及將殞若消失,倆情對比相照,秋雨不只飄落在自然的天地,也淅瀝瀝地在詩人、在讀者的內心奔騰流動。

 

    同樣是1981的秋天,同樣是簡樸的深秋但詩人卻給我們不同的意趣:

 

(1)一到深秋我們也緩下腳步站在光禿的田野上端用遲疑

   的眼光剪裁偏斜的暖陽

(2)陽光什麼也沒說平靜地接納我們

(3)這瞬間誰說不宜入夢?

(4)雖冷尚能感知大地跳動的脈搏尚能耳聞大地果落的音響

                                                    (莫渝,2005333)

 

一開始以「深秋」、「緩下腳步」、「光禿的田野」、「遲疑」等字詞,讓人直覺連想詩人慣有的悲思愁懷,但是,最後一詞「暖陽」,卻溫熱了讀者的心窩。就像最後一句內容,雖然天氣寒冷,但還是能感知大地的律動,也能聽到果實落地的聲音。一般而言,果實累累的圖像,是用眼睛觀看的,但詩人以耳聞果實落地的聲音,強調出恬然的趣味,因此,詩文編織一曲豐收、恬靜與安適的樂章,雷同1976春風,誠屬難得見識詩人喜悅容顏之作。然而,1982簡短的秋日情懷,卻又見詩人的孤單、寂

 

(1)離別之後寂寞常有,孤單更是

(2)微溫的夕陽下初秋早寒我的倦軀早已不勝酒力負荷

   遑言遙遠的鄉愁與思念  (莫渝,20054)

 

    離別、醉酒又加上鄉愁,任何人都無法輕易地擔負這樣的情感重量,更何況是容易讓人消沉悲愁的秋天。作者從「離別」、「寂寞」、「孤單」到「微溫」的「夕陽」,進入「寒冷」的「秋天」,再由「疲倦的軀體」,遭受「醉酒」的摧殘,復加「鄉愁與思念」的淹沒,循序漸進,比重倍加,讓讀者感受詩人在他鄉異地裡內心無限的寂寥與思鄉之苦。

 

四、  O年代~二十一世紀初

    O年代初的莫渝,以喜悅的心情面貌迎接秋天,但是,九O年代末的莫渝,同樣經歷台灣百年來的震撼,見證天災之民的苦難。因此,前後作品的筆調差異懸殊。1994年,詩人以自述的方式,在我們曾有一個美好的秋季一詩中,再次展現詩人難得的陽光閃耀虹彩:

 

(1)戀秋的人把窗戶開向河堤招呼金黃色的陽光

(2)這是柔美的季節不用伏案、憑倚窗口豎耳傾聽秋的奏鳴曲

(3)秋雨過後的陽光仍是我們的期待攜你踏上河堤金黃色的

   河水輝映明亮的眸子我們曾有一個美好的秋季

                                          (莫渝,200584)

 

有陽光的秋天,不再蕭瑟;打開窗戶,亦打開心胸;「金黃色的陽光」,傳送「柔美的奏鳴曲」,映照「金黃色的河水」、閃耀「輝映明亮」的雙眸,難得的亮麗,難得的與「你」相攜,掃除慣有的孤單與寂寞,標記一個曾經有過的美好秋季。

 

    從上面的詩文討論中,讀者可以看出詩人的多情與善感,是不需贅言的,而1999的秋天,台灣歷經百年來的大地震,各地災情慘重,嚴重震區人口傷亡數目更不在話下。悲憫善感的莫渝,以詩組方式發表秋殤一詩,憑弔921集集大地震的經過與悲痛:

 

中秋月急急撕扯烏雲掩住臉,暗自哭泣為這齣人間慘劇

 

從開始的楔子,莫渝以月亮掩臉哭泣,傳達慘劇哀傷之極,竟已是「驚天地、泣鬼神」。後文中由五首長短不一的詩組成:

 

1.      恐怖的暗夜

(1)房子搖晃著燈熄了漆黑的空間像海面小舟像樹梢繼續

   搖擺  搖擺「好恐怖喲!」搖擺  搖擺愈晃愈大 

(2)無星  無月 / 無神

(3)乒乓乒乓地響吊燈落下電視機倒下玻璃櫃跌碎書櫥翻散

   「好恐怖喲!」「南無阿彌陀佛!」所有聲響傳不進神的

   耳朵

(4)屈蹲著  不敢移動

(5)大地出現裂縫張開饑餓的巨口吞噬鋼條、樑柱、牆堵、瓦礫

   惡作劇的頑童任意撕割地圖任憑島國子民哀號、鳴哭、無助

(6)「好恐怖喲!」聲音漸弱,漸弱漸弱

 

房子像小舟,在無星、無月、無神的大海上不斷的搖晃,接著,各種東西碰然撞擊掉落,與此同時,尖叫吶喊、祈求神靈保佑聲音不絕於耳,諷刺的是,不知道神到哪裡去了?千呼萬喚,人民的屋宇棟樑遭受吞噬,人民的性命財產應聲消失,只餘哀號與哭泣。莫渝於此詩中,運用對比的聲光音效,將搖晃的屋子排比海上的船隻,波濤洶湧的「大海」中,「小舟」岌岌可危。乒乒乓乓的聲響過後,島國滿目瘡痍。在無星月之光的暗夜,在無神護佑的慘禍中,人民的吶喊,最後塵/沉寂於天地不仁之中。

 

    接著,詩人以災難為題,延續天搖地動後令人哀淒的景象:

 

2.      災難

      (1)屋倒了樓房下陷傾圮散落的傢俱無人看顧抬出的屍體                          

 路邊並排

(2)山路扭曲了土石崩塌了來不及出聲呼救全遭黑暗封住

   張張驚悸變形的容顏

(3)村莊不見了村民失蹤了,零散了瓦礫堆,有株小草似懂非懂

   顫顫地綠著

 

屋倒樓傾,屍體路邊並排,路曲土崩,容顏驚悸變形,見證災難的發生,卻再也無法傳述怵目驚心的過程。村莊、村民消失不見,唯獨綠色小草,似乎有所感應,在旁顫慄。詩人以擁有科技文明的人類,太平盛世中如同可以呼風喚雨的超人形象,一遇災難後,卻只能路邊平躺,反倒是,平時不起眼、不受眾人矚目的小草,其謙卑的地根性,在巨大的變故中,安然無恙,且充滿生氣的綠意,對比人類的消殞沉寂,更令人覺得唏噓。小草勢單力薄,但卻能在大樹傾毀時殘存下來,如同災難中些許嬰幼兒,幸運得到生機,但是幸與不幸,在詩人以(3)「孤兒」為題的敘述中,自有他個人的詮釋

 

(1)不識外界的巨變,沒有哭鬧小手揮撥空氣,清新的空氣小眼瞇

        望天光,新奇的天光躺在病床上的孤兒斷絕了母乳斷絕了親

        背負災難在世紀震盪的搖籃裡快快長大

(2)圍觀者的淚滴忍了又忍不忍掉下

 

「巨變」、「災難」、「病床」、「孤兒」、「斷絕了母乳」、「斷絕了親情」,一連串的哀淒意象,不斷地激起讀者、觀者的惻隱之心與憐憫之情。然而,「不識外界」、「沒有哭鬧」、「小手揮撥」、「小眼瞇望」,連續描繪出小孤兒在「無知」的情境中,對比周遭「圍觀者」在一個「有知」的世界裡,眼淚「忍了又忍」、「不忍掉下」,不哭比哭更令人情難以堪。而「在世紀震盪的搖籃裡/快快長大」,把世紀創紀錄無情的災難搖晃,嫁接到充滿人間溫情母愛的搖籃,兩個意象相互對比/對照,不只提升了詩文的張力,也增加了讀者內心的衝擊。在病房裡,在小孤兒的面前,強忍淚水,不忍哭泣,而事實上,外在早已舉世同悲、天地共泣:

 

4. 世界在哭泣

(1)給我水解放島民的乾渴

(2)給我麵包填充大家的饑餓

(3)給我手撥離碎片重塑ㄧ尊硬挺的人像

(4)給我眼睛巡狩失蹤的親人

(5)給我淋浴沖洗百年災難

(6)給我衣服遮掩變形的軀體

(7)給我一角天空用飄揚的骨灰庇蔭島國

(8)給我一塊淨土安頓受傷的心靈

(9)鎮靜逃亡的驚魂

在此詩節,詩人不斷重複起頭「給我」,一連串排比效應,強化出震區災民的急迫需求。從現實中急需的物質「水」和「麵包」,到災難中受傷或喪失的肢體「手」和「眼」,從無水可沖洗「淋浴」和缺乏衣服可溫暖「遮掩」,到「一角天空」和「一塊淨土」以「鎮靜逃亡的驚魂」的祈求;不管是物質的短缺、身體的殘害,或心靈的驚惶失措,詩人洞察、再現的災區場景,至今讀來,仍令人心酸不已。

 

    人類面臨的災害,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戰爭、疾病、地震、水災、火災、饑荒……,無不威脅著人類的生命,然而,自有史以來,人類面臨各種巨變與浩劫,幾經宗教先知或預言家宣告人類的毀滅,人類仍毅然生存在地球上。除了感恩蒼天的好生之德與憐憫外,人類本身堅強的韌性與毅力,是人類延續生命的重要契機。九二一災區的重建,儘管問題與困難重重,但黎明出現的曙光,總帶給劫後餘生的災民們一線新的希望:

 

5.      荒墟上的曙色

(1)晃顫的照明燈加倍無助與無奈重型機械無力地啟動引擎沸騰

   的人聲間歇引來溫熱熬過瀰漫於暗夜的恐慌晨曦終於微顯

   ㄧ時間,失明的太陽仍不敢睜眼正視浩劫之後的子民

(2)倖存者沒有一絲慶幸沒有一張潔淨的臉沒有一寸完好的衣

   他們痛心地呆立在自己建構的家園荒墟上

(3)傾斜的島嶼,傾斜的世界誰來扶正誰來安撫島嶼的苦難,

   世界的苦難

(4)我們以無盡的唏噓喟嘆淚水向不幸死滅的親人表達無限

   的致意與送行

(5)嚎哭後,緩緩擦掉淚痕「活著,才有希望和一切。」

(6)微微曙色中,眾人用雙手托起七彩的天空逐漸增強擴展至

   整個氛圍  (莫渝,2005110-116)

 

儘管詩人在開始句子中,依然無法脫離傷悲與失望,「無助」、「無力」、「失明的太陽」、「沒有潔淨的臉」、「沒有完好的衣飾」、「廢墟」、「傾斜」、「苦難」、「唏噓喟嘆」、「死滅」等諸多語詞意象,在在強化災情的嚴重與人心的悲苦,但是一句「活著,才有希望和一切」,則如撥雲見日般的強心劑,鼓舞人民提振士氣,展現人類不屈不折的毅力,迎接傷痛與挑戰。

 

    1999詩人悼念台灣世紀創傷之後,停息了四、五年的光陰,不再書寫以四季為題的作品,事實上,中間有兩年的時間(2000年和2001)完全沒有發表詩作。而在《莫渝詩文集》的詩集中,最後一首與四季相關的作品是2004秋天的海岸,詩文如下:

(1)我們相約在海岸童年的乾淨的海岸

(2)湛碧的遠方不理風浪的高低依舊讓我們的心保持童年模樣

   將掀起的波瀾推至你留下的腳跡

(3)如同海水的擊岸不時扣響  緊緊扣響 [15]拉住  再拉住

   依舊是我們的依靠許願才會實現

(4) 秋天的寧靜海岸掀起波瀾推至你留下的身影告知你我們

   的緊緊相約我們的無止相望           (莫渝,2005162)

 

    違五年之後,再見詩人四季容顏,雖然作品仍以秋天為主題,但是過往較多的陰暗、悲傷、憂鬱、淒涼……已不復見,反倒是呈現一種返老還童的風格意趣,也帶有男女情愛的甜蜜色彩。莫渝出生於苗栗竹南的中港溪畔,河床岸邊是栽植培育詩人童年的重要園地,也是長大客居他鄉後鄉愁的源地之一。本詩一開頭作者就以第一人稱的「我們」及「相約」詞語,去除詩人慣有的「孤單」、與「寂寞」,其後再以「童年」、「乾淨」、「湛碧」、「童心」等,回味兒時往事及故鄉情韻,而緊緊相扣的「海」和「岸」,猶如「波瀾」與倆人「腳跡」或「身影」的相應相隨。而在最後一段,人稱一轉,海岸變成主詞,詩人和其友人,成為受詞,句中的「我們」除了可以意指詩人與其友人之外,在閱讀過程中的情感轉移與意象跳接之下,「我們」亦化身為「海」和「岸」,兩者無止期的緊緊相連、相望,亦復傳達出作者與故鄉源地之間的緊密聯繫與約定。

 

五、        

    綜觀莫渝有關四季的詩作,普遍而言,仍離不開他慣有的寫作風格,莫渝曾經自我剖析:

 

         1. 把現實生活的無奈與溫情,融入感動與批判的作品中,重顯詩文

        學是水邊常綠植物的自然景觀。

2. 清冷、悲涼、淒美的意象組合,是莫渝詩創作的原點(基點)

3. 以「溫情」為詩文學的創作原動力,拓展出「感動」和「批判」

   的兩股方向。詩風呈現純淨的草根氣息,在淡淡的憂鬱中,流露

   生死幻滅的點點靈智閃光。[16]

 

因此,也許緣於作者自我對詩的理解與詮釋,也或許緣於詩人創作時的期許或設限,莫渝詩作給人的感覺,總是在平實親和的語詞中,偏向藍調式的音韻。「感傷嘲諷……,沒有很強烈的色彩,在淡淡的優傷中托出生命的況味……」,是小說家洪醒夫給予的評語;「淡淡的哀傷,平實的語言中閃亮著感性的燐光,散發著生命的韻味」,是學者陳明台的論述;「易感,沒有昂揚的氣慨;平實的情感抒發,沒有絢麗的華彩」是女詩人蔡秀菊的看法。而詩人兼翻譯與評論的李魁賢也有他對詩人獨到的洞察:

 

(莫渝)勤於觀察和捕捉社會現象,藉物象本身做抗議和批判的訴求,而不以詩人本身的外向觀點針貶,同時,他往往在寫實中雜揉寫意的節拍,使自己感到「消極、無力」。與李敏勇相比,莫渝有同樣的一份溫柔,卻較少剛硬之氣。[17]

 

就是因為這樣一份與他人不同的溫柔素質,引導詩人更細膩地透視人生百態,也能更入微的書寫他對周遭與眾不同的觀感。

 

    文章的最後,筆者想與大家分享莫渝在1978所完成的<歲月>

 

(1)想及人間種種我的臉面珠簾垂掛雕龍畫棟飛簷逼月

   依然稱得起豪氣干雲

(2)想及人間種種我的臉面從眉宇間泛出絲絲笑意你可以

   攫住的依然是摩娜麗莎的閒逸

(3)唯獨想及歲月那怎麼掩也掩不住的歲月在背後時時刻刻

   勤奮地蠶食骨與肉                   (莫渝,2005240)

 

儘管「人間種種」冷熱、炎涼……,在臉面上悲喜烙印,卻仍保有英雄氣概;也儘管「人間種種」日月、光影……,在臉面上雕鑿刻畫,仍不失仕女閒逸;

人間飲食男女,在喜怒哀樂、笑嗔癡、五味雜陳的常人生活中,偶而粉墨登場扮演桃園三結義,偶而洗淨鉛華散落俗塵,坐擁山海星月晨光,仍舊展現人生趣味。唯獨不斷前進、不停轉動的「歲月」,無法掩飾、無法阻擋的「歲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勤奮不懈地「蠶食骨與肉」,催促人類老化。

 

    這首詩寫於1978年,正值莫渝少壯、意氣風發、而立之年,但詩人卻對歲月如此感慨,基本而言個人認為,此詩傳達兩項基本訊息,其一,詩人憂傷易感的特質,並非空穴來風;其二,更重要的是,詩人感於光陰之流逝,日以繼夜,勤奮不懈,因此,牽引詩人念茲在茲,矻矻不輟,是以今日不管是詩、文、翻譯、評論、編纂等等自成一家,果實累累,不只分享藝文朋友,嘉惠台灣莘莘學子,也使他能夠揚名海外,樹立藝壇一勤者楷模典範。

參考資料

哈燒台灣文學網,鄉土文學網,周夢蝶網站:

    http://web.pu.edu.tw/~chinese/txt/epaper/94epaper_ed/t_13.htm (搜尋日期:

    2009.7.25)

婠婠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翻譯,參考網站:

    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uestion?qid=1406090213617 (搜尋

    日期:2009.7.27)

莫渝。《莫渝詩文集》(I~V)。苗栗:苗栗縣文化局,20054月。

劉勰。《文心雕龍》。周振甫譯注。台北:錦繡,1992年。

鍾嶸。《詩品》。徐達譯注。台北:台灣古籍出版社,19972月。

 

 

附錄()

    周夢蝶,(1920~)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縣馬鐙鄉人。筆名起自莊子午夢,對自由表示無限的嚮往。童年失怙,養成他沈默、內向的個性,家貧,只得在私塾就讀,期間他熟讀古典詩詞及四書五經,奠定了深厚的古文基礎。19歲後才進入小學插班,一年後畢業,隨即考入安陽中學,越三年進入河南開封師範就讀,因戰亂,中途輟學,直到 27 歲才又入宛西鄉村師範復學。畢業在即,共黨亂起,他便投筆從戎,隨青年軍走遍大江南北。1948 年來到臺灣,遺有髮妻及二子一女在家鄉。1959 年起在臺北武昌街騎樓廊柱下擺設書攤,專賣詩集、詩刊及文哲圖書,生活暫獲安定,也於此時出版生平第一本詩集《孤獨國》。1962 年開始禮佛習襌,終日默坐繁華街頭,冷對熙來攘往的紅男綠女。盤腿跌坐、寫詩、讀書、聽經、練字,偶而「入定」。以一襲布衣,寧靜沉默的圈住春夏秋冬,似乎紅塵的穿梭紛擾與他無涉,就這樣,坐落了許許多多的晨昏日暮,也坐出現代文人的「風骨」,坐成臺北的「風景」,文壇的「傳奇」。由於他心思細膩,洞澈人間世物,復飽含深情與包容,贏得眾多蘭心蕙質的繆斯迎擁與圍繞,「孤獨國」聲名因而遠播。 1965 年,文星書店出版第二本詩集《還魂草》,廣受詩壇注目。1980 年愚人節,因胃潰瘍而結束書攤生活,從此臺北街頭的「孤獨國」就遁入歷史中了。數年前,經過友人不斷的代為尋覓,再度於長沙街「百福奶品」繼續會晤文友,締結文學因緣,廣耕文學福田。他宛如一位現代詩的「托缽者」,每個親炙過那和煦春風的人,都將難以忘懷。詩人清臞消瘦,數十年如一日。近些年來,蝸居淡水,生活非常「簡單」。從他身上,彷彿看到了澹泊寧靜、清淨無為的老莊;也感染到讀書人日漸式微的骨氣與操守等儒者之風;當然更有著關懷生命、慈悲濟世的佛陀襟懷。他不愛交際應酬,不喜拋頭露面,個性沈默拘謹,喜歡獨處,喜歡在孤獨裡默默修補自己。他虛懷若谷,守著清貧,守著那一襲黑衣,如同守著袈裟一般。他堅持著自已,笨拙質樸而深情,寧靜孤峭而執著。

附錄()  物色篇譯文:

    春秋四時往復更替,冷季昏暗暖季舒朗;景物之變化,叫人不覺心旌搖動,受到感染。春日陽氣萌動,螞蟻就會出穴活動;到秋氣凝結,螢火蟲便知要捕食蚊蚋。微小的蟲蟻尚且能感受外物的感召,可見四季變化影響萬物的深刻。人亦如是:佩美玉可以引發一個人的靈慧,戴奇花能夠增加一個人的清高。物色相召之下,誰能無動於衷?所以,春日萬物蘇蕤,人們會感到愉悅舒暢;夏天漫長的熱悶,鬱悶就會在心中凝結;秋日天高氣清,引起人們深遠之思慮;冬季霰雪無邊,思想會變得嚴肅而深沉。四季有不同之景物,景物又各有其形貌;人的感情因隨景物而變化,文章的辭句又憑藉感情來抒發。一葉之落尚且能勾起悲秋之意,幾聲蟲鳴更是牽惹愁腸,何況是清風兼有明月的秋夜,麗日更照芳樹的春晨呢?



[1] 黃玉蘭,現任:育達商業科技大學應用英語系專任副教授。

(學校地址:361苗栗縣造橋鄉談文村學府錄168)

學歷: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博士、台東大學兒文所碩士、靜宜大學外研所碩士。

經歷:靜宜大學助教及兼任講師、台灣現代詩人常務理事、台灣兒童文學學會理事。

[2] 根據2005年苗栗縣文化局印製,莫渝為自己編輯整理《莫渝詩文集莫渝詩集一》中的記載,莫渝於1964年發表作品尚有題名為的一首詩,但內容散佚,只保留其名。

[3] 根據2005年苗栗縣文化局印製之《莫渝詩文集》文獻資料,內中載述莫渝詩作有三百餘首,隨著時間移轉,詩人創作不斷,筆者撰寫本文時,於20097月與詩人聯繫求證,詩人自稱尚無確切統計,大約有五、六百首。

[4]《莫渝詩文集》第二集,《莫渝詩集二》,後記之文。

[5] 本文以2005年苗栗縣文化局出版的《莫渝詩文集》I & II 內容為研究分析,此二集詩作約三百餘首。

[6] 本文參考: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翻譯,譯文請參見附錄()。 參考網站: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uestion?qid=1406090213617 (搜尋日期:2009.7.27)

[7] 莫渝在2005年苗栗縣文化局編印的兩冊《莫渝詩集一》及《莫渝詩集二》中,作品內文描述有關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者數量不少,筆者因時空之限,本文是以詩作標題為選取判準,侷限之情自是無法或免。

[8] 一詩的翻譯有詹冰的日文、宋穎豪的英文、顧正祥的德文。《莫渝詩集二》,頁308340385

[9] 周夢蝶生平簡介請看本文末之附錄,參見網站:http://web.pu.edu.tw/~chinese/txt/epaper/94epaper_ed/t_13.htm

[10] 見於同上註網站。

[11] 頂真修辭用前一句的末尾作下一句的起頭。

[12] 陳義芝在悲涼與悸動一文中,開門見山即點出:「在詩創作地路上,莫渝是一位寂寞的行腳。」《莫渝詩文集V》,頁101

[13] 司徒門在衝浪者介紹文中結尾指出:「莫渝的詩都是些感傷嘲諷的小品。」《莫渝詩文集V》,頁99。趙迺定亦於推介戰後世代五人作品(傅敏、莫渝、郭成義、陳坤崙、向陽)的文章中提到:「莫渝的詩帶揶揄批判性在輕描淡寫中,總是吐露出淡淡的憂悒。……」《莫渝詩文集V》,頁952002年涂靜怡在《秋水詩刊》第113期中為詩掌燈--寫詩人翻譯家莫渝,也提到莫渝顯露憂愁的一面。頁39-49

[14] 莫渝於此所提的人物納蕤斯,筆者認為應是納克索斯(Narkissos)。他是希臘神話中著名的美少年,甯芙女神之子。很多少女都戀慕他,他卻視若無睹,導致很多少女為他傷心而死。最後遭到眾多妖精的詛咒,使他看見自己水中的倒影,被自己的美貌吸引,愛上自己,日思夜想,最終衰弱而死。死後他化作水仙花,成為希臘植物成長之神。古希臘年年春季舉行「花神祭」,祭祀他祈求植物生長茂盛。而英語中「自戀」被稱作「納克索斯情結」(Narcissism),就是由他的名字而來。

[15] 在《莫渝詩文集II》的第162頁,原詩內文第三段是:「如同海水的擊岸不時扣響  緊緊扣想拉住  再拉住岸」,筆者覺得有異,求證詩人所得為「緊緊扣響」。

[16] 莫渝詩文集V》,頁99。原文刊載於1999年莫渝的笠詩人小評感動與批判2003《嚮往和平》一書中莫渝簡介之文。

[17] 莫渝詩文集V》,頁96。原文刊載於198811月,李魁賢著《詩的反抗》,頁 229-230台灣人的反抗精神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