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劍客之心孤寂，寶劍之鋒冰冷，劍在人在，劍亡人亡，自古皆然。

　　匕首行　　　　劉大白　[中華民國]

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
酒酣匕首出，仇人頭在手。
匕首復我仇，樽酒澆我愁；
一飲愁無種，一揮仇無頭。
匕首白如雪，樽酒紅如血；
把酒奠匕首，長嘯暮雲裂！

　　中國傳統詩發展到晚清，在內容及形式上都呈現着嚴重的僵化現象，詩的藝術生命早已斲喪殆盡，而淪為名教附庸或酬酢阿諛的工具。雖然1896年至1897年期間有譚嗣同、夏曾佑和黃遵憲等人倡議所謂「詩界革新」運動，終究沒能挽回這種頹勢。不過此項革新對後來的「五四」白話文學運動卻發生了不少啟迪作用。正如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當中所說：「這個『革命』雖然失敗了，但對民國的新詩運動，在觀念上，不在方法上，卻給予很大的影響。」

　　劉大白便是這樣的背景下所產生的一個典型，一個先後受到黃遵憲的「詩界革新」和胡適的「文學革命」雙重影響下的過渡期人物。

　　他生於民國前三十二年，卒於民國二十年（死於肺癆），謝世時年僅52歲。就文齡而言，他恐怕比胡適、陳獨秀和劉半農資格還要老。他所受的教育，毋寧說是更加屬於傳統的；他受舊文學的浸淫及薰陶，比上述諸人都要來得深。這樣一位絕對傳統的知識份子沒有變成林紆、嚴復或學術派的一員，竟然能參與白話文學運動並致力寫作白話文學當中最尖端的新詩，的確是難能可貴的。

　　早年劉大白對中國舊文學是下過一番苦功的。蔣夢麟曾講過一段有關他的軼聞，說劉大白幼年時期庭訓極嚴，有一天，因乃父督促太過，他竟然憤而懸樑，因為索斷復甦，幸而沒有釀成悲劇，由此可見他的國學根基都是苦學得來的。他曾參加科舉，獲得「拔貢」榮銜，這項功名在當時是頗為士子們所欽慕的。他在民國前的詩多採五言及七律的傳統形式，雖然形式是舊的，但在精神上卻能打破前人的諸多束縛，不為傳統所拘牽，儘量發掘新的題材，以開拓詩界的疆域。這一點顯然是受了黃遵憲的影響。在一首題為「新相思」的舊體詩當中，劉大白把現代文明象徵之一------電話，也寫入詩中。其中有幾句話：「月明猶在天，相思何由傳？欲倩寄書郵，道遠愁遷延。欲借電文報，文促意未宣。不如德律風，萬柱勾鐵絃；語出儂口中，職達卿耳邊；口耳遠相接，情話如一廛。」「德律風」即Telephone之早期音譯，「萬柱勾鐵絃」自然是指的電桿木。另一首「丙辰夏夜西園小飲」，劉大白以「一輪巧扇旋風白，四照華燈灼電青」來形容電扇和電燈，他這樣運用新事物於舊格局當中，無疑把陷於垂絕之際的舊詩，注入一些新的生機，使傳統詩略有一些新詩。後來他回憶自己這段時期的作品時說：「這是30年前所作。當時祇知有氫氣球及電話之類而已；現在飛機、飛艇、潛艇、無線電報及無線電話之類，又添了許多新花樣了。如果寫入詩中，又多新趣，可見文學作品，應該隨人類生活而變遷，要是像那班老頑固，老是從故紙堆當中討生活，把幾個舊辭藻捃摭撏撦，顛倒翻騰，怎地能另闢新境界呢？……至於那些拘繩守尺地以慕古為高的人，即使摹仿得與古人一樣，也祇是一個僵屍與木乃伊而已。」

　　這樣舊瓶裝新酒的嘗試，雖然也具有些時代感，但終不能像新詩那樣運用自如，天地遼闊，因之他說：「詩體解放，實在是必要的事。」這樣不被舊時積習所囿、能夠自謀解放的話出自一個晚清「拔貢」之口，實在不尋常，在當時無疑是具有預見性的。

　　民國八年之後，劉大白正式向舊文學告別，開始寫白話詩。他初期作品的格調，雖刻意求變，力求創新，但終不能完全擺脫舊文學的羈絆，像「秋夜湖心獨出」、「西湖秋泛」等作，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宋元詞曲的一種蛻化，雖然就今日眼光來看，這類放大了的小腳能不能稱之為新詩尚是問題，但如從史的觀點衡量，這種新舊嬗遞的過渡現象自是無可避免的。胡適的「我從山中來，帶得蘭花早，種在小園中，希望開花好......」、劉半農的「學徒苦」都應該屬於這類的作品。只是藝術表現的成熟性上，劉大白這些舊詩詞和胡適等人的最初試作有些不同，胡適在民國六、七年期間所努力的似乎祇限於語言的「白話化」，從詩質上來體會未免淡然無味，但劉大白的這些長短句，雖然獨創的意義不大，但卻圓潤清麗，別具一格，受到廣大的歡迎。其中「西湖秋泛」及「賣花女」曾被選入中學課本，傳頌一時，今天40歲左右的人，恐怕都還背得。劉氏為了避免格律的老窠臼，開始試用散文詩的形式，成績不惡。「自然的微笑」及「再造」，可說是其中的代表。當時屠格涅夫、泰戈爾的散文詩（無韻詩），已由焦菊隱等人譯成中文在商務印書館編印的小說月報上發表。劉大白、劉半農似乎都受了影響，不過在散文詩體裁駕馭上，大白遠不及劉半農，「自然的微笑」及「再造」等白描、平塗的哲學意味，似乎都比不上劉半農的「雨」及「在印度店裏」圓熟而富創造性。而大白另一首「雷峰塔倒後」，在詩與散文混合的比重上，詩顯然已為散文所掩沒了。

　　短詩（小詩）也是劉大白喜歡使用的形式之一。早期的中國詩壇，短詩曾盛極一時，作者多，作品豐，成為一種風尚。朱自清分析短詩流行的因素，第一是周作人譯介日本俳句；第二是鄭振鐸（西諦）譯介泰戈爾的飛鳥集（糜文開譯作「漂鳥集」）。劉大白的短詩大半收在他的第一詩集，即192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舊夢」，其中短詩分四大部份：「淚痕之群」141首，「舊夢之群」110首，「秋之淚」45首及「落葉」33首，總計329首，這些小詩，長則四五行，抒情說理，兼而有之，成為劉大白作品的一項龐大的累積。人們曾把劉氏的這些作一客觀的檢視，發現都是一些倉卒的粗製品，極少佳作。短詩貴在靈犀的閃現、剎那的感興，應具有最大的密度和彈性，決不是毫不經意、順筆濫作。劉氏的短詩似乎僅僅具備了短詩的詩形，而忽略了短詩的詩質。論雋永及輕倩比之當時另一位短詩作者兼女詩人冰心（謝婉瑩）都略遜一籌。

　　在意象方面，不可否認的，劉大白的大部份作品仍是舊式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蔓衍，坦率、大膽，在精神上反對舊禮教是其長處，但感傷的情調與柔靡的作風，總是使到他的詩缺少更高的藝術深度。雖然如此，他筆下的相思與西湖，一派柔麗的南方氣息，在當時還是很受歡迎的。譬如「雷峰塔倒後」當中的一段半詩半散文的文字就很富情趣：「三雅園前臨藕花蕩......遊客們有幸佔得這一席地的時候，可以把全湖景物，都收在眼底。這時候，晴也好，雨也好，瀲灩的水光，空濛的山色，都撲到茶桌上，彷彿茶客和茶具都浸在湖影裏；不知道喝的是茶呢？還是水光山色？」

　　劉大白的著作，因為這些年來，坊間一再翻印，經過無知書商任意割裂增編，已使劉著面目全非，究竟他生前寫過幾個集子，頗易產生錯誤印象。據筆者所知，劉大白最重要的一部份詩集便是「舊夢」，此書後為作著改編為「賣布謠」、「秋之淚」、「再造」及「丁寧」四集，歸開明出版。後來臺北各書店所出的各種版本，大致不出「舊夢」的範圍。他的另一個集子「郵吻」出版於1926年，初版據說加大柏克萊本校圖書館有藏，不知確否。該集當中「郵吻」一詩，人們以為是劉大白作品當中最富現代趣味的一首，表現手法十分新穎。理論方面，在臺灣出現過的有：「白屋詩話」、「舊詩新話」及「白屋說詩」三種。書中對毛詩、彈詞及中國詩的律聲（Rhythm）有極專門而獨到的見解。短篇小說則有「故事的罈子」。

　　關於劉氏生平及他在文壇上活動的情形，除了學者受仲和蔣夢麟的這兩篇文章之外，可以查考的並不多。不過我們從劉氏自己文章中大概可以獲得一個粗略的印象：詩人大白先生名靖裔，浙江紹興人，民國紀元前二年，與友人任瘦紅同遊北京，九月離京，從海道回浙。國民革命成功後，他任職紹興「紹興公報社」，與任瘦紅共事。民國二年，贛寧討袁戰役失敗，「紹興公報」因為力主浙江獨立討伐袁世凱，被封，劉大白買舟東渡，在日本東京年餘，除研究日本現代文學外，並參加當時留日華人的愛國活動。民國四年二月，他與幾位好友，因為反對恥辱的「二十一條件」，受到日本政府警視廳的監視、壓迫，無法存身，只好亡命南洋；流浪於星加坡、蘇門答臘。是年夏，浙江獨立討袁，袁世凱死，劉大白才從南洋返國，在杭州任書記官，以他自己的語調說是：「浮沉於蘇浙湘三省的高等審檢兩廳中。」民國六年，改任浙江省議會秘書。想來均係「幕府」一類的差事。一直到民國七年，他都住在杭州。民國十五年頃，他任教於上海江灣的復旦大學，民國十七年任杭州浙江大學校長，當蔣夢麟主長教育部時，他輔弼蔣氏，任次長，於我國教育，建樹良多。除了寫詩之外，他對史學、佛學及政治都有興趣，而且各有所成。可說是一位有多方面才能的人物。

　　大白先生如仍在世，現在應該已是九十多歲的人了。世界激變如是，在現代的眼光中，像劉氏這樣的「腐儒」，究竟有多少「回顧」的價值呢？平心而論，劉大白並不能算白話時期最好的詩人，他在詩方面的成就，自無法與同時期的劉半農、康白情和沈尹默相埒。但就融舊詩音節入白話，利用舊詩情景表現新意這一點上，劉大白是有其貢獻的。這便是為甚麼在「新文學大系」上，朱自清以八面的篇幅，選錄他11首作品的原因。

　　在中國新詩這隻美麗的蝴蝶還沒有破繭而出的當口，我們可千萬不要忘了還曾經有過一個在黑暗中掙扎的劉大白。蛹與蝶之間------過渡期的白話詩人劉大白。

　　時至近現代，紹興出產詩人不少，來過紹興，喝過紹興酒的詩人更多，這裏僅舉這位紹興籍詩人的一首酒詩，足見時代變了，酒詩的內容也變了。


　　酒德祝　　　　劉大白　[中華民國]

平生頗好飲，而苦不能酒。
嘗聞古酒人，杯勺不離手。
大飲或一石，小飲亦一斗。
酒人復酒人，一醉無休咎。
歲月不復逝，天地疑別有。
常留千歲名，有酒斯有壽。
問天賦酒德，於彼何獨厚？
安得解酒方，從古酒人後。


　　詩是我們人生歷練當中，想像力所發出來的產物。人生原本充滿奇妙、神秘、美與喜樂，藉著詩歌想像力的羽翼，正可以載着您，在生活的領域裏，為山谷百合，為楓紅點點，為斜陽夕照，為露珠欲滴等等，諸種俯皆是的吉光片羽而悠遊。

　　亙古以來，多少典麗雅逸的詩篇，滋潤了人們的心靈。那無底的黑暗、苦悶與空寂啊！詩是可以仰瞻，可以溫潤，可以療傷，俯身一親的靈光乍現。


　　秋夜湖心獨出　　　　劉大白　[中華民國]

被秋光喚起，孤舟獨出，
向湖心亭上憑欄坐
到三更，無數遊船散了，
剩天心一月，湖心一我。
此時此際，密密相思，
此意更無人窺破；－－
除是疏星幾點，殘燈幾閃，流螢幾顆。

驀地一聲簫，挾露衝煙，當頭飛墮。
打動湖心，從湖心裏，
陡起一絲風，一翦波。
彷彿耳邊低叫，
道
「深深心事，要瞞人也瞞不過。
　不信呵，看明明如月，照見你心中有她一個！」


　　西湖秋泛（一）　　　　劉大白　[中華民國]

蘇堤橫亙白堤縱：
橫一長虹，
縱一長虹。

跨虹栯畔月朦朧：
橋樣如弓，
月樣如弓。

青山雙影落橋東：
南有高峰，
北有高峰。

雙峰秋色去來中：
去也西風，
來也西風。


　　西湖秋泛（二）　　　　劉大白　[中華民國]

厚敦敦的軟玻璃裏，
倒映著碧澄澄的一片晴空：
一疊疊的浮雲，
一羽羽的飛鳥，
一彎彎的遠山，
都在晴空倒映中。

湖岸的，
葉葉垂楊葉葉楓：
湖面的，
葉葉扁舟葉葉蓬：
掩映着一葉葉的斜陽，
搖曳着一葉葉的西風。

　　相思子　　　　劉大白　[中華民國]

　　　歲朝初，一封書，
珍重緘將兩粒珠，嘉名紅豆呼。

　　　樹全枯，卻重蘇，
生怕相思種子無，天教留半株。

　　　望江南，樹凋殘，
莫作尋常老樹看，相思憑此傳。

　　　體微圓，色微殷，
星影霞光耀晚天，離離紅可憐。

　　　豆一雙，人一雙，
紅豆雙雙貯錦囊，故人天一方。

　　　似心房，當心房，
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離恨長。


註：圖中所示為中國古代戰國時期刺客專諸所用的魚腸劍，魚腸劍是一把勇絕之劍。中國古代上古十大著名寶劍分別是軒轅夏禹劍(聖道之劍)、湛瀘(仁道之劍)、赤霄(帝道之劍)、泰阿(威道之劍)、七星龍淵(誠信高潔之劍)、干將、莫邪(一對摯情之劍)、魚腸(勇絕之劍)、純均(尊貴無雙之劍)及承影(精緻優雅之劍)。


　　專諸刺王僚　　司馬遷　[西漢]

黑鐵一般的大鷹向大殿疾飛的時候，專諸也正在端着親手烹製的梅花鳳鱭炙走上殿來。

天空裡陽光獵獵，大鷹疾飛如故。

大殿間甲士陳列，專諸穩步向前。

雲朵被飛鷹的氣勢驚呆紛紛遊走起來。

王僚被專諸手裏的菜香所吸引，提了提鼻子，向前欠了欠身，他祇看到菜沒有看到專諸。那道菜叫做梅花鳳鱭炙，梅花是嚴冬的寒梅，鳳鱭是太湖裏祇在酷暑出現的鳳尾鱭魚，炙，是用嚴冬寒梅的枝桿來烤炙盛夏太湖裏的鳳尾鱭魚。

飛鷹已經看到大殿的輪廓，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專諸已經來到王僚的面前，把菜放在案上，殿內燈火依舊。
　　　　　　　
烏雲在天空翻滾，大鷹已經收翅。

王僚吞着口水，看着面前的美味。專諸穩穩地正在用手掰魚。
　　　　　　
伴隨着一聲響雷，飛鷹向大殿凌空擊下。

王僚突然感到一股凜冽的殺氣從魚腹之中激射而出，他被驚呆了。

魚腸劍已經從魚腹出鞘，它穩穩地依偎在專諸的手中，疾速向前，兩把訓練有素的鐵戈從面前交叉攔住，魚腸劍從縫隙中穿了出去，依然疾進。

面前有三層狻猊鎧甲。

第一層穿透，第二層穿透，穿透第三層時，魚腸劍發現自己已變成了斷劍。

劍斷，然而殺氣未斷。魚腸劍依舊向前。

飛鷹將大殿擊碎的時候，魚腸劍也挺進了王僚的心臟。

飛鷹在受傷下墜的時候滿足地打了一聲呼哨。

斷成一半的魚腸劍在王僚漸漸減弱的心跳之中哼起了無聲的歌曲。

被刀鋒劍雨撲倒的專諸，用最後一絲力氣，向着臉下的土地，綻出了一個寂寞的微笑。
　　　　　　　　　　　　　　
……夫專諸之刺王僚，飛鷹擊殿……見於司馬遷《史記。刺客列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