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23 16:08:57尚未設定

老煙囪和新星大廈: 誰決定我們的文化地圖?

(圖說:2004年11月的華山老煙囪模樣,原文首登<新觀念>雜誌)

就像歷史家黃仁宇寫的《萬歷十五年》--看來太平無事的神宗萬曆時代,正史上一句帶過,但在歷史學家眼中,內裡正醞釀發酵著無數隱微難見的變化或頹腐敗的契機,決定往後中華族群的歷史不歸途。

我不知道將來歷史學家會如何寫台灣這一年?2004年,三月選總統十二月選立委,看來轟轟鬧鬧、色彩繽紛,權力版圖上進進退退的一年,說不定將來都只是歷史上的煙花一現,真正的變革正在角落無聲無息地掩襲--台灣的文化地圖,一旦拆除興建就難以塗改的城市地貌,正被偷天換日進行當中。

華山,位於金山北路、市民大道、八德路接忠孝東路口,三條重要幹線圈圍起來的廢酒廠區,離台北車站不過一、兩停公車站,光華商場步行五分鐘可到,離北平東路現文建會辦公室和台北國際藝術村也約十分鐘步程。幅員7.2公頃、市價一坪八十萬的土地,奇蹟似的保持未開發模樣。入夜以後恍如空墟,潛沉有如深潭,默默吞吸周圍高架橋在空中呼嘯聲及商業大樓看板的霓虹艷光,氣氛神秘、迷離、飄搖,帶點詭謬,恰似華山長年以來的定位與命運。

時光凍結在老酒廠,像一冊時光之書

華山前身為日據時期台北酒廠,因偶然機緣成為藝文用地。如同縮小範圍的台灣歷史,這方腹地名稱一改再改,身分流變,然流變從未如今日一般如同激流,定位擺盪如此劇烈,而妾身更加幽暗不明。

西元1922年,日台灣總督府廢清治舊有五五街庄名改用日式「町」名,原三板橋莊南(今中正區梅花里),改稱「樺山町」,以紀念日本治台首任台灣總督「樺山資紀」,此為華山地名由來。當時位於「樺山町」的公家單位包括:台北市役所(今行政院址)、樺山貨運站,台北酒廠。

光復之後「台北酒廠」順理成為台灣省公賣局所有,改名「台灣省菸酒公賣局台北第一酒廠」。民國七十六年(1987)由於都市發展,擴大用地和污水處理的問題都不易解決,公賣局遂將酒廠遷往林口,往後十年光陰,絕大部分的廠區都閒置不用,僅靠忠孝東路大門的停車場,後來租予當地梅花里里長使用。

對許多台北人來說,華山看起來就是圍牆圍起來頹敗的神秘區域,只有從高架橋下金山南路轉忠孝東路時,可遠遠看見兩層樓高處豎立五字看板:「八德停車場」。

藝術家穿越圍牆,重新發現「華山」

1997年六月,一群行動裝置藝術家籌辦「你說我聽」中法藝術交流,意外發現廢棄十年的酒廠,空間高挑、穿透,有延展的潛力,腹地又大,相當適合成為多元跨領域的展演空間,且保有台北產業和生活的記憶,起而積極爭取作為藝文展演用地。

爭取過程中,「金枝演社」劇團團長王榮裕,也相中華山,作為他半戶外半露天、結合音樂、燈光、肢體和裝置美術的劇場新作《古國之神--祭特洛伊》。當時「閒置空間」的概念在國內還不普遍,也無法可據,1997年12月4日臨時改以樂捐方式展現「化廢墟為劇場」的藝術魅力,隔日一早王榮裕還因此被派出所拘提一天,此舉使得華山歸屬和用途問題浮上大眾媒體。

經過當時省文化處協調,地產仍歸公賣局所有,管理權則交省文化處,規劃成為「華山藝文特區」。1998起由藝術家自組的「中華民國藝術文化環境改造協會」作為對口單位,提供給藝文界、非營利團體及個人免費使用,僅酌收清潔費一千元。

將近六年時間,水泥叢林中的這方祕境,外表改變不多,僅內部提供裝置、影像、劇場、舞蹈、音樂和跨領域藝術家,實驗各種既荒蕪又前衛、又叛逆的藝術展演,喜愛前衛藝術的年輕觀眾也忍受既無空調、隔音、軟座椅,又時而漏水還有避蚊蟲叮咬的環境,前來欣賞實驗藝術。

不乖的藝術家,和忙於追逐政策的公僕

這段期間行政主管單位迭經精省劃歸中央、政黨輪替、文建會主委易人等變化,幾乎是自顧不暇,給華山的經費挹注或干涉都同樣不多。秉持「冒險天堂、創意園地」理想的藝術工作者,則以自由開放申請、不收場租的方式經管華山。

然民眾對華山的普遍印象,卻是一群「不乖」的藝術家基地。媒體和大眾對藝術家製造的議題的認識多過於對藝術的,四千多場演出未造成社會太多的「話題」,反倒是偶而迸發藝術家的脫軌、失控的事件,大上媒體。「創藝」變成「創議」,藝術家成了異數家。

例如據說有搖頭人士參加的《火鼓會》,引起議員和藝術家在鏡頭前對罵,前文化局長龍應台前來聲援。有部分全裸演出的劇場作品《旋》,整版出現在蘋果日報引爆輿論和警察到場「蒐證」,環境改造協會結束經營之深的噪音引發警察和群眾對峙的激情場面…,讓華山藝文特區一夕之間在媒體上「紅了」。但對持相反意見的藝術家來說,卻是「抹黑」的案例。

歷史急轉直下,華山被政治看見了

民國九十二年中,在文建會前主委陳郁秀任內,因應政府推動「新十大建設」、「挑戰2008國家發展重點計畫」項下的文化創意產業,「華山藝文特區」被文建會列為文化創意產業龍頭指標。藝術家開始嗅到上面「關愛」的眼神,雖舉辦大量文化創意產業座談和假日藝術市集、跳蚤市場以親近民眾,但還是難以抗衡中央的巨大權能。九十二年底文建會收回藝文特區,轉型為「華山創意文化園區」,以一年一包方式發包給民間機構經營管理,首屆由「橘園國際策展公司」標得。

2003年11月15日當晚,環境改造協會結束經營前夕,集結匯川劇團張忘、當代傳奇吳興國、太古踏舞團林秀偉等藝術家,含淚發表創藝宣言,「希望」華山能繼續冒險天堂、創意園地的理想,當時主委陳郁秀和台北市文化局長廖咸浩前後到場關切,這一切並無引起媒體太多響應,倒是會未疏散去的群眾、電音樂團和火舞,嚴重噪音引來警察取締,以衝撞的激情畫面上了電視SNG直播。

2004年起,華山面對忠孝東路的圍牆打掉了,「園區」交由工程顧問公司做景觀規劃。但一手擘畫下全省五大創意文化園區的陳郁秀主委迅雷般下台,五二O之後陳其南回鍋上任。七月三十日,在首度有總統列席、難得各部會主管到齊的文建會大委員會上,宣布將「改造」華山成為文化創意產業的「新科學園區」,投注八十二億台幣興建包括行政辦公大樓、多功能藝文中心、藝術村和藝術家旅棧等的大樓群聚。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以「共構」之姿,預備跨騎在華山特區的二十八層樓高的「新藝文之星」大樓。

消息傳開藝術界譁然,認為文建會違背藝文界長期的歷史經營,和社會共識,而且還讓倒退,重蹈「寸土寸金皆須交給辦公大樓致力發財的惡夢」。幾個月下來,藝術家群起抗議、示威、牽手、連署、義演,方興未艾。

從上而下的牧民模式,公民美學和公民文化權在哪裡?

爲什麼政府史無前例地重視文化藝術,撥下大筆預算投注文化建設,卻引起藝文界如此巨大的憤怒和不安?爲什麼欲說這一夕的華山,卻要牽扯歷史從頭數說?

因為一個地方所以有文化,是因為記憶和情感,所以有特色,因為歷史累積了個性。台灣想從經濟掛帥轉型為文化立國,思維方式必須轉型,不能再剷平記憶平地起高樓。誠然華山不是哪一群藝術家,或甚至是藝術界的禁臠;但也不是哪一個政治集團展示政績的櫥窗。

不久前,行政院跨部會合辦「台灣地貌改造運動特展」,展開有規模的國土改造運動,以為未來台灣觀光產業鋪路。就像2003年夏到2004年夏之間,迅速下達的政策,無論是讓文化藝術行銷成為好生意的「文化產業」,或新舊建物都建在同一地基上的「共構」,或是所謂的「地貌改造」,都是官方帶頭的時髦名詞,遠景很美,夾雜許多專業名詞,讓人翻爛了資料,不變的是以牧民心態,由上而下的政策模式。

攸關人民的生活品質和發展前景的重要變革,由口號和政策帶頭,政治勢力分贓,被排到最後的永遠是土地原來的紋理、人民生活沉積的記憶、文化的嗅覺和美感—土地真正的人民,幸福的主角。

偏偏這些無法成為SNG直播放送強力拉抬收視率的新聞議題,在民眾普遍缺乏認識、缺乏理解,沒有討論、沒有辯證、無法判斷,更奢談參與的情況下被偷天換日、無聲無息地推動。地貌變了、歷史建物廢了、文化地圖斷了,百姓坐令生活環境公共空間發生劇變,而猶自沉醉在投票擇藍選綠「人民當家作主」的迷湯當中。

公民文化權以及公民美學的意義,本在於凸顯公民參與的理想,政府與民意代表應該站在協助民眾的立場,努力增進民眾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與能力,使其有意願、有管道、也有能力得以充分發揮公民文化權與公民美學的意識與素養。公部門對民眾的美學醒察有培養的義務,甚至像華山這樣,對已有美學專業素養的藝術家公民的主張,理應尊重,若有不足也理當協助。

然而從華山最近的發展看來,文建會走的還是自我率爾為之的牧民模式。藝術家徒然自負美學獨到,對華山有定見也有營運的經驗,加上歷史建物的客觀存在,依然無法招架官僚的天縱英明。一項即將影響首都地貌以及全國文化版圖的土地開發案,竟由兩個月閉門生產的政策草案所決定。

老空間不見了

回到華山的空間美學:古蹟和新大樓能並存嗎?

華山本身建物都只有3層樓高左右,周圍大廈約8到10樓高度,「新藝文之星」一蓋28層樓高,華山原來的老煙囪,難道不會變成大積木旁的一根小牙籤?這樣果如陳主委所說的「不破壞古蹟」?

按照新舊「共構」的說法,「新藝文之星」將凌空跨騎於現五連棟的基地上,另一量體高建築--多功能表演中心將凌空駕在被列為歷史建物的四連棟之上。屆時,烏梅酒廠、戲塔,和煙囪三座相對「低矮」的古蹟,難道不像巨人腳下的小板凳?又當人們漫步在「歷史建物」旁邊,抬起頭又會看到什麼樣的天空?

日式建築的建築特性在於通透的橫向連結,而新式大樓建築以垂直縱斷為思維。但是文建會說,將請國際延請建築大師以高超的「現代建築技術」加以解決,「不會破壞古蹟」。但即如文建會請來的國際知名城市規劃師、美國賓州大學設計學院院長Gary Hack先生都承認:「共構」是在非常稠密地區非不得已的建築方法。

誠如文建會主委所說,草案可以修,樓高可以改,辦公室可以不搬進去,卻難逃藝術家甘正宇指出的採「先行成案」「後評估可行性」之技術犯規。翻開82億的預算書,絕大部分都用在硬體上,僅約20分之一屬於軟體,其中關於舊建物修繕維護的經費更完全闕如,也無怪乎外界將整個計畫「簡化」成為「蓋大樓」了!

新草案中未來文化部的辦公室就在28樓高星星塔中,佔地7200坪,對比所謂多功能表演區只佔4400坪,洩漏出什麼樣的「大有為政府」心態?對藝術文化又是什麼樣的垂直管理的想法?

空間新定位:一個都不能少?

1997年力爭華山酒廠成為藝文特區的藝術家湯皇珍黯然地說:華山所以迷人,是因為它相當完整地保留了台北產業和生活的記憶與時間紋理;和周圍的嘈雜對比,藝術家認為華山是紓解焦慮和寂寞的「安靜」、「幸福」,和間隱藏的「未揭發」及「冒險性」--但是政策擬定者看得見這所謂「安靜」、「未揭發」的價值嗎?

六、七年來主導華山使用的藝術家組織--中華民國藝術文化環境改造協會,傾向華山功能定位為「展場」:跨界大型藝術展演之地,前衛藝術與老空間對話,進而「活化」、「更生」空間--這是一種。建成外型華麗的「博物館」或「美術館」或「兩廳院」式室內建築是另外一種功能定位;建成藝術家居住、創作、交流的「藝術村」又是一種功能定位。然而文建會對華山的空間定位是什麼呢?

現階段文建會對轉型後的「文化創意產業園區」,似乎輕忽藝術類型和空間的聯帶關係,而想讓各類型藝術,包括前衛藝術和傳統藝術,工藝作品和媒體、平面出版和數位影音、地方文化和科技藝術、純藝術和休閒運動產業、廣告設計和生活產品,甚至流行音樂…幾乎文建會對文化創意產業的所有想像,一次到位。

對空間機能的渴望,可以「一個都不能少」來形容:從行政中心、工作場、展演、資料館藏、交流,甚至所謂青年旅館型的藝術村,通通想塞進這塊腹地裡。這麼大的空間需求,於是也只能以高樓量體建築,擴大使用容量,以應「政策」的需要。

目前的台北都市計畫,預定從台北火車站、國際藝術村、華山、建啤到松菸,延舊鐵道今捷運板南線連結成一塊比照紐約中央公園的「城市綠廊」。文建會的「新藝文之星」草案,對華山屬公園用地的低開發計畫,勢必需要重新商議。

據悉市府就松菸再利用,也有作文化產業之想。文建會總管全國文化創意產業的版圖,何不放大思考,將「新藝文之星」部分機能向外擺?要讓華山無視地紋和歷史,溢撐「什麼都可以發生」的政治宏圖?

誰決定我們的文化地圖?

七年來空間老舊失修氛圍頹廢的華山,一直被視為是實驗性藝術的冒險天堂。

因演出使華山始受社會注目的金枝演社行政總監游蕙芬說,他們不敢自稱是「發現」華山的人,因為藝術工作者,自會去發掘城市或荒野每一個美的角度和饒有興味的角落,往往影像工作者跑第一,但此種藝術特性是可以把美留在膠捲中就離開,而劇場或裝置美術,卻需要那個實實在在去「發生」藝術的場域。

對許多在華山的空地或廠房內搭建過舞台、在空地搭帳棚演帳棚劇、把投影打在巍峨斑駁的牆壁上,或利用幢幢影搬演虛實的藝術工作者,華山是無可取代的場景。曾在華山搬演契訶夫的導演黎煥雄說過:「光是那麼華美的人物和語言,出現在這麼破舊的空間,就是難以言喻的戲劇張力。」

雲門舞集林懷民曾說:文化產業化把已有商業化傾向的表演藝術,全盤「娛樂化」將是一大隱憂。他說:「厚重深刻的嚴肅作品是表演藝術的根底。可能驚世駭俗,創意性濃烈的實驗性作品,是表演藝術的R&P。這兩個塊面的市場性潛力不高,推動產業化的同時,政府必須大力保障這兩個塊面的生存空間,減低產業化作用對文化發展可能導致的傷害。」

顛覆現狀、不具營利性、既不媚俗又不討好當道的前衛藝術,離開華山,要到哪裡去?即使六、七年來藝術家對華山的看法「不足為憑」,那麼文建會對華山的規劃,是否有更動人的遠景?華山將讓什麼新勢力進駐、創造新的文化地圖?又是否能強化華山特殊場域的特性?


也許放下華山,才能真正看見華山的位置。捐棄政策考量,才有文化創意的活路。華山的定位不明,一方面是國家文化政策結構紊亂的反映,同時也恰如台灣四百年來被各種政權殖民統治的縮影,處處兼顧,而定位搖擺。幾乎讓人忍不住想疾呼:我們的文化主體在哪裡?!

政權爭一時,藝術文化爭的是千秋。所謂「文化治國」,文化思維應站在大腦的位置,而非做為政策跟班。文化政策還需回到文化面來看,擘畫一張無論政權如何輪轉都雋永適用的文化地圖,華山正考驗政治家的智慧。

相關網站:

華山地理、歷史和最新活動:
http://www.huashan-ccc.com/main.html

《火鼓會》連署與新聞事件說明:
http://www.geocities.com/Tokyo/Subway/3744/djembe1.htm
新台灣藝文之星草案內容:http://www.cca.gov.tw/cforum/culture_meeting4/culture_meeting4.htm
文建會回應藝文界十七點質疑:
http://www.cca.gov.tw
中華民國藝術文化環境改造協會:http://www.art-district.org.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