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文字與影像的鐵軌上
——《圍城》第一章ＶＳ第一輯



對於名著名片，起碼可以給它三重定義。一是在某個特定的時代裏宣揚開來，被人家搬上銀幕的；二是動不動就被人引述的；三是在今天又重新出版和被重新搬上銀幕的，或忠於原著，或有所解構和重新詮釋的。
我想大家對《圍城》這本書的認識首先是因為錢鐘書的名氣，正因此才有人給它冠以〞學人小說〞的稱呼。要說名片少不了大導演加明星陣容，黃蜀芹執導的《圍城》裡陳道明加呂麗萍的確能寫出個〞大〞字來。

序
在這本書裏，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是虛構的，但是有考據癖的人也當然不肯錯過索隱的機會、放棄附會的權利的。
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裏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不過，近來覺得獻書也像“致身于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只仿佛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已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因此罷了。
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這段序言用的是老套路。看上去的坦白不過是為了掩飾作者自己馬馬虎虎的寫作態度罷了！
旁白︰圍在城裡的人想沖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一把充滿磁性的聲音正打算給觀眾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圍城〞的內外，而這一句話就像小時候爺爺說︰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座山上……雖然這個開場白同樣老套，但貴在純朴。
一
這是七月下旬，合中國舊曆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後大家都說是兵戈之像，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1937年，文章一開始就清楚明白地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年代，而〞兵戈之像〞 則為不諳歷史的讀者提示了故事的社會背景。
可是這些記敘要素一旦轉換成影視語言，就變得〞工程龐大〞了！要想知道一部影片（電視劇）是不是〞大制作〞只要看看它是怎麼處理類似〞兵戈之像〞的場景就明白了。
這船，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熱鬧地行著，每分鐘把沾污了人氣的一小方小面，還給那無情、無盡、無際的大海。
人的機巧、擾攘、希望對大海的無情、無盡、無際，這句子倒是堆砌得蠻整齊的，意境也不錯，但讀者的眼前似乎形成不了任何的畫面，也許文學的美感就來自於這種朦朧吧。
駛入畫面的這艘法國郵船白拉日隆子爵號，在旁白的介紹中出場了，觀眾們正熱切期待著男女主人公的出現呢，可是我們只聽到輪船上隨風飄忽的法語，晃來晃去的人影，穿著短褲皮鞋的洋先生和只見肚子不見腰圍的洋太太，這些零零碎碎的畫面起初讓人覺得陌生、不明所以然，可是一旦音樂介入就如同在麵粉裡加入了酵粉，饅頭變得飽滿了，有嚼勁了而不再是僵硬無味的面團，觀眾的心也隨著那輕快的樂聲蕩漾在畫面裡曬著太陽的甲板上，可見在影視語言裡音樂的作用可以是起決定性的！
孫太太︰“蘇小姐，你真用功！學問那麼好，還成天看書。孫先生常跟我說，女學生像蘇小姐才算替中國爭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這樣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像我們白來了外國一次，沒讀過半句書，一輩子做管家婆子，在國內念的書，生小孩兒全忘了－－嚇！死討厭！我叫你別去，你不幹好事，准弄髒了蘇小姐的衣服。”
〞終於有中文了！〞我不禁在心裡面歡呼，我相信這是大部份觀眾的反應，很顯然這前面的陌生感是黃導演的精心安排，為的是讓這一出場的中文對白能夠揪住觀眾的耳朵。對比原著的對白竟是完全吻合，只要是看過書的人就會覺得——忠於原著。
兩人回頭看，正是鮑小姐走向這兒來，手裏拿一塊糖，遠遠地逗著那孩子。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裏露出塗紅的指甲。在熱帶熱天，也許這是最合理的妝束，船上有一兩個外國女人就這樣打扮。可是蘇小姐覺得鮑小姐赤身露體，傷害及中國國體。那些男學生看得心頭起火，口角流水，背著鮑小姐說笑個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鋪子”（ｃｈａｒｃｕｔｅｒｉｅ），因爲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顔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爲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鮑小姐並未一絲不挂，所以他們修正爲“局部的真理”。
在劇中這段鮑小姐的評論是用對話的形式表達的，在麻將桌上，中國學生的談笑中出現。麻將乃中國之國粹也！上至國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少有不沾染者，而麻將桌上的談笑往往是經典的。在這裡〞經典〞所指的就是一種〞集體意識〞說白了也就是認同感。當砌著〞城牆〞的四個男人為〞局部的真理〞哄堂大笑時，它反映的不僅僅是這四個人的想法而是大多數中國男人的想法。〞圍城〞首先圍住我們的就是這樣一些傳統的意識形態！因此我認為黃導演的這一場〞麻將戲〞很精彩。
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來阿拉伯人的血胤。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裏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長睫毛上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
這段描寫真是傳神，男士們看到它定會浮想聯篇！只可惜現實生活中哪有這樣的人，尤其在中國演員中要挑一個又〞瘦〞又〞重〞的那就更困難了。因此我總覺得屏幕上的鮑小姐形象弱了些，沒有大美人的感覺，只是一只俗不可耐的花蝴蝶罷了。
“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
方鴻漸心中電光瞥過似的，忽然照徹，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視，周身的血都升上臉來，他正想說話，前面走的同伴回頭叫道：“你們怎麽話講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們聽見，是不是？”兩人沒說什麽，趕上船，大家道聲“晚安”散去。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裏，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仿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也許鮑小姐那句話並無用意，去了自討沒趣；甲板上在裝貨，走廊裏有兩個巡邏的侍者防閒人混下來，難保不給他們瞧見。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聽得輕快的腳步聲，像從鮑小姐臥艙那面來的。鴻漸心直跳起來。又給那腳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腳步半路停止，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腳步繼續加快的走近來。鴻漸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鋪，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簾，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文章裡沒有任何緩昧的字眼，難道這就是〞學人小說〞的特點？這段心理描寫再精彩可惜沒有了下文總讓人有些〞惆悵〞。而劇中上演的也是一齣沒有女主角的偷情戲。假設是個洋導演，我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最起碼也會有鮑小姐〞後部重〞的表達，哪怕只是兩三下的畫面晃動也比散落在枕頭上的髮夾強！是為了忠於原著嗎？於其說是終於原著還不如說是忠於錢老的〞學人形象〞！因此黃導演在戲中的表達絕對是恰如其分的。〞圍城〞圍起來的城牆不僅僅圈死了城內城外的人，連我們這些看書的和看戲的人也無可奈何地被人圈了起來，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文字與影像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它們有著各自存在的空間，又向著同一方向延伸，讀者也好觀者也罷，欣賞作品的過程就如緩緩駛過的火車，你知道它會載你去甚麼地方嗎？站在看臺上的人是不知道，坐在車上的人們也只顧著看風景，這風景究竟是左邊的窗戶看出去好還是右邊的好？那些喜新厭舊的人喜歡兩邊都看看。


注︰引文選自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