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崔鶯鶯
——論《西廂記》人物形象的豐富性



《西廂記》裡面的主要人物張生、崔鶯鶯、紅娘，各自都有鮮明的個性，而且彼此襯托，相映成輝，其中紅娘的形象更成為以後戲劇舞台上的一個典型，但要談到人物形象的豐滿細緻當屬作者對於女主角崔鶯鶯的刻畫。她是劇本中王實甫著筆最多、最費心思的一個。
從劇情的發展上來看鶯鶯是最關鍵的人物，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足以影響全局。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第一折，張生來到普救寺散心詫見鶯鶯〞將花笑拈〞即被她吸引住，以至於〞魂靈兒飛在半天〞從旅店搬進了僧房，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序幕。第二本〞崔鶯鶯夜听琴〞第一折，孫飛虎要擄鶯鶯做壓寨夫人，鶯鶯臨危不懼且想出一計︰〞不揀何人，建立功勳，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情願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於是才演出了張生〞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的英雄救美一事來。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第二折，鶯鶯約張生〞今夜花園裡來〞，可見了人又翻臉不認，把張生折磨得死去活來。第四本〞草橋店夢鶯鶯〞第一折 ，鶯鶯主動去張生房中幽會，許身於他，這才逼得崔母答應兩人的婚事。第五本則是依著前四本做了一個大團圓的場面。可以說鶯鶯成了推動劇情發展的第一人，她對故事發展所起的決定性因素促使作者在她身上要比張生或紅娘下更多的筆墨。
這首先從旁人的敘述中反映出來。劇中鶯鶯的形象先是通過張生的眼睛看到的，〞顛不剌的見了萬千，似這般可喜娘的龐兒罕曾見。〞〞恰便似嚦嚦鶯聲花外囀，行一步可人憐。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一個國色天姿的美人就被張生勾勒了出來。這還不夠於是又通過孫飛虎來寫她，〞眉黛青顰，蓮臉生春，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總之作者用盡美言佳辭為的就是要塑造一個只有天上有人間無的美人兒作為該劇的女主角，並以此來吸引讀者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單有美貌而無內涵是不行的，外美還須有內美與之相稱，在第一本裡當張生吟詩試探鶯鶯態度時，她听罷馬上和了一首，張生驚嘆道︰〞好應酬得快也呵！〞可見鶯鶯不但是個美女還是個才女。也難怪張生會害相思病，這樣的美人誰見了不愛？張生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都是因鶯鶯而來的，孫飛虎的強取豪奪也是因為鶯鶯，在他二人的聲色渲染中鶯鶯無疑就成了整部戲裡最搶眼的一角，所以說在三個主要人物裡崔鶯鶯是排首位的，張生幾乎是被鶯鶯牽著鼻子走，而紅娘是鶯鶯的丫環也是主從關係。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這第一主角的獨特魅力。
鶯鶯的魅力除了前面提到的長得太美之外更多的是作者賦於她的二重性格。她是相國小姐因此她有著大家閨秀的風范看似循規蹈矩對她母親恭敬有嘉，但又春心蕩漾寂寞難耐嗔怪母親管教得嚴；她一見張生就萌生好感，表現積極但一旦對方向她表白她又怪責對方無禮；她主動邀約男方結果見了面又賴帳……
這就給鶯鶯的人物形象帶上了模糊性和多義性。巴金所說的，除了優點和缺點以外，活人身上還有別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優點〞、〞缺點〞這種概念語言所無法言傳的東西。這種東西，正是人身上最豐富的東西，最複雜的東西，最能體現人的本質的東西，所有把活人寫成死人的低劣之作，恰恰是拋棄了這種東西。顯然，鶯鶯是一個活人！
別林斯基曾經指出︰〞有人想把藝術視為智慧的王國，和凡是不屬於嚴格意義上的藝術的東西清楚地隔離開來。然而，這些界線與其說是實際地存在，毋寧說是想像地存在著；至少，我們不能夠用手指，像在地圖上指點國界一樣地把它們指出來。藝術越接近到它底或一界線，就越會漸次地消失它底一些本質，而獲得界線那邊的東西底本質，因此，代替界線，卻出現了一片融合雙方的區域。〞【1】別林斯基所說的這種〞一片融合雙方的區域〞，也就是〞中介〞，這對於性格的二重組合是極為重要的。當然，王實甫沒有讀過這些理論，但他的作品卻恰如其份的為我們提供了理論的依據或者說證明。性格組合的中介，就是人物性格各種表像背後的心理內涵，而這一切又歸根於情感。毋庸置疑，鶯鶯是個情感豐富的女子。
十九歲的女兒家是寂寞的，我們從戲的一開場就能感受到〞可正是人值殘春蒲郡東，門掩重關蕭寺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青春期的心理動盪使這位足不出戶的大小姐顯得份外幽怨，而張生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當紅娘發現佛殿上有人要拉小姐回去時，鶯鶯忍不住要回頭偷看那人兩眼，與其說是張生吸引她不如說是她終於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異性（從外形上），作者精煉地用了〞旦回顧覷末下〞來表現鶯鶯的這種被異性吸引的神態，實在是相當傳神。
鶯鶯不但是個多愁善感之人，而且情感細膩、敏銳過人。當張生吟詩試探她時，她馬上就能察覺到對方的心意並做出了回應︰〞蘭閨久寂寞，無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應憐長嘆人。〞那種急不可待的樣子，將她的心思表露無遺。在一唱一合間，鶯鶯對張生萌生了好感，這一次當紅娘拉她回房時，鶯鶯是大膽地回頭看張生而非前一次的偷看了。在第二本裡，鶯鶯和張生一樣得了相思病，〞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好煩惱人也呵！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致此鶯鶯的〞怨東風〞就有了內容。
鶯鶯有著大家小姐含蓄有禮的舉止，但她的感情世界卻是奔放的。當她知道老夫人變掛，自己嫁不成張生反而要稱兄妹時，可說是又羞又怒。〞若不是一封書將半萬賊兵破，俺一家兒怎得存活。他不想結姻緣想甚麼？到如今難著莫。老夫人慌到天來大；當日成也是你個母親，今日敗也是您個蕭何。〞，鶯鶯認為母親的食言首先是對不起張生讓她覺得羞愧；〞白頭娘不負荷，青春女成耽擱，將俺那錦片也似前程蹬脫。俺娘把甜句兒落空了他，虛名兒誤賺了我。〞其次是不尊重自己，令人憤怒。
一個成功的人物性格，總是帶有明確性質與模糊性質的雙重特性。其性格內容儘管有不確定的部份，不穩定的部份，但仍然有相當確定與穩定的部份。成功的典型性格，總是明確性質與模糊性質的辯證統一，這在鶯鶯身上則表現為性格運動的基本指向是相對明確的。構成性格運動的各種性格元素儘管不斷流動變遷，但整個性格的運動總是一種辯證的運動，一種有規律的、有序的運動。這就像一條大河，儘管流動著的河水有各種浪花、漩渦，很不穩定，很不確定，但總是向東流去，總是向低處流去。鶯鶯對張生的態度時而積極，時而消極；時而主動，時而被動；背地裡想他，見了面又罵他，顛來倒去地〞折磨〞張生。她那麼多愁善感，那麼喜歡使〞性子〞。這種〞性子〞，那麼不確定，不穩定，令人難以捉摸，但是同時，人們又能感到這個〞性子〞的變化無常是合情合禮的。因為不管怎樣，鶯鶯這種〞性子〞複雜變化的基本指向卻是明確的。儘管它有很多變化，但她那種〞愛的執著〞卻是一貫的，穩定的，她的感情變化是有根據的。鶯鶯聽聞張生有病，連忙派紅娘去看他，實際上就是暗示張生自己很關心他，而且心裡面也盤算著這棋子怎麼走，〞紅娘去了，看他回來說甚麼話，我自有主意。〞這既是試探張生對自己的情意有多深也是試探紅娘看她是幫著自己還是母親。張生心裡當然明白於是借機托紅娘送上〞情書〞一封，鶯鶯看了後心裡面高興但在紅娘面前則發脾氣，裝出大小姐〞非禮毋視〞的樣子，明擺著就是要看看紅娘的態度，見紅娘那麼坦率誠懇這才放下心來，可礙著小姐的面子，說起話來還是要中規中矩，〞紅娘，你將去說︰‘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禮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兒是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個小賤人都有話說。〞名門閨秀的身分始終都約束著鶯鶯即使和張生兩情相悅，她也還是表現得很矜持，她約張生晚上跳牆過來，可是當張生真的跳過牆摟著她時她又擺架子，對張生一頓叱責︰〞張生，你是何等之人！我在這裡燒香，你無故至此。若夫人聞知，有何理說！〞鶯鶯總是若進若退地試探著獲得愛情的可能，並常常在似乎是彼此矛盾的狀態中行動，讓人感到其性格內涵非常複雜，難以捉摸，但同時又覺得這種性格合情合理，基本指向是明朗的。
王實甫塑造鶯鶯形象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將在明確的基本指向下的性格各種因素進行模糊集合的過程。要使得人物性格鮮明就要掌握典型性格的複雜度和模糊度。這也就是性格刻畫的分寸感，顯然作者很注意這種分寸感，這從劇情的發展中可以看出，鶯鶯後來的主動獻身正說明了她對愛情的執著追求。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感受到鶯鶯的魅力不僅是看得到的外表更多的是作者賦予她的內在魅力，通過她的舉手投足，千姿百媚的神態表現出，通過她似是而非的語言表達出。《西廂記》的藝術魅力，文學形象扣人心弦的力量就在崔鶯鶯身上折射出光彩。

注釋︰【1】《一八四七年俄國文學一瞥》，《別林斯基選集》第二卷第441至4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