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回歸情況
《人間詞話》的宗旨，正是要將他青春期的人本憂思及其審美超越，提純為〞境界〞這一詩學範疇或規範。
作為學者，葉嘉瑩無疑是感受型的，情思兼勝，情長於思，對微觀局部的細深體味，似勝過對宏觀整體的系統關照。……她是這樣闡釋〞境界〞的︰〞‘境界’實在乃是專以感覺經驗之特質為主的〞；亦即〞境界之產生全賴吾人感受之作用，境界之存在全賴吾人感受之所及，因此外在世界在非經吾人感受之功能而予以再現時，並不得稱之為‘境界’〞，而唯有當吾人之耳目與之接觸而有所感受之後才得以名之為‘境界’。或者雖非眼耳鼻舌五根對外界之感受，而為第六種意根之感受，只要吾人內在之意識中確實有所感受，使亦可得稱為境界。〞簡言之，〞境界〞之基礎在於感受的〞鮮明真切〞，其條件有二︰一是就藝術對象而言，〞作者對其所寫之景物及感情須有真切之感受〞；二是就藝術表現而言，作者〞又須能具有將此種感受鮮明真切地予以表達之能力。〞由此，葉氏便得出了她的〞有境界〞。這是葉氏論王氏詩學之綱領。
事實上，葉氏並不諱言其抱負，即她確實希望能以她的基準來重注《人間詞話》，亦即把王氏詩學重新組織在葉氏框架中。她說過王氏詩學因〞為其詞話之形式所拘限，因而對其中一些重要的批評概念和批評術語的義界，以及其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關係，都未能做周密的系統化說明〞，故，其使命〞便正是想從靜安先生所停止之處向前做進一步的拓展〞，嘗試〞把其中缺乏體系的一些散漫的感念，加以組織和理論化之說明〞。這便是葉氏基準說的由來與展開。這麼一來，《人間詞話》確乎更具條理，更具系統了；但同樣確鑿的是，這一系統已不是王氏的，而是變成葉氏的了。【5】
雖說是回歸但未回到根本上，那怎樣才是真正的回歸呢？
這便涉及到王氏〞境界〞的真髓與構成了。我是這麼理解的︰所謂〞境界〞真髓，是指作品中被詩藝地傳遞出來的那份人生感悟；所謂〞境界〞構成，則是指它賴以成型的各藝術元素間的對應關係，其中很重要的一環便是內美與修能的關係。王氏沒讀過《文學的基本原理》之類教程，但憑他對詩藝的卓識與嫻熟，他也主張作品內容決定作品形式，不過《人間詞話》未用內容一詞，而以內美述之，內美作為〞境界〞之魂，實為意蘊，頗接近流行教程中的主題，主題當屬內容範疇；同時，《人間詞話》也未用形式一詞，而以修能代之，修能作為〞境界〞的組合手段或方法即為技巧，技巧當屬形式範疇。誠然，王氏作為詩學大師，他對藝術內容與形式關係之透視，又遠較流行教程來得深刻且殷實，即他不是空洞地複述〞內容決定形式〞之公式，而是具體地、卓越地將內容凝結為詩人對生命的遙深關懷，又具體地、精緻地將形式規定為是對清新疏朗之情趣的詩語積澱，由此，王氏〞境界〞便獲得了它的詩藝構成的獨特規範，即不論從意蘊到情調，還是從質料到包裝，〞境界〞皆堪稱是對詩人那深邃而幽美的憂生意念的全息傳達。所謂全息傳達，是指王氏所神往的人對生命意義的價值探詢，並非出於對某教旨的圖解或演繹，而是源自詩人歷經滄桑後的切身反思，正是在這靈魂焦點上，詩與哲，這兩極開始交接且溝通。為什麼說愛與死是詩的永恆主題？因為人生中沒有比愛與死更能震撼詩人的心了；而愛作為生命的極度肯定，死作為生命的徹底否定，又正是人本哲學家屢屢為之獻身的終極命題。故，假如說，詩情激盪的極點往往是關懷生命所致；那麼，我要說，生命關懷又恰是人本哲學沈思的起點。詩與哲就這麼通過憂生中介而攜手。王氏的功績則在以〞境界〞範疇將此中介詩學化。王氏所以能完成這一使命，當得益於他那情知兼優之秉性及其青春期的靈魂陣痛。……他感嘆他若當哲學家則苦其情多，當純詩人則又苦於太理智。他想為自己尋找這麼一個位置，既能契合自己個性，又能全面激發自身天賦及其後天儲備，這一位置果然被他找著了，這就是撰寫《人間詞話》，這就是將他青年時的憂生之苦，用〞境界〞這一詩學範疇凝聚且表達出來。這也就是〞境界〞為何從內美到修能，從意蘊到形式，皆能充盈通脫靈動的生命質感的緣故，因為它在弘揚詩人的終極關懷的同時，又極珍惜詩人反思生命時的那份詩性氛圍，這就使非外觀水平的形上之意蘊有可能通過畫面般豁人耳目的詩語，來激活讀者的再造想像，以期讓他們在追慕詩人的遼遠神思時（形而上）又分明得到了某種清新疏朗的情調性官能代償（形而下）。這也就是我所強調的〞境界〞的全息傳達。【6】

這一百年來〞境界說〞所經歷的不平坦道路豈是我三言兩語可以道盡的？我所做的工作充其量只是收集了一些資料，在諸位前輩的論著中摘出一些閃耀的字句來說明它的曲折。
在讀夏中義對前人王國維美學研究的同時，也讀了被他用作分析對象的某前人論著中的文字，尤其是那些在學術與政治不分，把學術研究和學術爭論政治化，用政治話語代替學術話語的年代裡寫出來的文字，如夏中義所概括的，那動機的實用主義，思維方法的簡單僵化，態度上的蠻橫獨斷，真是感慨良多。引用他的話︰
掩卷默思，腦海馬上浮出一串碩大的問號︰王氏究竟為本世紀中國學界留下了什麼？僅僅是學術嗎？還是他那用畢生來支付的價值探尋及其跌宕？或許，後一筆遺產比前者更沈重，更具文化神韻，故在你眼中，王氏又成了可能藏匿大陸人文學者的命運密碼之預言和鏡子？
其實，人文學者在當代的價值定位，關鍵是要實事求是——既不像青年王氏縱情放大人文學科之功能，彷彿真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然此〞書〞非指儒教經學）；也不像晚年王氏羞於染指非功利之文哲，似乎既無〞經世致用〞，也就一錢不值，乃至自暴自棄。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什麼都是〞跌到〞啥都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假如真的將王氏的人生曲折作殷鑑，當代學人是可能認清自己本是什麼，應干什麼，即找到自己如何生存，及其為何生存之意義或理由的。【7】

引用書目︰
【1】 施議對《人間詞話譯注》（增訂本），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4頁至第16頁。
【2】 陳鴻祥《人間詞話》《人間詞》注評，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至27頁。
【3】 施議對《人間詞話譯注》（增訂本），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265頁。
【4】 夏中義《世紀初的苦魂》，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85至190頁。
【5】 夏中義《世紀初的苦魂》，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13至215頁。
【6】 夏中義《世紀初的苦魂》，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15至217頁。
【7】 夏中義《世紀初的苦魂》，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272至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