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8 23:02:59王盛弘
素樸的力道/讀《吳晟散文選》
素樸的力道
評《吳晟散文選》(洪範書店)
●王盛弘
詩句「最甜蜜的負荷」廣為讀者傳誦的農民作家吳晟,在詩裡娓娓傾吐身為父親的劬勞但歡喜甘願;許多年後,詩中的主角參加高中聯考,碰巧國文科要求寫出〈負荷〉一詩讀後感。吳晟問兒子,有沒有說你就是詩的主角?兒子搖搖頭;吳晟追問:那你有沒有說,你讀來特別感動?兒子還是搖頭。因為試卷上不能暴露身分。吳晟將這段往事寫成散文〈不可暴露身分〉,文字淺白、語調諧趣,看似尋常的父親形象因關愛子女浮凸而出。
父親也有父親,一如吳晟〈負荷〉詩中對兒女所說:「就像阿公阿媽/為阿爸織就了一生」。
華文近代文學史流傳廣遠、造形鮮明的父親身影,首推朱自清之父的背影。由四部散文集精選的《吳晟散文選》中,也有許多書寫父親身影典範的文章。吳晟曾以《農婦》一書寫活了土地一般的母親,並為廣大的農村婦女造像;來到半百年紀,回顧父親在相當的年紀車禍猝逝,吳晟則藉角色的對位映照,以文字記憶父親,寫出一卷《不如相忘》。
吳晟的父親騎腳踏車上班二十餘年,機車普及時,分期付款買了一部,不到兩個月卻橫遭車禍。當時吳晟才剛進農專就讀。吳晟說,父親的遺物──機車、腳踏車、衣服……變賣、遺失、贈人,逐一失去,就連收集來的相片,也日益泛黃發白模糊──這是一個更龐大的預(寓)言嗎,指向台灣農村面貌的日益模糊?吳晟用文字將父親、將台灣農村深刻地拓印,已經遠去的父親被拉到了眼前,但是,台灣農村的遷變卻不曾因此逗留片刻。
不同於朱自清渲染氛圍,吳晟用的仍是他擅長的日常語言,自記憶中擷取父親的行事為人,一斧一鑿為父親塑像,簡潔、素樸,厭棄繁複辭藻的修飾、隱喻的曖昧烘托,素顏相向,猶如農人耕作,禁絕體力浪費,每一鋤揮下,都在大地上做功。
吳晟寫父親,彷彿拼圖,每一片展現了一個面貌,訓示、履歷、言談、性情,接續讀下來,有了清晰而立體的多面觀照。他自承「我的童年是在一巴掌又一巴掌、一籐條又一籐條之下長大的」;待他升上初中,父親態度丕變,從此不再體罰,代之以說理。他耽迷寫作荒廢課業,父親竟淚下如雨,雨水淚水布滿臉頰。嚴厲的父親慈愛的父親,都投射有千千萬萬個父親身影;吳晟為自己的父親畫像,感染力強大,讀者自能在其中找到情感投射的角度。
寫實筆觸所及,也記錄下父親所處的半世紀時代遷異:幼時怕浪費煤油挨罵,而於凌晨偷偷起床用功,苦讀數年終於考取小學教員資格,後進入警察學校,終戰初期轉任鄉公所、農會,曾被推舉參選鄉民代表,後因他人賄選與政黨介入落敗……這或許不是一般庄腳人的經歷,但正因此而與時代脈搏隱隱關涉。若說吳晟寫母親,重現了稻作文化的日常實景;寫父親則保留下早期農村裡識字「階級」的一頁生活斷片。
【2006/05/08 聯合報】
評《吳晟散文選》(洪範書店)
●王盛弘
詩句「最甜蜜的負荷」廣為讀者傳誦的農民作家吳晟,在詩裡娓娓傾吐身為父親的劬勞但歡喜甘願;許多年後,詩中的主角參加高中聯考,碰巧國文科要求寫出〈負荷〉一詩讀後感。吳晟問兒子,有沒有說你就是詩的主角?兒子搖搖頭;吳晟追問:那你有沒有說,你讀來特別感動?兒子還是搖頭。因為試卷上不能暴露身分。吳晟將這段往事寫成散文〈不可暴露身分〉,文字淺白、語調諧趣,看似尋常的父親形象因關愛子女浮凸而出。
父親也有父親,一如吳晟〈負荷〉詩中對兒女所說:「就像阿公阿媽/為阿爸織就了一生」。
華文近代文學史流傳廣遠、造形鮮明的父親身影,首推朱自清之父的背影。由四部散文集精選的《吳晟散文選》中,也有許多書寫父親身影典範的文章。吳晟曾以《農婦》一書寫活了土地一般的母親,並為廣大的農村婦女造像;來到半百年紀,回顧父親在相當的年紀車禍猝逝,吳晟則藉角色的對位映照,以文字記憶父親,寫出一卷《不如相忘》。
吳晟的父親騎腳踏車上班二十餘年,機車普及時,分期付款買了一部,不到兩個月卻橫遭車禍。當時吳晟才剛進農專就讀。吳晟說,父親的遺物──機車、腳踏車、衣服……變賣、遺失、贈人,逐一失去,就連收集來的相片,也日益泛黃發白模糊──這是一個更龐大的預(寓)言嗎,指向台灣農村面貌的日益模糊?吳晟用文字將父親、將台灣農村深刻地拓印,已經遠去的父親被拉到了眼前,但是,台灣農村的遷變卻不曾因此逗留片刻。
不同於朱自清渲染氛圍,吳晟用的仍是他擅長的日常語言,自記憶中擷取父親的行事為人,一斧一鑿為父親塑像,簡潔、素樸,厭棄繁複辭藻的修飾、隱喻的曖昧烘托,素顏相向,猶如農人耕作,禁絕體力浪費,每一鋤揮下,都在大地上做功。
吳晟寫父親,彷彿拼圖,每一片展現了一個面貌,訓示、履歷、言談、性情,接續讀下來,有了清晰而立體的多面觀照。他自承「我的童年是在一巴掌又一巴掌、一籐條又一籐條之下長大的」;待他升上初中,父親態度丕變,從此不再體罰,代之以說理。他耽迷寫作荒廢課業,父親竟淚下如雨,雨水淚水布滿臉頰。嚴厲的父親慈愛的父親,都投射有千千萬萬個父親身影;吳晟為自己的父親畫像,感染力強大,讀者自能在其中找到情感投射的角度。
寫實筆觸所及,也記錄下父親所處的半世紀時代遷異:幼時怕浪費煤油挨罵,而於凌晨偷偷起床用功,苦讀數年終於考取小學教員資格,後進入警察學校,終戰初期轉任鄉公所、農會,曾被推舉參選鄉民代表,後因他人賄選與政黨介入落敗……這或許不是一般庄腳人的經歷,但正因此而與時代脈搏隱隱關涉。若說吳晟寫母親,重現了稻作文化的日常實景;寫父親則保留下早期農村裡識字「階級」的一頁生活斷片。
【2006/05/0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