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29 00:02:59王盛弘

這一回,他要寫出玫瑰的名字/許正平

漫遊於符號殖民的帝國──序《慢慢走》
許正平

讀王盛弘的散文,的確,就像跟著他去散步了一回。

我曾經跟著盛弘一起去走路,是一段也許十分鐘就可以走完的路程,卻花上多一倍,甚至更長的時間,原因是一路上即使再細瑣微小的事物,一叢掩在夜色中的雞蛋花,一棵小麵攤旁邊的盾柱木,柚子花開發著濃郁的香氣,盛弘總是可以凝視或觀看良久,都不離開,好像他看見的,不只是那些事物的外表,而是穿透其中引經據典地捻出一段故事來。大凡人在城市中行走,總是浮光掠影,眼裡只看得到即將到達的目的地,可能一條住了幾十年的街巷,我們卻還數不全這其中招牌店家有哪些。盛弘都了。尤其那些對我來說只是一片綠色的植物們,他會告訴你,這是小葉欖仁,那是玉蘭,再過去一些則是含笑,還不止此,他還要說說它們的花期、特性、掌故,它們如何美,甚或把一段自己的故事安嵌其上。一趟路走下來,我的耳朵都酸了。

而這次,《慢慢走》裡,盛弘晃蕩的步伐來到了歐洲的巴黎、倫敦、愛丁堡、巴塞隆納……讓他的感官逡巡流連的,則是街頭那些抽象的標誌、符號、字母、logo,那些乍看之下並無意義的。是的,無意義,看到●我們知道那是麥當勞,●是誠品,●表示捷運站到了,我們明白它們所意指,只因約定俗成,就像語言文字,然而,它們甚至比語言文字更抽象、更無厘頭。我們生活在其中,我們的符號帝國,當習慣成制約,就不再追究。只是,當行旅至異國,語言文字皆困頓的當下,那些logo就成為旅人救命般的水上浮木,有問題就問i去,聽到Q請排隊,前方有●彷彿迷途獵人找到小木屋可以便宜睡上一晚啦,●是歐元帳單看仔細免得虧大……旅人敬謹戒慎背誦這些,以便迅速融入當地日常,確定自己的存在座標。路上的盛弘好奇心當然不只於此,他像看花看樹那樣注視這些無生命之物,反覆摩梭,這一回,他要說出玫瑰的名字。

散步般的敘述通常從旅途裡極微小的一件事、一句話或一幅畫面開始,緩緩推移,電影裡舒緩的運鏡一樣,然後定止在符號上,盛弘就此停下腳步,岔入歧途。他不理所當然,亦不過目即忘,他注視著它們,眼神似孩童般的好奇,也有前朝貴族賞玩寶物玉器那種回味再三,他娓娓道來,那些符號成為尋常風景,置身於我們周遭之前的掌故、歷史。科學文明時代以來,大抵新人類們看待歷史都像教科書般枯燥,但盛弘旁徵博引講述這些生硬的材料時,顯然不把它們當作化石看待,他努力要把生命從中再提煉出來,因此,他的敘述有閒話家常那種親切恬然,又帶著老說書人的韻律節奏,好聽。說完了,盛弘時而回到現實,再往前走一小段,時而卻又繞得更遠,從歐陸繞到了中國,從集體歷史走進個人的記憶更深處,這樣繞啊繞的,終於回到自己身上,那些純粹由概念、線條組成的符號,以及乾燥無聊的歷史,忽忽地,便有情有味生出。雜揉了感官現實、公共歷史與主觀記憶,盛弘的行旅散步,便絕不是單純的文化消費,或鍛筋練骨而已。

畢竟,盛弘這次所面對的是一個全新、快速、流動、變異的符號世界啊,他的行旅於是有了兩層意義,一是肉身在異國地理上所進行的實際墾拓,一是人類心靈面對新世紀陌生的文明荒野時的虛擬漫遊。在全書開首描述網際網路與麥當勞的兩篇文章中,盛弘於末尾皆將之定義成「世紀新鄉愁」,那麼,在張開雙手迎接並努力適應新事物誕生的同時,其中仍有些批判的意思。當網路快速消泯了舊地與他方的距離疆界,麥當勞天涯海角都會撞見,拷貝複製出統一規格的口味,所謂鄉愁,或者家鄉味,可能要等到幾世紀以後的人們離開地球、移民外星,才能感受到了。盛弘擔心的,是任何「獨一無二」的事,乃至於個人,正在快速地被這個新世界稀釋、模糊面貌當中,連成一片,沒有差別;盛弘珍重的,也正是即使再微渺的事物都有他存在的意義。於是在這本散文集子裡標舉慢,選擇用走的,在這樣與世界背道而行的抵抗行動與姿態中,他可以仔細分辨這是什麼、那又是啥,他可以真正看見而不是以為看見,他能感受,他會記得,然後,在這個浮動虛無的符號領土上,抓住意義,找到自我安身立命的所在。

由此,當行走的步伐來到本書分輯的第三部分,最後一章時,便會顯得意味深長。在一連串以各種商標、logo等符號串接而成的異國晃遊之後,第三輯裡,盛弘的筆觸一轉,寫起童年與家鄉之事,並以中文單字命題,這些單字,有的來自母親的名字,有的是家鄉昔時的景致。盛弘長足發揮了中文字裡象形、會意等六書特性,將這些字的字音字形字義充分與個人的情感經歷、生命故事結合,讀罷,彷彿讀了一篇較字典解釋長上許多的文字註解,所不同者,有人情味,有記憶的厚度,有血有肉。本來,中文在造字時,就比純以音節和字母組成的歐美文字,來得有「意思」得多,盛弘在此將新時代的符號與老文明的文字並置對照,更見其在形式與內涵上,努力以慢、以凝視、以舊、以記憶等個人或許微小但珍貴的質地,和整個飛一般的時代相抗衡的企圖。

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了由遠而近人聲喧嘩向我靠近,然後遠去,又靠近;半睡半醒之間,我想像自己的形體在擴張,不斷地擴張,含納萬物,終於成一個抽象的存在,又想像自己在縮小,不斷地縮小,終於自人間蒸發……
──〈K〉

個人和時代的對抗或許永遠註定了唐吉訶德式的浪漫與徒勞,我們,尤其是新世代,自不可能自外於@時代、e世代而活,我們馴化於其中,因為這些快速與便利而覺得,哇,再也沒有一個比這更好的時代了,終至有一天當電腦當機或麥當勞關門大吉,便呼吸困難若失水之魚。而盛弘提醒:「這個世界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出發,尋找各種緣由的來龍去脈,他感受,他想,於是有了故事,有了不只是符號不只是概念的點點滴滴的旅行生活,他思,所以他在。

從前,我讀盛弘的散文,總是有點「嫌」的。一個再摩登不過的、五年級最後一班的年輕人,怎麼寫起散文來像是還停留在唐諾說過的「前周作人的古老時光」。不過,漸漸地度過尋找風格的臨摩與實驗階段後,我發現盛弘有些不同了,他寫當代台北的夜生活,他寫同志的情愛生涯,他像如今的年輕人一樣揹起背包一個人就去走世界,當然,寫過這些後,他也還是會回頭寫他的爸爸媽媽,他偶爾回去的家鄉,雖然他的語調還是那樣不厭其煩,反覆琢磨,慢慢來。但一切都不同了。慢,是他的內在節奏,他尋找並建構自我的態度與速度,更在面對資訊與知識快速更替的怪獸世界時,發出一種足以安定心神的夏夜繁星般的光芒。他對細節的執著、對符號的歷史思考,以及對記憶的引經據典,都讓他這次藉由符號書寫旅行、定義新世界、尋找自我的企圖,達到一個新的高度。這樣的新境界,至少我在新世代的散文書寫中,猶未見過,具有指標意義。

跟著王盛弘,慢慢走,的確,看見了。

台灣時報2006.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