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9 01:02:58王盛弘

一個有風格的作家底誕生/南方朔

一個有風格的作家底誕生

南方朔:他寫的都不是浮在上層的那些景點以及壯觀的事物,而是以漫遊者的態度,透過共通的符號,去看文明的基底,並將所見所思娓娓的加以編織。他做了許多根本的功課,使得漫遊有了智性的縱深;但又能將一切歸照自身,因而又有感性發抒的空間。

  近代「旅行文學」之父是法國的小說家兼詩人拉爾博(Valery-Nicolas Larboud,1881-1957)。他家世富裕,畢生都在遊歷和寫作裡自由自在的度過。一九○八年他虛構了一個百萬富翁旅行家巴納布特(A. O. Barnabooth),其實是他自己,出版了旅行詩集,開啟了旅行文學的新紀元。

  在一首略長的〈影像〉裡,他這樣刻畫四個在不同旅行點上見到的女性影像:

  有次在南俄某個山城,一個頭裹圍巾,有如聖母的年輕婦人自山上汲水下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向她靠近說話,於是他擔水的肩一斜,水桶很秀氣的觸地。小孩就著桶沿,跪著喝起水來。

  另一次是有個清晨在荷蘭鹿特丹,他看著兩名少女並肩上工,在一個鐵橋頭必須分手。她們擁抱,依依,揮手,在人來人往的橋頭留戀了許久。

  還有一次是坐南方快車遊歷西班牙的安達魯西亞,車子在一個小站停留,一個少女帶著一群小乞丐來乞討,她衣衫破爛,含著微笑,不發一語,只是跳著舞。月台灰塵樸樸,她的雙腳黧黑,裙襬的破洞可以看到大腿,而車上抽著雪茄的紳士們則露出猥褻的笑容。

  在記述完這四個少女的影像後,詩中最後寫道:

  啊,天主,難道我真的永遠不可能
  去認識南俄羅斯那秀雅的女子
  鹿特丹那兩個年輕的朋友
  以及安達魯西亞那個乞丐姊姊
  並加入她們
  成為終身不渝的好朋友?
  (啊,雖然她們大概永遠讀不到這些詩,
  不會知道我是誰。以及我心中的感受,
  但她們存在著,活在她們那裡)
  難道我真的永不可能享有認識她們的至大快樂?
  以某種神祕古怪的理由。天主,我覺得
  和這四個人,我可君臨這整個世界!  

  在這裡舉出拉爾博為例,要顯示的,乃是旅行並非單純的用腳走過,用眼看過,而是用心拂過。讓自己也因此變得豐富與不同。讀了拉爾博的詩句,大概不會有人覺得他矯情感傷,而是會讓人有更多的體悟。

  帶著心去旅行,原本就是該有的態度,也是旅行的本質。為什麼想要去旅行?難道不就是對此時此地的侷限和束縛產生了新的想像,才會踏向另外一些陌生的地方嗎?也正因此,每個偉大的文明遂都有過開創性「旅行家的時代」。古希臘時代的希羅多德在兩海之間旅行十餘年,為西方的歷史和地理認知打開了視野。玄奘法師的《大唐西域記》對中國與中亞南亞關係的深化發展,馬哥孛羅的《東方見聞錄》對西方世界觀的擴大,都起過先驅性的貢獻。「旅行家的時代」是一種以善意的好奇,相互探索與靠近的時代。

  而今那種大開大闔的文明開創型旅行家的時代,當然業已一去不復返,但把旅行視為一種借喻,當作「自我精神修煉之旅」(Pilgram),當作「生命歷程」(Passage, Journey);或者作為理解與溝通過程的「深度旅遊」(Tourism in depth)甚或把每個地方當成是重重疊疊的文本,去它的縫隙間尋找意義的「漫遊」(flanexe),所有這些新態度,早散在每個領域裡。這是旅行意義的擴大與深化。旅行不只是吃喝玩樂與瞎(血)拼,旅行是眾多意義的開始。當代美國旅行文學首要作家賽雅克斯(Paul Theroth)即說過:「旅行是一種消失。孤獨的旅人走過地理上的窄徑,踽踽的步伐漸趨漫漶。但旅行之書則不然。愈是孤單的旅程,他在空間實驗所說故事,將大過生命本身。」

  以這樣作為開場,是要推薦當今年輕作家王盛弘的新作《慢慢走》。年紀大一點的人有份天職,那就是對年輕有才的,不應吝惜鼓勵與稱讚。儘管我和王盛弘並不相識,但這本《慢慢走》,在台灣的旅行文學裡,其深度廣度以及文采,的確是顆耀眼珠玉。

  二○○一年王盛弘因為在網路上看到一則留言:如果你的生命只剩最後六個月,你希望做些什麼?儘管他的生命和這則留言的前提完全不相干,但他還是捲起了行囊,獨自一人到歐洲漫遊了三個月。回國之後,他擬出一個寫作計畫,申請二○○三年臺北市的文學寫作年金甄選,那年我恰好是甄審委員,會是怎麼開的,我已忘記,依稀記得我投的是支持票,結果是入選通過。又經過了三年,終於有了今天這本書。從漫遊到出書,熬了整整五年,可真是慢工出細活!

  這本書有兩個部分,一部分以他的歐洲漫遊為題。每篇以一個當今大家已熟知的共通符號為切入點,敍述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另外有個很小的部分則是每篇從一個關鍵字切入,把字當符號,去回想自己的記憶,那也是種生命之旅。以關鍵字和關鍵符號作為寫作的形式,就如同人們在寫作時尋找主題,它固然重要,但其實也不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仍在於內容,只有形式與內容兩相得兼,才成其為文章。而《慢慢走》就以它的理性與感性交融,證明了作者在台灣年輕作家裡少有的視野與才華。

  就以他歐遊見聞這部分為例吧,他主要都在寫蘇格蘭與英格蘭,但他寫的都不是浮在上層的那些景點以及壯觀的事物,而是以漫遊者的態度,透過共通的符號,去看文明的基底,並將所見所思娓娓的加以編織。他做了許多根本的功課,使得漫遊有了智性的縱深;但又能將一切歸照自身,因而又有感性發抒的空間。

  因此,他寫網路時代的@,不但能追根究源,也能去質問進步與鄉愁的本質;探討性別關係,能指出「當專注於男女之間的微小差異時,忽略的正是──相較於兩者的相同──差異極其微小」;他會為了代表金錢的孔方兄這個符號,從真菌這個比喻說起,並兼自嘲;他也由乞丐談到柯慈的《麥可‧K的生命與時代》,而對人己關係和自由問題作出反思,自有其通達剔透的一面。

  此外,他對植物和園藝的認知,其實也是很專業的,連我這個讀植物出身的人也覺得驚奇!

  而這本書的第二部分,把記憶當作旅程,也同樣極具深意。我們每個人的人生,時時刻刻都和記憶糾纏難分。美國當代詩人默溫(W. S. Merwin, 1927-)有一首詩:

  坐在話語之上
  很晚了。我聽到了一種喃喃輕歎
  不遠
  有如松間夜風或幽黯裡的海洋
  每件曾經發生和說過的事情底回聲
  仍然編織著它的音節
  在大地和沉默之間。 

  因此,對人,沒有什麼是過去。記憶裡有未來,回聲也總是拂過我們身上。那是另一種可以對話的旅程。我反而認為他寫〈瘤〉、〈閬〉、〈埤〉、〈丼〉的這些部分,更有情感及文學上的稠密度。

  因此,王盛弘是可以被期待的。他細細的用功,細細的編織,細細的想,有著另一種年輕而獨特的韻致。我不吝惜對這本書的推崇,是因為不能吝惜!

  是為推薦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