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4 11:49:05王盛弘

【歐洲】@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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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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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網際網路是冷戰時代的產物,一九六○年代,因應蘇聯和古巴的威脅,美國國防部成立「尖端研究計畫署網路」(ARPANET),與全美各大學電腦專家連線,形成對等式而非主從式的網絡,以避免遭「擒賊先擒王」式的全軍殲滅;經過將近三十年的錐處囊中,終於一鳴驚人。

  其實,早在一九三○年代,以《時光機器》、《星際大戰》名聞遐邇的科幻小說巨擘H.G.威爾斯,便曾提出「世界大腦」的概念,那是一個精深廣博、集納全人類智慧的所在,而且人們可以隨意進出、自由查詢;電腦的發明為「世界大腦」奠下基礎。「電腦」之所以如此命名,大抵有比美人腦的期待,但人腦的野心與想像力,不只希望自己的創造僅僅「比美」,而更希望能夠「超越」,「世界大腦」便可以是一個理想。網際網路的出現,幾乎就是「世界大腦」的實現,原本封閉的電腦有了源源不斷的活水沃灌,人們手握滑鼠,輕點左鍵,搭地一聲,「超連結」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古今中外上下求索。

  一九九○年代網際網路的出現,對於現代生活的意義,有人將其與古騰堡印刷《聖經》之於十五世紀相提並論;古騰堡《聖經》是世上首部印刷版《聖經》,由「印刷術之父」古騰堡在十五世紀中葉以獸皮印製,目前全世界只剩下了三個完整的拷貝,過去都只開放給少數專家翻閱,如今藉由數位化及網際網路技術的日趨成熟,英國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都以高解析度攝影將其翻拍後存放網路供哪怕是一條狗觀看,英國圖書館的版本在半年內已有超過一百萬人次瀏覽。科技發展日新月異,讓舊物事的意義與面貌也跟著不斷翻新。

  我有一個朋友,他的母親長居齋堂,偶爾返家,見他鎮日躲在房裡上網,問他,網路上有什麼好的?讓你下不了線。並建議他多讀佛經。我的朋友當場將母親給他的佛書上的一列網址輸入,屏幕上立時出現遠在澳洲的齋堂本部,老法師的講道現場直播、專題演講存檔、經書影音立體呈現,方便簡捷,資料庫龐大,而且更重要的,不失莊嚴。

  朋友的母親說,世界已經進步到這種程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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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閱覽室是語言學校裡最熱絡的場所,那裡有三台電腦可以免費上網,需要事先登記,每半個小時為一個單位,一大早名單上便簽滿了一長串名字,有同學寧願蹺課也要上網;等著上網的人圍坐大圓桌旁,交換自己國家的風土民情:我是在那裡才搞清楚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區別;一個克羅埃西亞來的男孩對美帝抱著敵視態度,九一一發生後,他冷冷地說,美國活該。而我,通常從解釋Taiwan和Thailand的不同開始,再說明台灣和中國大陸的關係,不過我的外國朋友,除非他們是日本人或韓國人,聽過我的話後更加糊塗了,因為學校裡另有一個上海來的姑娘,可知她應該會有不同的說法;我與她碰見了,兩人都識趣地不將話題往政治上帶(同一座島嶼上的都不一定能談了,何況……)。
  
  嫌等上網太麻煩,很快地我在觀光客絡繹於途的玫瑰街上發現一家網咖,一店鮮橘色,把地中海陽光延請了來一般;一樓供殘障者優先使用,登上二樓,數百坪空間裡數百台電腦出操似地排列,各色臉孔參差夾雜,幾乎坐滿了人;後來我便常去,要緊事其實不太多,時間卻有大把的可以消磨;記得九一一發生隔天,我身旁坐著個美國女孩,使用網路電話卻一再地撥不通,急得她眼淚直淌也無暇擦拭,後來終於接通,一邊吸鼻子她一邊講話,又是哭又是笑,她困窘地望了望兩旁,一臉淡淡的雀斑好青春,眼神相交時,我給了她一個理解的微笑。
  
  或是納莉颱風來襲,一名老同事傳來幾張照片,出國前賃居所在的松隆路成了水道,她說,樓下那家網咖幾乎淹沒;畫面上,我的老同事們涉水上班,身後還有艘救生艇,一名警察拿傳呼靠在耳側。這件事愛丁堡當地報紙也報導了,版面上好大一張照片,看著還以為是哪個第三世界國家的天災,終究不如email附檔寫真來得寫真,何況還有同事字裡行間那帶著點高昂語調的惋嘆形成的迫切感。
  
  後來,我在倫敦牛津街上也看到那幅鮮橘色底白色字的easyEvery-thing,稍後的行程裡,它都沒有缺席,好比麥當勞,成了全球化的一個表徵;我便是在巴黎Boulevard de Sebastopol上的easyEvery-thing接到台北寄來的郵件,說是有個職缺,問我有興趣否,翌日我回到同一家店,買了票單,輸入列印於票單上的ID,回了封肯定的信,同時著手取消後半段旅程,巴塞隆納後就提早返台。如果沒有email,如果沒有easyEvery-thing,我往後的人生的走法自是不同。什麼是偶然?什麼又是必然?說不定的,反正人生會這樣子走而不是那樣,有其不得不然。
  
  easyEvery-thing隸屬於一九九八年在倫敦成立的easygroup,老闆艾奧安努是希臘人,當年三十二歲,翌年在倫敦成立第一家easyEvery-thing,艾奧安努聲稱要消弭數位時代產生的數位鴻溝,讓仰賴電腦的現代人能輕鬆安心出門旅行,所以連鎖店都開在觀光客洶湧的大城市,以歐洲為大本營,英國之外,羅馬、馬德里、柏林、慕尼黑、鹿特丹、布魯塞爾等地都有其規格一致的據點,紐約則開在時報廣場旁;easyEvery-thing計價分為五個時段,人潮越稀越便宜,店裡有二十吋電腦屏幕、快速傳輸,以及大量的座位,阿姆斯特丹分店開幕時,新聞稿上強調,「這是最新也是最小的連鎖店」,「只有兩百台電腦」;巴黎我去的那家分店開幕時,五百個人排隊準備入內,不過店裡「只有」三百七十五個座位,easyEvery-thing稱這群人是網際網路的餓鬼(Internet-hungry customers),自視甚高的巴黎人聽了,不知作何感想?
  
  目前網咖普及率以韓國居於首位,他們稱之為PC房;我曾在漢城一個十字路口,與我的韓國朋友細數舉目所見的PC房,發現密集一如台灣的便利商店;能有如此盛況,多虧了政府的扶植,電腦遊戲高手可以保送大學、不必服兵役,電子遊戲職業選手獲得企業資助,成為青少年的偶像,都是視網咖為罪惡淵藪的台灣所大不相同的。
  
  我的那個韓國朋友還在台灣時,有時來找我,若我不在,他便一邊在樓下網咖玩線上遊戲一邊等我,後來發生一點誤會,兩人比較疏遠;出國前有一天我走進樓下網咖時,赫然撞見他;我問他你怎麼在這裡,他說,我在這裡等你。他說,他每天晚上在那裡將近一個月了。樓下網咖被水淹時他已經回到漢城去,MSN上我告訴他這個消息,他給了我一個淚如泉湧的表情,很傷心似地。我只能想像,或許他有些什麼樣的記憶也一併泡水了。

圖說,921後英國METRO報大幅報導
本文發表在印刻文學生活誌14期,2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