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8 20:48:06王盛弘

【讀人】永遠的白先勇(上)

永遠的白先勇

  白先勇總也不老。

  集結了十四個短篇的《台北人》,以〈永遠的尹雪豔〉揭開序幕,該小說開宗明義便以一個鏗鏘的短句總結女主人翁:「尹雪豔總也不老」,逆反著米開朗基羅將生命自大理石塊中釋放出來,小說家以文字將尹雪豔團聚成形,三十八年後返顧,發現小說家半生盛名不墜,作品更超越肉身可望取得恆長的價值,該短句竟可以一如預知未來記事般地被援引。

  今年國家文藝獎得獎人白先勇,儘管時常獲邀擔任文學獎評審委員,新生代作家更以自他手中接過獎座為榮,卻是首次因文學而得獎,雖然「我們叫作玫瑰的這一種花,要是換了個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但他不掩赤子之心,形容得獎心情,新鮮得好像大班的幼稚園生去領獎狀的開心、興奮。透過電子郵件,隱藏在信件後那小說家紅潤的童顏、爽朗的語氣,一疊聲的哈哈哈,成為了主旋律。

退休後寄情園圃

  一九九四年,當白先勇發現自己不能再像初為人師時全心意投注於學生身上,他毅然決定自執教鞭二十九年的加州大學退休,定居美國聖芭芭拉。

  退休後的白先勇,享受老圃生涯,統管前庭後院近七十株攀高至屋簷的茶樹,以及滿園子四時輪流開放的花木;同時為崑曲觀眾的開拓、劇本的整理、表演人才的培養而奔走;一本悲憫情懷,關心愛滋病的預防與治療,疾呼保障病患權益和疾病的去污名化;兼顧文學創作,在他供資料查考與文學寫作各自獨立的兩間書房間穿梭,時有散文面世,更令各界殷殷期盼的是,繼《台北人》(孤臣)、《孽子》(孽子)後,寫作歷程纏綿十數載的《紐約客》(逐客)系列已接近尾聲,同樣耗費多年的,是他的父親白崇禧將軍的傳記,也可望在近年收筆付梓。

  白先勇位於聖芭芭拉隱谷的家購置於一九七三年。彼時,他按著報上地址驅車前去,因該區域三面環山,林木幽深,他還一度迷了路。房子隱蔽在草木之中,屋前一棵寶塔松,嶔崎磊落,屋後兩株中國榆,姿態宛若垂柳,白先勇看了很是喜歡,當天便下了定金。前屋主愛好草本,四處植的是葛藤,雛菊,罌粟,木槿,都不為白先勇所愛,偌大的院子獨力整理又稍嫌吃力,恰適當年暑假他的中學摯友王國祥自東徂西前去幫忙,清理出幾卡車的敗枝殘木,遍植白先勇最喜歡的各式茶花,又在後院西隅一處撤掉了鞦韆的空地上,種上三株義大利柏樹。

  一天工作完畢,兩名有著十數年深厚情誼的朋友,啜飲杏子酒,大啖牛血李,蒸蟹呷蟹,好不愉快。如是者過了三十天,才終於將園子整理出大致的輪廓,奠下日後發展的基礎。如是者過了三十年,六、七十株茶花已經高攀至屋頂,義大利柏樹則從三、四呎高而怒長至六、七十呎。但一九八九年那三株義大利柏樹中間最高大的那一棵卻無端枯死,留下了難以彌補的天裂;旋即王國祥痼疾復發;又三年,溘然長逝。六年後,白先勇提筆,以〈樹猶如此〉描敘這一段異姓手足的真情至交,內斂的筆觸掩不住「人何以堪」的傷感,文章發表後,各界好評不斷,主要是感動於王白兩人情誼深厚真摯,也嘆服於白先勇白話散文功力精湛,既精鍊而又富有感染力,沈穩卻煥發出活潑的神采,內斂更醞釀了爆發力,準確、典雅、具有創造力。本文後來收入同名專書《樹猶如此》,書中許多懷舊文章,如「感懷姚一葦先生」、「憶一九八七年在南京觀賞張繼青《三夢》」、故鄉尋根、回憶上海童年等等,時代光影顯影於筆下,白先勇曾說:「我的確很懷舊,中國文學的特色就是『老』。」可在其中找到例證。

  白先勇以一貫擁抱生命的熱情,雅好園藝,作品裡每能見草木芳華,以為配景,或是映襯人事、隱喻世情,文題中直接冠以植物名的,有〈我們看菊花去〉、〈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然而這幾年,當園子裡茶花開放得最繁盛的季節,白先勇卻往往正在旅途中,上海、香港、台北,為兩岸三地廣大的讀者演講、參加研討會,或更為人所熟知的:追著崑曲跑,人稱「有崑曲處,有白先勇」。

關注崑曲與愛滋病

  崑曲又稱昆山腔、昆劇,是我國的古老劇種、聲腔,淵源於元代末葉,南戲流傳至江蘇昆山一帶,與當地語言及音樂交融,並經在地歌唱家顧堅的改良、推廣,到明初而有了「昆山腔」之稱,萬曆年間昆腔傳入北京,成為全國性劇種,稱為「京腔」,此時以至於清朝乾嘉共兩百餘年,崑曲獨步中國劇壇,《紅樓夢》元妃省親,曾點了四齣戲:《家宴》、《乞巧》、《仙緣》、《離魂》,便全是崑曲,賈府為此還赴姑蘇買了一班唱戲的姑娘回來。但時序來到民國,崑曲遽然沒落,幾至成為絕響,只靠了「崑曲傳習所」傳字輩藝人撐著。

  「崑曲是最能表現中國傳統美學抒情、寫意、象徵、詩化的一種藝術,」白先勇指出,「能夠把歌、舞、詩、戲揉合成那樣精緻優美的一種表演形式,在別的表演藝術裡,我還沒有看到過,包括西方的歌劇芭蕾,歌劇有歌無舞,芭蕾有舞無歌,終究有點缺憾。崑曲卻能以最簡單樸素的舞台,表現出最繁複的情感意象來。」可知白先勇之愛崑曲,除了它的藝術價值,同時混融了民族主義情感,是他對維護並恢復中國傳統優美文化的主張的投射。

  一九九二年在台北,來自美國的上崑名演員華文漪和史潔華聯袂演出《牡丹亭》,三個小時的版本連演四天,戲票銷售一空,國家劇院觀眾席上多半年輕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第一回進劇院看崑曲,反應十分熱烈。這是崑曲在台的第一回正式演出,便是由白先勇全力策劃、宣傳的,他說:「大陸有一流的演員,台灣有一流的觀眾。」二○○一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度將崑曲列為「口述及非物質人類文化遺產」,且居十九個項目之首,白先勇不僅以一個崑曲迷而高興,也以身為繼承了這個超絕的藝術形式的中國人而興奮溢於言表。

  除了崑曲,愛滋病人是白先勇在文學之外另一個關注焦點。自一九八一年美國「疾病監控中心」(CDC)首度報導愛滋病例以來,二十餘年間,愛滋病自世紀末席捲到新世紀,蔓延情勢未曾稍息,台灣地區日前更被劃入高危險區,感染者年齡層劇降到國中學生。愛滋病在歐美首先大規模發作於男同志族群,反同性戀團體及個人遂將此病賦予了道德上的意義,稱此為男同志的「天譴」。其實,根據雞尾酒療法發明人何大一博士於千禧年訪台時公開指出,當時全世界仍存活的三千五百萬名患者中,因同性戀行為而感染的,不到百分之十。

  愛滋病在美國舊金山開始爆發時,白先勇正在加州柏克萊大學擔任訪問教授,身在颱風眼,眼睜睜看著許多年輕菁英被捲進風暴,深深撼動了他,再加上目睹愛滋病遭受污名化的情形,白先勇發出了誠摯的呼籲:愛滋病是全球性的議題,莫再糾纏於「同性戀」、「異性戀」等對立的枝節上:「『愛滋病人』,除了愛滋病這個名詞外,不要忘了下面還有一個『人』字,我想強調的就是愛滋病人也是人,不能說得了愛滋病,人權及人性就都被抹殺。」身為一位有影響力的文學家,白先勇還強調文學的感情教育功能,文學界最關心的是人,可以藉文學喚起人的同情心

成長於憂患重重的時代

  對人的同情和瞭解,可說是白先勇作品的基調,他曾說:「我寫作,因為我希望將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變成文字。」他喜歡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因為「他讓我明白,不管人的外表有多體面或多落魄,他們內心的掙扎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著內心的痛楚」;他喜歡契訶夫,因為「他的小說充滿了對人的溫情和寬恕。對於小說的人物,他從沒有苛責,最多只有一點點的嘲諷」;若讓他選擇兩部最偉大的作品,他將自浩瀚書海中檢擇出《紅樓夢》與《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因為「它們分別代表了佛教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最高境界」。自《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到《孽子》一系列小說集裡的人物,玉卿嫂、王雄、娟娟、盧先生,以及那一群在最深的黑夜裡無家可歸的青春鳥,等等,無不具現了作者的悲憫胸懷。此種胸懷不是為文造作,而是發散自作者的底蘊,追本溯源,應該自他出生於一個憂患重重的時代說起。

  一九三七年,日軍於北平西南郊舉行軍事演習,隨即砲轟宛平縣,中國守軍奮起抵禦,這是日本全面侵華的開始,未來八載,流血漂櫓,死傷枕藉。就在七七蘆溝橋事變爆發後的第四天,白先勇出生於廣西南寧,不足周歲即遷回老家桂林,排行第五,父親白崇禧是抗日名將,白先勇整個童年時光都浴於兵燹,見識了人性的虛弱。他流徙於桂林、重慶、南京、上海、漢口、廣州、香港,十五歲時來到台灣。

  「五少」在桂林直住到六、七歲,據白先勇自述,廣西人的性格,比如蠻勁、烈性,影響他不少,直到現今,他默書時所用的,還是桂林話,作品裡,〈玉卿嫂〉、〈花橋榮記〉都以桂林當背景。遷至陪都重慶時,「五少」被診察出患了二期肺病,「童子癆」,這在當時幾乎是絕症,他被隔離開來,傭僕親戚都遠遠地躲著他,只有廚子老央為他講演義小說,《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隋唐演義》,老央能說善道,說得一個個故事都活靈活現,是白先勇的啟蒙老師,為他植入了一個中國俠義世界,《台北人》裡那些重情理講道義的軍人,隱隱然可以相呼應;說書重視對話,也種下了白先勇小說中對話活靈的種子,加上東奔西走,他能說桂林話,四川話,湖南話,廣東話,上海話,普通話,英語,巧妙運用於創作,人物性格、身份、出身,地方色彩,立馬浮凸而出。

  抗戰勝利,白將軍率全家赴南京中山陵拜謁,(〈遊園驚夢〉裡知名的意識流描述,便也嵌進了謁陵的場面),白先勇曾撿拾一塊帶著血痕的彩石,成了他日後記憶南京的符碼。旋即赴上海虹橋路,養病一年有餘;遷居法租界畢勳路,復學就讀徐家匯南陽模範小學,成績優異;於上海時,閒逛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到「大光明」看《亂世佳人》,「卡爾登」看「玉腿美人」蓓蒂葛蘭寶的《甜姐兒》,聽周璇〈夜上海〉、〈鳳凰于飛〉,後來,白先勇在大學時創作的首個短篇〈金大奶奶〉,《台北人》序曲〈永遠的尹雪豔〉,「紐約客」第一篇〈謫仙記〉,都寫進了這一組萬花筒也似的遊歷;課餘耽讀武俠小說,尤其著迷還珠樓主,五十餘本的《蜀山劍俠傳》,閱過數遍,(《孽子》裡某青春鳥嗜讀的,便也是這一套),武俠世界之外,愛鴛鴦蝴蝶派,或是徐訏、巴金,《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也是在這一段時間裡,他迷上了母親的繡像《紅樓夢》。

  與《紅樓夢》結緣,當在更早,大白先勇十餘歲的堂姊們收集香菸牌,上頭即有《紅樓夢》裡的人物,寶玉,黛玉,寶釵,王熙鳳,十二金釵,等等,待讀到文本,愛不忍釋,後來白先勇將此書推崇為「在中國文學創作的領域裡湧現出最高的一座山峰」,但是,他不免也喟嘆,「之後,我們民族的藝術創造力,似乎就再也沒有能達到這樣的顛峰」。《紅樓夢》與杜詩、李商隱詩、《金剛經》等書,一直以來是白先勇的床頭書。

第一次發表短篇小說

  一九四九到五二年,白先勇人在香港,讀過九龍塘小學和喇沙書院,各占三年的一半時光,兩學校的中文老師同樣重視背書、默寫,用處很大,作文常被「貼堂」,鼓勵很大。

  到了台灣,白先勇以英文一百分、數學三十分的成績插班建國中學,初中三年級時遇上第二位啟蒙師,教國文的李雅韻老師。李老師來自北京,常在報章雜誌發表文章,除了課文,每週還會撥出數個小時講授中國文學源流,自《詩經》始,而唐詩,而宋詞……白先勇首次讀到李後主詞,「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師生都別有感懷。李老師鼓動白先勇投稿,他賈勇寄出,隨即刊登,於《野風雜誌》,一時顧盼自雄,頗為得意。李老師說:「你就寫下去吧,寫到二十多歲,你也是個作家了。」日後白先勇文名顯赫,文學史為他留一席之地,或許連李雅韻老師彼時也未曾預料到哩。

  建中畢業,白先勇本可保送台大,但當時他有個浪漫的念頭,想到長江三峽築水壩,福國利民,遂與好友王國祥商議,一讀成大水利系,一進成大電機系,兩人合租學校外眷村一戶屋子。越一年,白先勇深感水利畢竟不是他衷心所喜歡,改投考台大外文系,翌年王國祥也參加轉學考,回返台北,讀台大物理系。

  外文系一年級的導師是葉慶炳先生,一日,葉先生要同學寫個短篇,白先勇以為可以一展身手,一口氣交出了三篇。作業發下,左翻右翻,沒有任何評語,一時作家夢被驚醒了一半。日後葉先生被問起這一段過程,說:「我當初沒有用你的文章,是要先讓你產生挫敗感,這是寫小說的第一要件。」還未被驚醒的另一半作家夢,則受到夏濟安先生的賞識而茁壯。白先勇在成大時即曾在舊書攤上買過塵灰滿布、夏先生主編的《文學雜誌》,發現水準很高,在該雜誌發表作品遂成了他的心願。夏先生將〈金大奶奶〉登到《文學雜誌》上去,那是白先勇正式發表的第一個短篇。夏先生對白先勇的創作影響不小,他當時說的許多話,現此時看來,也還是適當的:「他覺得中國作家的毛病是濫用浪漫熱情,感傷的文字。」他鼓勵白先勇多讀毛姆、莫泊桑:「這兩個人的文字對你會有好影響,他們用字很冷酷。」

圖說:上海多倫路上白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