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1 20:15:26王盛弘

【沙崙】暗潮

暗潮

  柏油路在視線盡頭如水一樣晃晃蕩蕩,彷彿經過烈焰燒烤的固體,正逐漸放棄對形態的堅持,任火路紋身,化為軟泥般的半液體﹔「不是個雨天嗎?氣象預報總是不準!」騎著摩托車,急躁的夏風在耳邊呼天搶地,他舔了一下嘴唇,腥鹹的,像海的味道,因為這個聯想,一下子他便覺得那些莽撞的夏風所帶來的,也全都是海的潮音﹑遊人嬉水的歡戲聲,和影影綽綽縮著身體穿過低矮樹林的窸窸窣窣。

  車子在一處廢棄的通道前熄火後,這午後的海邊小鎮,淡水,頓時陷入死寂,只聽見衣服底下汗水順著背脊往下滑溜如軟體動物的鬼祟,又有一時,他以為那是潛伏皮膚底層血液的汩汩,或是,海的暗潮。

  他側身經過通道,眼中所見便截然不同了:視野極遠處,在白色的天空下,停佇一團墨綠色的樹林如雨雲﹔自遠方舖展至眼前的,黃沙覆蓋的裸地和因風順服的青草地上,廢棄的碉堡兀然突起﹔迤邐如蛇的小徑上,旺盛的咸豐草自兩旁侵吞進逼,鬼針時而刺刮著他裸露的小腿,劃出一道道亂針繡成的紅色傷痕,新傷痕飛砂走石而來,卻不掩舊傷痕的歷歷在目。

  昨日,他也經驗了這隱約卻真實萬分的騷癢與痛楚。

  憑著幾則耳語和謠傳為媒介,藉著躁鬱的天氣和心情當催化劑,「到海邊曬曬太陽吧,只是去曬曬太陽罷了,別無所求。」他認真地想,卻忽然覺得可笑,慾望的四肢戴慣了道德的手鐐腳銬,一旦鐐銬卸下,卻反倒蹇足跛行,無處措手;一時心防鬆懈,他索性任亢奮的身軀、賁張的肉體、粘膩的觸感等想像,恣意突圍。

  幾度,他以為迷路了,不管是心靈或實質上的,儘管充滿了想像、盈溢著期盼,卻仍不得不擔心自己即將迷失在慾望的叢林中不可自拔,而萌生退意;但終究他還是不可自拔,在探究神秘的強烈心理驅使下,雖然有許多次誤走歧路,因此闖進一座私人牧場,牛羊在藩籬的保護下,氣定神閒;又幾乎闖入一座軍營,鐵蒺藜阻擋了前進,掉轉方向而去時,他似乎仍能感受到那荷槍的衛兵的眈眈注視……

  終於,他摸索著來到這傳說中的海邊據點,一處可供男人們恣意展露姿態並且窺視的據點。但明明是刻意求索,卻彷彿無意間誤闖,他像一頭豢養於籠中的小獸,趁著主人的疏忽,啣掉金屬小鎖,躡躡地走出囚籠。

  見識了如許廣闊的天地,自然雀躍萬分,但這是屬於我的天地嗎?牠不禁納悶了。牠試著踩了幾個步伐,泥地是軟的﹑石地是硬的﹑草地濕滑、沙地使牠舉步維艱,都不如鐵籠子來得踏實,而且,唉啊!小石礫陷進腳爪間了。牠走到溪邊,低頭想要飲水,卻看到水中有一頭小獸,是一張教養良好卻無血色的臉孔,牠頗具敵意地一吼,水中的小獸同時作勢吼牠,牠又回了一聲,儘管努力撒野,但還是顯得溫和﹔牠被激怒了,猛地往水中衝撞,水中的敵人碎成碎片,隨著漣漪向外蕩漾開來,牠才走開,走了兩步,又不懷好意地往溪水吼了兩聲。牠四處蹓躂,四處張望,不小心碰著了酢醬草的蒴果,種子彈出,嚇得往後踉蹌數步﹔羊帶來的刺果沾上皮毛,牠用前爪播弄,又用後爪去抓,都無法如願,便團團轉地自己玩了起來;牠愛上了白色蔓陀羅的白、粉紅夾竹桃的粉紅,逐漸適應籠外的世界,並且受到了這個世界的蠱惑。

  突然,牠發現身體周遭有黑色陰影游移,陰影越來越厚重,簡直就是固體,將牠團團包覆,隨著惡意侵略的陰影而來的,是咻咻的風嘯,牠的油亮滑順的背毛因此倒豎﹔當牠猛然往上抬頭時,觸目的是一隻尖銳的喙,緊接著耳朵有一陣疼痛,一團黑雲在俯衝後矯捷地往上飛起,預備第二次攻擊﹔牠下意識地往灌木叢躲避,才看清楚黑雲是大鳥,大鳥去而復返,牠更往樹叢中畏縮,大鳥徒勞無功,但並不放棄,在白色的天空盤桓,並發出『辣—辣—』的警告聲,一片劍形的羽毛緩緩飄落……

  大鳥終於遠離視野,牠鬆了心防,才發現身邊的木芙蓉的白色花瓣沾上了紅色血跡,痛!電擊般地自耳朵鑽進心底,牠又累又睏又委屈,肚子咕嚕嚕地喊,想念起了那個逼仄卻安全的籠子,但是同時,牠明白儘管籠子外的世界險惡,但在見識了如許大的天地後,那個安全卻逼仄的鐵籠子是再也無法滿足自己了,明白了這點,牠遂穿梭於灌木叢中,試著為自己覓食。

  如一頭初識天地的小獸,他穿梭於樹林中,傳說在眼前證實。

  儘管小徑隱然成形,但是歧出的枝椏﹑紛雜的灌木﹑放肆的野草,卻往往阻擋前進,使得他必須不時撥開障礙物,低矮著身體穿過樹林的空隙,如此小心翼翼,卻還是難免遭自樹梢垂懸而下的蜘蛛﹑毛蟲沾惹上身,他嫌惡地避開了一次又一次,但並不保證能夠永遠倖免。

  透過枝葉的稀疏處,他看見幾個男人在林中穿梭,或如野獸﹑或如家寵,都是腳步遲緩,尋尋覓覓,不時與其他人交換眼神;那眼神,雖然幽微如寒星,但在同路人看來,卻是曜曜彷彿日光,或是嫌惡﹑或是冷淡﹑或是驚豔﹑或是渴求,都穿透物像與心像而一覽無遺。

  偶然經過一處蕡起的土坡,一具驕傲的肉體呈現在眼前,他貪婪地吞了一口口水,飢餓的感覺驀地被激發。那男人躺在舖著報紙的土坡上,戴一副墨鏡,金屬藍色如水銀在鏡片上竄流,鮮紅滑膩的唇角往上翹起,陽光照在裸露的身體上,浮泛紅棕的色澤,縛於腰間的絲質泳褲,在光線的欺凌下,閃耀華麗的光彩,男人每一細微動作,這光彩便隨之波動,像風拂過豔陽下的海平面,波光灩瀲,男人是悠游其間的熱帶魚。

  他注視良久,喉結在頸間上下,躁熱之潮自身軀內外交相激盪,他必定在等待什麼,卻連自己都無法確定,終於他意識到如此沒有互動的窺視只是徒然,只好轉身走開。

  他不斷地向著視線前方走去,走成一條歪歪扭扭的路線,這縱橫交錯的樹林對現在的他而言,更像是一座迷宮,或者,沒有指南針與燈塔的海洋。他又回到了起點,但是男人呢?報紙隨輕風揚起一角,他以眼神逡巡,只看到草葉應和,枝椏點頭。失望,潮水退去後,裸露的礁岩枯乾如病,只有幻想的激情澎湃;當他正與熱帶魚回到海洋的子宮,浮沈於海水的擁抱時,不意卻有一道激烈的潮水將他推擠上岸,他意識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因為正專心地品嚐那男人的肉體,以至於當他察覺自己也成了盤中飧時,心間拍起了一道波濤。

  窺視他的是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孩,當四目相交時,他馬上自其間解讀出渴望,來自於男孩,和他自己。似曾相識,他想。兩人的腳步都不移動,眼光卻在對方身上奔跑,小心翼翼地製造接觸的機會,但總在接觸剎那,便迅疾地移轉開。他在等男孩先開口,他知道,男孩也在等他開口。說吧!話語竄到喉嚨卻吞不下吐不出,說啊!怎麼不說話呢?一個他逼問另一個他。

  如此僵持,男孩終於撥開雜亂的樹枝,離他而去,一道如水銀流竄的金屬藍光卻反射而來。墨鏡!插在臀上口袋的那副墨鏡,難道就是方才那個男人的墨鏡?他懊惱極了,男孩卻在這時回頭望了他一眼,嘴唇鮮紅滑膩,他將這一回頭解讀為暗示、邀請,甚至是允諾,他便緩步跟上,保持著相當的距離追隨。

  但是,隨著天空的黯沉,眼前的白襯衫逐漸模糊,枝葉不時拂上他的身體,以至於他再也無法從容跟蹤。終於,白襯衫自眼前消失,他只能漫無目的地尋覓,茫然,潮水退去後,淪陷於礁岩間的魚的無語。當他再度看見眼前有隱約的白時,興奮,渴水的魚重新為海水所擁抱。他發誓無論對方可能給他怎樣難堪的拒絕,也要開口認識對方,待走上前時,卻發現那只是一叢盛開白花的蔓陀羅,美麗卻有毒,荒繆,重獲海水的魚橫衝直撞,逃不出漁夫手上拎著的魚簍。

  坐在一處較高的碉堡上,他等到天色昏冥,觀音山上的燈火如一隻隻佛眼開綻,他在等待那個男人和男孩。但是直到他離開這海邊小鎮,都沒有等到。沒有。

  回家後,他的身上搔癢難堪,忍不住動手去抓,雖然獲得了暫時的快感與解脫,但是搔抓過後,皮膚上卻留下一塚一塚粉紅的痕跡,像花瓣,像一片片夾竹桃花的花瓣,有毒卻美麗。但是更令他覺得搔癢與痛楚的,卻是對那個男人和男孩的念念不忘。

  想念,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想念。黑色頭髮。麥色皮膚。鮮紅嘴唇。銀藍墨鏡。白色襯衫。水藍泳褲。盾拼胸膛。豐實臀部。亢奮下體。……他迴游於慾望的海洋中,想念的潮浪一遍遍向他撲來,使他幾乎陷溺。

  今日,促使他再度回到這海邊據點的,便也是想念了。

  走過咸豐草旺盛的草地,他站在樹林外的一處碉堡前,碉堡的位置比四圍都低,他正想往上走進樹林時,卻有一片片黑雲自四方八垓逼近,如蝗蟲過境,破碎的烏雲 集成遮天蔽日的惡勢力,氣象播報員配合著確鑿的雲圖的預測應驗了,雨!千軍萬馬趕來,他一時癡迷於天象突變的異景,而遲疑了躲雨的時機,因此在藏身碉堡前,襯衫已經濕了一片。

  整理過衣服,他蹲到廢棄的窗櫺上,身體窩在窗口,是一頭孤伶伶的小獸,自高處看著雨水漫漫地淹進碉堡;雨水洋洋,淹過水泥地板,滲進堆放牆角的細沙,高高聳起的沙堆一吋吋崩塌;雨水泓泓,淹至一堵矮牆,便濡濕紅磚,沿著磚縫往上攀爬;雨水涔涔,滲透石牆,斑駁的牆上一顆顆水珠晶瑩,如歡戲過後皮膚上的汗滴;雨水灝灝……

  牠蹲倨於自己的小小的孤島上,看著潮水湧漲,向崖岸進逼,岩石往後節節敗退,海岸線一步步謙讓,來不及退守的牠,皮毛濕濡,混身打顫,喉頭有話,不能出聲。

  雨下著,不停地下著。如雨水氾濫的是心中的牽掛。什麼時候停呢?他怔怔地想……一隻人穿透雨水織成的簾幕,溼透的白襯衫隨身軀線條起伏成丘陵、水漥與平原;他站到碉堡入口處,在天光的映照下,形成一個翦影,翦影撥弄著頭髮,仔細拂去身上的雨水,片刻後,轉身向外打量天色,就在此時,一道銀藍光彩自身後發出,將此黯如蝙蝠巢穴的碉堡映照成證成正果的佛堂;他又走出碉堡,身軀逐漸消溶於雨中,化為液體、化為氣體,杳無影跡……一道海嘯向他心間衝擊而來,以至於他幾乎自窗口跌下。

  雨勢終於減緩,但還是飄著,日光卻已經不甘示弱,招搖不已。他涉過積水,走出碉堡,方才那個想像中的人物卻在此時益發顯得具象可見,他遂沿著記憶的路徑走去,卻七彎八拐地,走不出一條坦途。或許除非站到一處較高較疏離的位置鳥瞰,否則身陷迷宮的自己,終究糾葛其中,只能盲目衝撞,他想著,便坐到一塊大石頭上,望向天空,發現就在東方日出的天空,有一道淡薄如氤氳的虹彩,他頓時心情朗澈,「若在空曠的海邊,一定更美!」他又聽見了潮聲,便一步步往海走去,同時,暮色飽含墨色油漆,一吋吋掩埋而來。

原載於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台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

圖說:倫敦市區一家二手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