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5 14:47:19王盛弘

【倫敦】開盡梨花,春又來

開盡梨花,春又來

  從皮卡地里地鐵站三號門走上地面,右轉,才站到半價亭前,一縷閃躲過雜遢人群流竄到我耳門的歌聲,馬上攫捕了我;耳朵也像檢選器,洋言洋語給摒擋在外,唯一排闥而入的,是這唱著中文歌曲的男聲。

  皮卡地里圓環是倫敦蘇活區的心臟,隨時有街頭藝人在某個角落表演,我略過一個黑人吉他手、兩名小丑的古怪動作,奔走至那名歌手面前,隨他哼唱起來。

  他翻山越嶺一葦渡江健步如飛,我一腳水泡踉踉蹌蹌好想叫他等一等。

  伊高歌我低吟,那時候,我們就是這樣,伊放聲我淺唱,我和伊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八卦山脈在遠方一呼一吸沈沈睡著,最後一盞學子書桌上的燈火剛剛熄滅,星星已經上崗守衛,玉蘭花還不肯睡,在恣意地吐著一蓬一蓬的香氣。宿舍已經晚點名過了,我和伊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伊問,想聽什麼?我說,隨便啦。伊沒有多思考:那就唱你送我的那卷錄音帶裡的〈夢田〉好了……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八卦山翻了個身繼續睡去,星星擠眉弄眼,玉蘭花還在放送魅力。伊老馬識途躊躇滿志在前領軍,我新手上路亦步亦趨緊緊尾隨……一顆啊一顆種籽,是我心裡的一畝田,用它來種什麼?用它來種什麼?種桃種李種春風……

  那時候,我們心裡都種了一個大夢,我的夢在這多年以來逐漸地萎縮逐漸地乾癟,以符合我日益侏儒的行動;而伊的,依然巨大依然清晰,甚至更巨大更清晰。

  伊的夢是成為一名拔尖的藝術歌曲演唱家,伊說,總有一天我會站到英國皇家艾伯特音樂廳,去唱你為我寫詞的歌。伊當真作勢唱了起來,雙眼注視著我,那眼神裡的驕傲,讓我一時以為這首歌真正是我專為他寫的。一曲唱罷,他拉住我準備鼓掌的手,說,走!於是我們站了起來,我不明所以,只隨伊跑下臺階,越過一整座操場,一跳便躍上了升旗臺,我們的臉色潮紅、喘氣吁吁,鞋底沾滿草菁和露水,伊拉過我的手往上舉到最高,再彎身鞠躬到最低,盪鞦韆似地,附我耳邊說,你看,臺下的人都為我們歡呼呢!我遂也看見了一整座操場都是起立鼓掌的愛樂者,掌聲如潮一波波湧來,一束束鮮花拋上舞臺……

  歌手唱到一個段落,圍觀的人群可有可無地給幾個掌聲,他低下腰拿起地上的錫鐵罐,人群馬上又走掉一大半;他循順時針方向向觀眾要賞錢,臉上笑得很燦爛,但在等待行人自口袋裡掏出硬幣時,笑容也不免有一瞬間如新漆剝落露出舊痕一般地顯出了生硬僵冷如倫敦的天氣。這並非乞討,但自知在精神上某個地方患有潔癖的我,卻也不免為他尷尬了起來。我把口袋裡的硬幣捏走兩枚一英鎊的,全丟進了錫鐵罐。他臨離開時,我問他,可以點歌嗎?他說,如果我會唱,有什麼問題!我才說了〈夢田〉,他脫口便唱出了聲音,我把手上那兩枚硬幣又丟進罐裡。

  星星醒著,玉蘭花醒著,學子的夜窗還沒有打烊,再過幾個月就要聯考了。我獨自坐在操場旁的臺階上,這個夜晚沒有歌聲。八卦山,你怎麼可以這樣事不關己地睡去?我起身站到教室外,隔著窗玻璃看一排排課桌,方正、井然、嚴肅、厚重像棺木,其中一張,月光為它灑了銀霜,課桌的主人前兩天還每週例行地北上向聲樂老師學唱歌,傳來消息說他在回程淋了一場大雨患了肺炎,傳話的人說不打緊休息兩天就好。兩天過去,消息又傳來,說伊過世了。

  許多年後,總會在某一個瞬間我突然覺得,命運是偏袒他的。

  一盞盞燈亮了起來,歌手準備結束今日的走唱,他在收拾雜什,我聽見他頗自嘲地對我說,呵呵,說是要來倫敦學音樂,結果站到這裡討生活。呵呵。總算是養得活自己,也不壞。他說了再見,轉身消失在人群裡。

  伊剛過世那幾年,幾名要好的同學逢著清明前後,總要相約去看伊,上一炷香、獻一束花;後來時間難配合,有時清明獨自上墳去,知道已經有人先來過了,遂明瞭大家都在某個角落過著自己的生活,手上有電話,號碼撥了幾個,卻又莫名放棄了。

  今年過去時,看見一名中學生坐在墳頭,一時之間我那已然模糊不堪的對伊外貌的記憶,又被拋光擦亮,兩人交談後才知道伊是伊過世後,中年父母產下來代替伊的。伊已經不小,是當年我們的年紀了。伊向我問了許多伊的事,我知道的,全說了,只是大部分事情,我根本分不清到底是當時的情境,或我日後追悼時的詮釋。

  後來我問伊,喜歡唱歌嗎?你哥哥最愛唱歌了。伊直點頭。喜歡唱什麼歌?張惠妹、孫燕姿、周杰倫。會不會唱〈夢田〉?伊高興地說,會啊會啊,哥留下來的錄音帶裡有,是不是這樣唱: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一顆啊一顆種子,是我心裡的一畝田……伊突然停頓,領悟了什麼地說,你,你就是那個送我哥錄音帶的人對不對,你還記得你題了什麼字給我哥嗎?我會背喔。伊當真背了出來:紀念我們踉踉蹌蹌、卻有獨一無二姿勢的青春……用它來種什麼用它來種什麼?種桃種李種春風,開盡梨花春又來,那是我心裡一畝一畝田,那是我心裡一個不醒的夢……

發表於《幼獅文藝》總第577期(2002.1)

  圖說:愛丁堡街頭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