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意圖把「都市熟女」的概念發展完全，特定的生理年齡當然不會是我的完整意思，生活風格的老練光鮮也許也只可能出現在刻板印象的某些固定文類當中──都市熟女的血肉長成於都市之中，至少這是不消說的；都市熟女是一種女性，被非常「女性地」對待及養成，因而有一種自然而然、熟極而流地明瞭一切專屬女性地限制及壓迫的天賦；也必然長有一種特殊的神經，敏感於「女性地」另一面：一種美的姿勢，或者優勢或者「便宜」與「便利」。因為都市熟女長成於都市之中，我們不熟悉大紅燈紅高高掛的那種不義情境，也難以認識五個女子一根繩子裡的殘酷世界，我們的「性政治」裡快感與苦痛參半，我們對壓迫修辭的冷漠其實來自於我們不能真心的相信──不能真心的相信我們的壓迫處境，也不能全心地投入我們所被允諾的女性生活；我們的選項多於那些成就我們女性養成的份子所能理解以及預期的，卻又遠遠少於我們所受的教育給予我們的力量及野心──都市熟女容受恩賜也經歷詛咒，她們完熟於「性政治」的意識發展與歷史，卻是最最真切的立場曖昧沒有政治操守的一群人類。

　　因之都市熟女的存在故事之緣起不單是政治的、歷史的，更重要是也總會是身體的。我的「熟女意識」來在於熟習於對付月經與體重起落的技術與情緒之後，來在於習慣並享受從身體的表演耽溺所獲得的成功快感、也習慣並安於與從身體而來的挫敗情緒共處的時刻。我們難以認真談論都市熟女的解放性是因為（諷刺地）脫離了我們的身體，之後，那所謂的解放的願景並不會真正地存在，而要認真地在我們的身體之中說解放這件事，卻也莫不連我們自己都要心虛起來──一次朋友在夜晚工作忍不住的宵夜後對我煩躁地解釋：「我月經快要來了的時候就是會這樣忍不住地吃不停。明明都跟自己說好現在減肥所以晚間過七點不進食，但現在我要不忍受經前憂鬱無可排遣地不適，要不忍受吃完東西之後因為不能控制自己身體而不可對抗的挫敗感覺。兩種不快必得選一種，這整件事情怎麼不讓人沮喪至極啊……」

　　朋友三十出頭歲，有一個三歲多的小孩，當過模特兒也當過老闆娘地也還算是一名非常成功地都會美少婦。朋友因為有一名模範老公因而在三十多歲的少婦生涯仍然能維持一種非常都會亮麗的生活（這完全不是不可能的事！）風格──合身牛仔褲鮮紅色的緊身背心、週末狂歡夜還有俐落套裝的上班族生活，錢與休憩、生活與婚姻、情慾展演的諸多可能以及家庭生涯的完整成就，這位朋友一樣也不缺。但如果你要問我，女人無法掙脫他們的身體其實不是因為他們無能，而是因為那「就是」他們的存在。
　　
　　日落的街頭我轉進捷運站旁的美麗商店街心思異常曲折，一面盤算著月經不適的腹痛將持續的時間，一面走進便利商店買一瓶冰箱出來的代糖可口可樂，可樂下肚腹部就準準地痛了起來──問題是兩種不快你必得選一種：要不忍受經前憂鬱及其不能任性妄為的挫敗，要不忍受（我的任性妄為所造成）身體不適的罪惡襲擊。我們在年紀輕輕的二十五歲可能已經將自己的身體折磨得不再有懷孕能力。但是我們沒有人會想真的去求證自己還是否有生育能力或者健康究竟敗壞到了什麼地步的這種事情，我們的自由多到怎麼揮霍也用不盡，但是我們仍不免憎恨自己的性身分，一如陷溺無可脫逃的我們的性身體。

　　陷溺無關乎也無可避免的關乎我們的具體生涯還有真實成就，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在這些時刻，也就像是朋友戲謔的說：女性身體是基本上不適宜於理性化和資本主義邏輯的身體，而這就昭示了我們的註定挫敗或者註定不自在。我不能再同意更多，重要的是我們就在這個基礎上發展我們的完熟世故──是以偶像劇還是要看，「最近進步了唷」的飲料也還是要喝，這是都市熟女的磨難與榮寵──我不能再喃喃更多的耽溺，深夜寫稿到天明，鳥叫的時候，暗暗下了一個明天起早睡早起並成為健康新女性的深刻決心──決心：決不真的實現的那種。


原載於 台灣立報性別版 2004/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