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原著紀事：戀愛解剖師─柴門文

‘柴門文’這個名字，因為一九九○年代初期以降《東京愛情故事》、《愛情白皮書》……等偶像劇所引發的收視熱潮，而為臺灣的日劇迷所熟知。與先生同為日本知名的漫畫家，以描繪愛情關係中真實而深刻的人性著稱的柴門文小姐，憶及當初創作《愛情白皮書》這個故事時，是在私人遭受困頓的一個冷秋裡，突然在她的面前“取手奔跑著，成美尖叫著而掛居哭泣著”，因之畫下了她漫畫家生涯中“不可不畫的”一部作品。

柴門文的漫畫作品，向來以描繪戀愛中男、女性的心理狀態見長；不同於一般日本的女性漫畫家，她的繪畫技巧比之於同業，可說是如同幼兒園生般稚拙，但是她經營一個故事的厚實與綿密的程度，卻足以超越圖像本身的吸引力，而刻劃出角色的光與影。日本偶像劇常拮取其他媒材作為養份，從漫畫中改編的戲劇也不算少，柴門文的作品更是幾乎每部都有被改編搬上電視螢幕的輝煌紀錄。她的作品特別被容易改編的原因之一是她的作品通常描繪現實人生，虛假夢幻的成份極少；另一個原因是她的作品線條十分簡單，且分格簡直就如同(電影或電視劇)分鏡的腳本一般，屬於漫畫這個媒介所使用的特殊語法反而比較少，電視編劇及導演在思索如何將漫畫圖像轉化為電視影像的過程中，或許更為容易些。

《愛情白皮書》講的是“二十代”(二十歲)的愛情故事─在二十歲時開始的青澀戀愛，在熱愛中互相傷害，然後在其中成長又互相治癒的過程。柴門文的作品一向不夢幻也不浪漫，尤其若比較過原著漫畫與電視改編劇本後，更能看出其反差。柴門文其實比較像手執利刃的解剖師，精準地劃開愛情關係中的癥結與盲點、偏執與墮落，然後讓讀者與她一同再去追索治癒的光源。


柴門文自己曾經表示：『在《愛情白皮書》以前的全部作品，只不過是以《愛情白皮書》為目標的一個階段性過程罷了。』可見這部作品是如何的在作者的生涯中占有獨特的地位。柴門文曾經寫道：

“….. 《愛情白皮書》的深層面即是描述掛居如何由幼年破碎心靈的封閉世界中，逐漸回復的故事。直到最後，自己才察覺到掛居的故事或許是不常見的。但也就是因為如此，以身為表現者的我而言，那就是我抱持著的最大主題。為什麼，我如此拘泥於掛居呢？又為什麼，我會憧憬保羅‧賽門、被中原中也的詩所吸引、和電影「流亡人生」的瑞佛‧菲尼克斯(註一)有共鳴呢？這就是掛居擁有的主題，也是我自己本身的真正主題。這樣的主題，是否適合商業漫畫雜誌的思考模式呢？我完全沒有想到，但「我不畫不行」的強烈慾望在蠕動著，所以我畫出來了 (《愛情白皮書》第二部第三集〈後記〉，尖端出版社) 。”


每個作者都有自己不斷重覆的創作主題，在愛中治癒或得到救贖的這個主題，也是柴門文不停重複的曲式。但在《愛情白皮書》中，幾乎把戀愛中所有可能遭遇的困頓與情緒，鉅細彌遺的描繪出，簡直就是一本“戀愛心理學研究報告”，稱之為“白皮書”可謂當之無愧。

《愛情白皮書》中的男主角掛居保，是故事中的主題。他算是一個比較少見的人物類型：善良、堅強、富有高度的同情心，卻又時而冷漠、疏離、壓制自己心底的想望，溫柔且殘酷。但如果讀者知悉這個角色的創造，是以《蚊子海岸》、《流亡人生》中的River Phoenix為原型的話，應該就可以更快理解這個角色的內面衝突是如何地在掙扎拉扯中逐漸而緩慢地化解。在任性偏執的父母養育下飽受折磨的少年，在早慧世故的表層下所隱藏的，是無法放棄自身的良善本質，堅強地存活下來的老靈魂。而這樣高尚的老靈魂，最終在成美的純真熱愛中，得到了救贖。《愛情白皮書》說的就是這樣一個因為愛而得救的故事。


“儘可能的做最真實的描寫，是我作家生涯的主題。…..我個人考慮到〈有關漫畫故事的真實〉的是，它不就是共通感情的最大公約數嗎？…….園田成美，就是在最大的公約數之中的女孩子。她和她那稚拙的戀情，可能就是要真正踏入戀愛”前的準備階段。但，這也是二十歲時最真實的戀情。 (《愛情白皮書》第一部第一集〈後記〉，尖端出版社) “──柴門文如是說。

因此，作者以對身為創作者的誠實，寫下了九○年代的愛情經典，並且帶領著讀者一同展開一場尋找自我的旅程，或者，一同經歷對青春歲月的回溯洗禮。

(二)日劇紀事：純愛寫手─北川悅吏子

北川悅吏子所寫的腳本，曾經創造了不少收視神話，如《愛情白皮書》、《長假》、《戀愛世代》、《跟我說愛我》、《美麗人生》……等。《愛情白皮書》改編自柴門文的原著漫畫，是其中比較特殊的例子。一則因為柴門文的作品本身完成度高，二則是北川小姐本身即有獨力完成佳作的能力。所以當北川悅吏子改編柴門文的原著成為偶像劇腳本時，不免做了一些「北川式」的修正。例如對於在柴門文的原著中，主角們性格中陰暗面的描寫，北川悅吏子做了相當多“淨化”性的更動，最明顯的要算是‘取手治’這個角色。在原著中取手治因為遭受人生重大挫折而有著曾經一度自我放棄的墮落慾望，在電視版中全然不復見，也因此木村拓哉所飾演的日劇版取手治，成為當時人見人愛的好男人，那種癡情的、默默在一旁守候的、可以永遠當成最好的異性友人的、溫柔的濫好人。這個角色在電視版的受歡迎程度，遠遠超過漫畫原著。而原著中的園田成美，因為戀愛中理性的喪失所產生的種種失控行為或成為社會人後慾望的出軌…等，在日劇版中的描寫也減縮到最小的程度。相較於原著漫畫，日劇版所描繪出的反倒比較像是對年輕歲月中純愛狀態的追想，比較像是充滿淡淡哀愁的青春回憶錄。


但是北川的劇本仍舊有其特殊的魔力；她最擅長描述純潔的戀情，而且在夢幻中也能營造真實。《愛情白皮書》電視版之所以成功，主要是在角色性格上，北川也做了很多深度挖掘(雖然是在美化不少的狀況下)；例如東山星香這個角色，在日劇版中是比較內斂而悲傷的，在其開朗聰慧的表層底下。

日劇版之所以能引起廣大的迴響，跟其選角有著極大的關連。這齣戲的五個主角，可能是改編漫畫中有史以來最成功、最有說服力的選角，尤其是掛居保這個角色。這個角色的複雜度若要由年輕的演員來加以詮釋，除了他本身必須極具天份之外，也必須要有專業的訓練背景。世故卻又有著純真的本質、外表漠然卻有著高尚的悲憫之心，使這個角色本身具有難度非常高的、難以輕易跨越的詮演門檻。但是筒井道隆(註二)當年所詮釋的這個角色，卻是精彩得搏得所有人的一致喝采。他將角色注入靈魂，成就了後人無法搶奪的、一個屬於他的永恆經典。此外，由當時的清純派女星石田光所詮釋的園田成美，則像一塊樸玉般散發柔和的光輝，映照襯托出其他演員的表演，也是個相當具有平衡感的好演員。她把成美認真直率的另一種純真，以相當具有自我風格的表現方式表達得十分完整，是一個在角色快樂時讓觀眾全然感染幸福，在角色悲傷時足以讓哀傷瀰漫、滲透出螢幕外的演員。 值得一提的是木村拓哉，真的以當時的青春演繹了一個好角色，木村的取手治，幾乎成為他後來螢幕形象的原型，而且我認為他後來的表演都無法超越在《愛情白皮書》之中的表現。而由鈴木杏樹所詮釋的東山星香、西島秀俊所詮釋的松崗純一郎，也在日劇觀眾的心中，留下難以抹煞的印象。令人驚訝的是，當時這些演員都非常年輕，但都非常專注且專業，有著非常細膩的表演方式，讓人見識到年輕演員獨有生命情調下不凡的節奏感，非常真實且令人動容。當然這齣戲的導演也相當冷靜節制，因為在厚實的劇本鋪陳下，寫實主義的拍攝手法實為上策。因為，在傑出的編劇及傑出的演員合作下，角色自己會發聲，不需太多花巧的剪接技巧或特殊鏡位。


在觀看日劇的經驗中，有不少描寫愛情與友情交錯的偶像劇。但是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有描述三十代(近三十歲)的《壯志驕陽》、描述十代(十幾歲)的《那些日子以來》，以及屬於二十代青春歲月的《愛情白皮書》。這三齣我稱之為『青春三部曲』的偶像劇，同樣都是描述一群相知相惜的朋友從校園中經驗青澀的戀愛，而後步入社會中繼續成長的故事。有趣的是，從這三部曲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日本社會的世代變化以及價值觀的異同。而且每一代具有代表性的年輕演員，也都非常切實將屬於自己世代的聲音，用當時特有的表演風格加以呈現，真的是非常令人讚揚。於是，流行文化也成功的紀錄了世代的更迭，在歷史洪流中劃下了感動的一筆。

(三)台版紀事：畫面唯美有餘，角色靈魂不足

台版的《愛情白皮書》在緊密造勢與宣傳下開拍，終於在四月二十六日(上星期五)晚間十點播出首集。今年初得知籌備開拍的消息時，對於製作公司的企圖心與勇氣，倒是有幾分佩服，對於其“膽敢”挑戰日劇迷心中的經典。

我曾經在寫給編劇的那封信中提及過我對於重拍的一些想法。當時我比較擔憂的是製作單位不停宣傳之“技術取向式”的自我增強策略。在上星期五看過首集播出之後，果然讓我產生嚴重的失落感。

首先在演員的表演上，略嫌僵硬，角色內化的程度不夠，讓我感覺到“演”的鑿痕處處。舉例來說，楊丞琳所演出的成美，只帶出這個角色的天真，卻沒有表現出一種執著認真的純真個性；而范偉琪所飾演的星香，顯然比較接近自己本身原有的性格，既不像原著漫畫，也不像日劇版的描繪，算是差距甚遠的演出（當然如果此劇之編劇是蓄意創發出新的角色性格又另當別論，不過如果真有這意圖，可能也有影響整齣戲原有結構的危機存在）。而飾演掛居保角色的香港演員余文樂，表現頗為扁平單薄，只讓人看到角色溫吞的一面，在首集的演出中。表現得最好的，反而是飾演取手治的演員彭于晏，非常接近原著的精神，層次感也比較豐富。而飾演松崗的李元伯，因為戲份少還難以有比較清楚的印象，但在外型及氣質上倒是頗為符合。


再來是台版《愛情白皮書》雖然採用最新的HDTV技術拍攝，畫面固然非常唯美乾淨，但是整體映像卻讓我覺得有點“空”、有點“虛”、有點“浮”。鏡位的使用太浮動，太多的旋轉環繞鏡頭，浪漫得太煽情；特殊鏡位與後製剪輯在花俏之外，隱喻與感情的成份太少。舉個例來說，掛居與成美的第一次接吻鏡頭的處理，台日兩個版本就呈現出頗大的差異與態度。在日劇版中，在接吻的瞬間，是靜默的、沒有配樂的，這樣的處理張力反而更為強烈；而台版的處理則是在滿天天燈的背景下，配上煽動力十足的弦樂，以360度環場鏡頭(again！)呈現，除了MV式的流動感與唯美之外，反而感覺不到日劇版本中成美那種瞬間受到驚嚇、震攝而原有情緒突然斷裂、空白的心理狀態。


此外，台版《愛情白皮書》中的大學校園與社團教室的場景選擇，似乎美麗豪華得有點不真實。日劇版的校園比較讓人有種熟悉的陳舊感，有那種屬於大學裡的特殊氣味與氛圍。我想台製偶像劇最大的危機，在於普遍落入『畫面唯美至上』的迷思，反而減損了劇情與情境的可信度與真實感。

在看了首集之後，立即做出這樣的評斷似乎過於嚴厲，有違我個人一向比較寬容地看待自製偶像劇的心態。但是對於這樣具有企圖心的製作小組而言，相對地基於一種尊重的態度，我自覺應該更認真地投以相等的關注(首集我看了二遍)。同時，基於這齣戲的風格應該已不可能做任何太大的更動，所以未來期待的，恐怕只有演員們的表演，是否能夠漸入佳境了。

總而言之，在看了首集之後，突然緬懷起日劇版的《愛情白皮書》和觀看這齣戲時的那段美麗時光。

註一：
說到‘掛居保’這個角色創作的靈感，不免想提到一個有趣又悲傷的插曲。在一九八七年River Phoenix為電影《Stand by Me》赴日宣傳時，柴門文小姐曾經與River在記者會上做了一段訪談，她對River提及有一部漫畫是以他為主角而創作的，而River回答：「請務必讓我看看這部漫畫。」當時柴門文見到River本人相當驚訝，感覺他只是個相當樂觀的年輕人。
後來，於1993年River充滿悲劇性的死亡後，柴門文小姐也曾經特別撰文悼念他。不過，後來證明，藝術家的直覺果然是很敏銳的，River的真實人生，就如同電影及漫畫主角般，的確充滿著不為人知的陰影。

註二：
筒井道隆為童星出身的專業演員。十五歲時因演出知名的藝術電影《笨金魚》中癡戀游泳社少女而立志成為游泳建將的偏執少年而聞名。電影或電視作品並不多，是個相當低調神秘的演員。與豐川悅司、藥師丸博子合演電影《Twinkle》(《星閃閃》，中譯：《愛我請告訴我》)算是近年來在國際上比較有知名度的一部參演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