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地生了根的《薔薇之戀》(增修二版)
－兼談2003年偶像劇觀察



很奇怪的，《薔薇之戀》並非是前兩三集便吸引住我目光的偶像劇。我是慢慢地慢慢地察覺到它的好看。


今年我最滿意的二部長篇連續“戲劇”(drama)，其實是曹瑞原導演的《孽子》與王小棣老師的《赴宴》，那是令我感覺到身為觀眾的幸福的二部台灣戲劇。《孽子》濃郁飽滿而精準，層層堆疊如油畫；《赴宴》則質樸誠實而動人，寫實寫真如素描。


但是，今年，在偶像劇(是“偶像劇”喔，不自稱是偶像劇的戲劇我且不論)方面，其實我已經失望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一向把偶像劇跟其他劇型分開評比。

台灣的偶像劇雖學習自日本，但其實在文化雜交之後，形成的是一種更獨特更脫離現實更灑狗血的新劇種。

 

《流星花園(一)》所開創的，是一種新的局面，卻同時也是一種新的困境。

新局面是，它企圖開創年輕觀眾的戲劇市場，它分劃出一塊新編劇新導演可以揮灑的園地，同時，它也積極尋找年輕面孔以吸引年輕觀眾。


新困境是，很多製作公司以為，偶像劇只要有俊男美女，就會有收視率；只要改編暢銷的日本漫畫，就可以省掉該填補的真實；只要劇本離奇夢幻，就可以賺人熱淚。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連觀眾也漸漸以為，以上的幾點就是偶像劇該有的特色。


其實偶像劇，並不好拍。

要拍得好看不俗，其實更難。


因為它必須要帶點夢幻藉以逃離一點現實的壓力，因為它不能過份沉悶無趣，因為它必須至少有一兩個有觀眾緣的偶像帶起風潮，因為它至少必須要能迎合年輕族群嚐鮮的口味……。

而通俗不是就一定得十分膚淺，通俗一樣也能拍得出幾分深度。

今年的已播畢的長篇偶像劇(是“偶像劇”喔)有：

＜月光森林＞、＜又見橘花香＞、＜我的秘密花園＞、＜海豚灣戀人＞、＜粉紅教父小甜甜＞、＜狂愛龍捲風＞、還有尚在播的＜七年級生＞、＜西街少年＞＜星願＞＜單身宿舍連環泡＞…等等。

 

楊冠玉導演從＜月光森林＞到＜我的秘密花園＞，其實已有相當多的進步，至少在演員的表現及整體的節奏上，＜我的秘密花園＞已經算十分順暢；雖然最後非得灑狗血讓男主角身亡的結局，又是落入俗套，有些功虧一簣的遺憾。但值得肯定的是，它對於年輕世代女性間及男性間的友誼及由個性而來的價值觀之差異，描繪得頗為幽默而寫實，對白相當生動自然；演員的表演應該是前半年幾部偶像劇中最流暢的，尤其是女主角林依晨，是一個非常有觀眾緣且同時兼具實力的好演員。我一向不認為偶像劇演員就是一定沒有演技實力的，要在比較乾澀的劇本裡、要在比較空洞的用鏡下，要表現得自然流暢其實是更加艱難的。就演員表演的孤立無援上，偶像劇演員要能生存下去，除了長像，還必須要有一定程度的天份，林依晨就是個好例子。


＜又見橘花香＞及＜海豚灣戀人＞，我其實曾經較為嚴厲地批評過。＜又見橘花香＞劇情的結構太不可信太離奇，強作浪漫，感覺像是參考了很多日劇好橋段，大鍋炒後卻根本不對味，白白浪費一堆演員和他們的眼淚。＜海豚灣戀人＞說句不客氣點的話，很像20年前的日本少女漫畫加上霹靂火式用鏡的青少年版。＜又見橘花香＞及＜海豚灣戀人＞的節奏與用鏡，太多花巧的空轉，那空轉只有視覺上的刺激，實在瞧不出太多感動與餘韻。


至於＜粉紅教父小甜甜＞，其實有些故作的白爛及黑色幽默，但可惜的是，它卻捉不著黑色喜劇那高深的節奏與敘事方法，結果是大大“落了拍”。＜狂愛龍捲風＞，我冒著被F2仔仔迷及徐若瑄迷們追殺的危險，我也要說，這實在是一齣很…可怕的偶像劇，不僅演員演技極不穩定，雖然有點兒像好萊塢片《金髮尤物》看齊的味道，卻像東施效顰，非但沒有學得那機巧靈活，卻落得十分愚蠢僵硬。三個月拍出來的，果然就是只有三個月拍出來的質感，空虛得讓人失落得很……。


至於尚在播的＜七年級生＞，裡頭年輕演員的表演好過大牌電影明星，但可惜的是，劇情結構很多地方太保守，有點像拍得還ok的社教短片(我們這一班)或是有誠意些的＜麻辣鮮師＞。至於＜西街少年＞其實就是三立風格，側重場面場景，鏡頭晃得可厲害啦！但在緊塞情節的熱鬧氣氛中，它在人物角色性格的模塑與對白的設計上膚淺地過了頭，雖然我認為它結合了漫畫、武俠、動作與偵探類型的混合頗有新意，但是可惜的是它放棄了深化角色靈魂與展現作者生命觀點的嚐試。＜星願＞則是唯美有餘，但多少流落點空洞洞的虛假，就像不靈活卻美麗的洋娃娃。至於〈單身宿舍連環泡〉，大抵上是順暢的，不論在演員及劇情節奏上，但是用鏡少了點驚喜有些平淡，而且男子宿舍的場景未免乾淨豪華過了頭而顯得有些不寫實……。

或許有些人認為我的批評太過嚴厲，但身為一個認真的、台灣偶像劇觀眾，每部戲每集播出時，我都會儘量抽時間看。這是我身為觀眾的負責與期待。我在看這些我批評得較嚴厲的偶像劇時，是痛苦的。我常常期望：那劇情可不可以快點往合理的方向前進？那演員可不可以進入狀況一點？那導演可不可以多用點有詩意及隱喻的鏡頭？


我的批評，不是幸災樂禍，不是無由漫罵，而是來自於殷殷期待。


＜薔薇之戀＞一開始，我並沒有抱著太多的期待。這部漫畫在少女漫畫界太有名，簡直是必讀夢幻本。因為怕期待得太多，失落得恐怕會更嚴重，第一集，邊打掃家裡邊看；而且還很怕看到像海豚橘花香那般尷尬得不得了的虛假感情與對白。第一集，百合不停地哭著，演員們穿睡衣走來走去呈現夢遊狀，我心想，不太妙，但還是看到完，感覺到漫畫語言轉換到影像語言之後，雖沒有很精準，但至少還帶著一種緩調的溫暖的寫實感(散文式的風格其實是齊錫麟的腳本風格特色之一)；更“好家在”的是，ELLA小姐很會演，很真實地自卑傷心著，不會太over。當時，它對我的吸引力還尚未成形。不過，覺得片頭至少有精心地設計過，不是隨便剪一剪的。


接下來，在每個星期日，這最先我當做功課在看的戲，卻讓我越來越覺得挺不錯看，看出興致來。其實我並不知道這戲是＜是誰在橋上寫字＞的導演瞿友寧所導的。只覺得這導演運鏡順暢穩健，時有佳作。譬如百合喝醉時酒杯上的繁複反映、貓吉那超現實現身的喜感、百合與高中同學在超市驚嚇地再遇、還有一些轉場運鏡的意外小驚喜….。但總而言之，它的用鏡，有在訴說、補充對白之外的情感，而且淺顯易懂，它是年輕觀眾也容易接受的影像語言，而且很多地方有小幽默，氣氛營造得也挺自然。幾個很有味道的用鏡，如第23集(10.26)中，葵在泳池畔百無聊賴地丟著金幣，對百合說：妳『可以自己生一個呀…』時，鏡頭一轉照到沉在泳池水波裡的幾個排列而去的錢幣，或許是個很棒的隱喻，代表著葵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就此沉溺，奇異地以物以景抒情；又第22集中如芙蓉對貓吉訴說母女感情時，電腦桌面上的動畫是一隻困在滾輪裡不停奔跑的動物，同樣也是個頗有興味的暗喻；還有第21集中當堇第一次對百合告白，百合回家歡喜昏頭走回自己房間時，導演以一鏡跟拍百合的背影至轉角快速帶到葵落寞的臉，呈現二者心情的強烈反差，確實有其效果…。


它的劇情結構，除了相當忠於漫畫原著的主要結構與情節外，其實還用心落實一些生活瑣事與真實的情緒。而初初最無法讓我信服的選角，到現在卻不得不使我折服於導演的細心。


＜薔薇之戀＞原著漫畫，其實在傳統的價值觀裡，殺出一條小路。它有其顛覆性及前衛性，它挑戰了家庭與家人的意義，讓它因為“愛情”而開出花兒來；而這愛情是廣義的，是挑戰傳統界限的。要讓漫畫中有點傳奇離奇的家人關係，在改編的劇裡生根落地，其實有些兒困頓。首先，漫畫中那美得出俗的三姐弟，如何找得出撐得起的新鮮臉孔？漫畫中那醜得無辜天真讓人喜愛的百合，如何找得出甘願犧牲又有些人緣的臉孔來表現？再者，就算能找得到外型符應的演員，他們的演技，恐怕又是一層難關。


漫畫改編的偶像劇，成敗很難定。畢竟漫畫特有的語言與敘事方法，跟電視戲劇差很多。舉例來說，柴門文的漫畫，常被改編成日劇，原因是它較容易被轉換，她的原著，其實很像電視劇腳本。也就是說，寫實的漫畫，它的語言是比較容易被轉換的。但像安達充那種極有風格的漫畫敘事，要改編成其他的媒介，就極為困難。


《薔薇之戀》，說到底，是少女漫畫中的名作之一。它超傳奇，超離奇，超夢幻，是一個少女的白馬王子夢連結灰姑娘的終極版，連在漫畫界裡，也算夠稀奇，她有很多獨特的少女漫畫語言，而且還涉及亂倫與同性戀議題，溫中帶嗆。裡頭的三個俊男美女角色，比漫畫流星花園裡的F4還更如花似玉，更不可置信。導演很有能耐，挖了三個長得很高的模特兒來，一部戲都沒演過，完全新鮮的面孔(好大的風險….)。


所幸導演是溫柔而負責的。他讓演員們上表演訓練課，並且用心地觀照演員們的內心狀態，讓他們互相彼此支持著，能很勇敢地去開放自己的身體，讓大家能卯起來勇敢地親成一團….，然後藉由互相的扶助培養成一家人的那種自然流露的、熟悉的感情。(他甚至還親手寫了給每一個角色及演員的話，頗長哩…，而且我還去挖他跟網友的聊天記錄，太感人囉……這導演就算是，想討好觀眾，所做的功夫及功課也太驚人…)


Ella是個極有天份的好演員，她的表演其實很紮實，在紮實中有著嚴肅的喜感，自然而不做作，流暢得不得了，完全不同於她在當歌手時的強勢感覺，她或許是另一個最值得期待的、年輕的“千面女郎”，她的哭戲，每一場都層次豐富，令人動容(我看好的另一個新偶像劇女演員是林依晨)，需要喜感的表演時，也可以勝任完全。陸明君也很自然地融入芙蓉這角色，簡直跟角色合而為一，在氣質上無可挑剔，很自然的懶女人，對很多事無所謂與不在意，但是卻是清明的、可以看透別人的、內心良善的。她在面對母親死亡前的幾場戲，表現得極為傑出自在且令人動容，算是個很能融入角色內在且有情緒感染力的女演員。


黃志緯及鄭元暢，倒是讓我有些兒驚喜(因為我之前並不看好他們)，總而言之，算得上是兩個蠻有幽默感而且很放得開的年輕演員。黃志緯演的頗稱職，因為‘堇’這角色其實有點冷，較之於‘葵’這角色，更難表演出內心的轉折，但以初次演戲的新人而言，他算挺穩挺順暢，而且不過份地去“刻意表演”，相當忠於原著原味。至於葵那個角色，毫無經驗的新演員，其實很難不尷尬地呈現出歇斯底里的混亂情緒，尤其是關於那些肢體展示與親密接觸。一開始，我得說實話地承認：我覺得較之於原著，他不夠美麗、咬字奇怪、演技誇張，讓我有點ㄦ討厭。所幸這個新演員，竟然很意外地演繹出一種極特別的喜感，在誇張中也有極細膩處，重要的是，確實有其效果(視聽覺刺激)與笑果(這根本就是整部戲的甘草人物)，並漸漸地帶出了角色的魅力。要論美形，當然是差原著一大截，老實說，原著中的葵可是花屋敷家之“花魁”哩；但是，這個演員的表演，漸漸走出自己的節奏與風格。這帶著雙性特質的角色，奇異地將觀眾的眼光與情感帶著走，並且牽動著轉折。這略帶女性陰柔特質的角色，很難能地，成為不被排斥不被污衊不被取笑的靶心，還頗受觀眾歡迎，這也算是一種進步－－少女漫畫的情節，總算在傳統中也有著前進的政治性。我想他的表演，真正將漫畫中最不可信的角色演出了人味與親和力，這點頗為難得。


紅膠囊的貓吉，也是另一個讓我覺得很不錯的選角，我覺得甚至好過於原著中的角色設定。讓漫畫家演出漫畫家，其實有些ㄦ後設的趣味：他奇特突兀的不協調性，卻反而有種冷幽默，讓人會心一笑。 (紅膠囊不用演就很怪…..)


題外話順道一提，我認為，幾個主要演員，都很有身為演員的覺悟，在表演的企圖上，是強烈的；也很配合宣傳，符應導演的期望，值得鼓勵(當然導演也常誇獎他的演員很認真，二者的互動看得出是溫暖的)。


此外，客串的歌手張智成、Hebe、陳譯賢、乾爸，都有很自然的演出；尤其是陳譯賢(瑞樹)、老演員乾爸，非常突出地表現角色的內在衝突，搶足了戲；甚至於導演自己下海客串的小學老師跟狗狗，也溫馨地逼人眼淚。還有演芙蓉的小演員、少女演員，也自然倔強地恰到好處，算是很如份的選角。那溫暖中有一些苦楚，澀得不過份。這齣戲的演員們，其實好在彼此的協調性與默契上自然融合出一種不過份刻意的、較為樸實的表演，這是略勝其他同期偶像劇一籌之處。


改編自漫畫的偶像劇是否受歡迎，通俗的魅力，就是其關鍵。裡頭有沒有真實的感情，有沒有認真地去填充與轉化原著中許多獨特的漫畫語言，讓劇情與對白多幾分寫實，多少瞧得出來。有時候，我覺得青少女或青少年，也不是全無辨識力的一群，單就好看這點，她們全憑直覺，恐怕不是編劇們可以精準地預測與操縱。《薔薇之戀》是慢慢開花的，就像百合的可愛良善，慢慢融化芙蓉、葵和菫一樣。瞿友寧的作品，有一種沉穩的溫暖，幽默感來得恰到好處；用演員也用得有技巧，能讓他們自己本身的的氣質，自然的揮發。他確實拍出了一種自然舒適的家庭氣氛與親人感情，將誇張的漫畫情節一轉為樸實有人味的氛圍。瞿友寧導演身為最常獲得新聞局優良劇本的編劇之一，他在影像的敘事性上，也算得上穩當且流暢；總而言之在平均質上，整體的水準是不錯的。

導演很務實地用心著，演員們也很努力地超越自己本來的能耐，於是，這株來自日本的薔薇，在這兒，落了地生了根，有了自己的花園。




ps：順便一提－－
接下來的＜戀香＞，如果劇本好的話，我想彭于晏頗具感染力的表演，將有可能使他成為下一波大紅的偶像演員，他的表演也是有天份的那種，在《愛情白皮書》裡表現得不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