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坐在咖啡廳的成志步，正等待著李晴應約。事實上要不是她年多才約一次，成志步是絕不能抽空出來的。他這陣子太多煩惱了，不，應該只有一個。他爸爸在上一年為舊同袍—過去一個出生入死的兄弟，做了一千萬借款擔保，當時那叔叔說要營商，重情重義的爸爸是毫不猶疑地在借據上畫下簽名的。

結果呢？那叔叔因為生意失敗而舉家逃到海外，父親怎也再找不到他了，巨債自然轉移由他來承擔。於是成志步近月來，便要不斷地和父親四出向親友借貸，因為成爸爸平日為人友善慷慨，加上有房子的抵押，也在短時間內籌得三百多萬。然而，相較於一千萬，這畢竟還是個微不足道的數目，限期卻是下個月底。

因此，成志步在這些日子內顯得很煩躁，一想到一家人的未來就不免頹唐起來。這從他今天頻喝咖啡，及隔兩秒便看手錶的動可以看出來。

李晴倒來得準時，侍應走來問她喝點甚麼。

「不用了，待會就走。」然後轉個頭向成志步說：「這是我和亞希的結婚請帖和給你的一封信﹙見序篇），希望你到時能早點來。還有點事，先走了。」

成志步先是一怔，他沒想到才分別一年，李晴和盧樂希已經到了結婚的一步。他甚至可以立即斷定那是個衝動任性的決定。

「慢著。」這兩個字令李晴定一定神，成志步本來希望在這時候勸李晴小心想清楚的，但回心一念，他是她的深情的叛徒，還有資格在她的感情生活與及決定裡，加入甚麼意見嗎？這是不自量力的，成志步想。

「沒甚麼，只是想好好恭喜你。」成志步窘迫地笑起來，這是他最適合講的一句了。他雖然打心底反對這個婚姻，總覺得盧樂希和李晴是不能恰如其份地照顧對方，也難以合力創造幸福的。然而自己也是分身不暇，既要擔起一家人的安危，又必須顧及鍾慧冰的感受，所以也只好掩著理智，盡量說服自己去祝福他們。

「那，台灣見了。」李晴回應客套的笑容，說了就衝也似的逃離咖啡廳。她沒有告訴成志步，那個接受求婚的黃昏的窗外，除了有淡橙的絢麗，還有他和鍾慧冰牽手走過的畫面。

自此之後，李晴以為能把過去的回憶和感情都放下了，可是到見回成志步，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方才他說「慢著」的時候，李晴是多希望下一句是留住自己的話，即使是表明不贊成也好。然而，接下的一句竟是恭喜，沒辦法，這是預計之中的失望。

李晴從咖啡廳走出來以後，就一直按捺著自己別回頭，一年多沒看到成志步了，見面成為了奢侈，她是多想能捧著他的臉不分晝夜地仔細端詳。但若是選擇回頭的話，李晴知道等著自己的，一定是比上一次更悽厲的結局。

在不愛的人面前，懂得放手是很重要的。李晴努力令自己放手了，只是她的心意，卻一直無法配合這個動作。

成志步近來很少應鍾慧冰的邀約，卻沒告訴她任何原因，甚至連電話也關起來。鍾慧冰既是擔心，又是心痛，每次當成志步說：「我自己就可以了，我不希望你擔憂。」，她也覺得成志步太不尊重自己了。為情人的擔憂掛心，難道不是戀愛中的權利和義務嗎？成志步以為可以免去鍾慧冰這帶重的義務，同時卻也剝奪了她為愛付出的權利。

今個冬天的寒流特別厲害，鍾慧冰因為常常去做發被予露宿者等義務工作，自己也染了重感冒。可是，當鍾慧冰覺得奄奄一息，撥號給成志步求救時，卻只留在冷冷留言信箱說話，便乾脆掛了線。

因為週日，各牧師和修女都去了「禮拜堂」。肚餓得快橫死卻挪不出身子煮食的鍾慧冰，在手機的通訊錄隨意地按了朋友的電話，他們每一個不是去了玩就是正與情人聚頭，對面海的更不用說，總是一大堆的不方便。直到最後一個電話，鍾慧冰雖然猶疑了一會，最後還是勇敢地撥出去了。

「你好，盧樂希在嗎？」即使是手機號碼，鍾慧冰仍然禮貌地問，再熟稔的人，沒聯絡久了亦不免生疏，更何況是他們之間，鍾慧冰衷心地期望著盧樂希已經不惱自己了。其實早想與他冰釋前嫌了，卻又找不到機會。如果這次能回到過去的好友關係，鍾慧冰覺得自己病得再重也是值得的。

「慧冰？你現在在那裡？找我有事嗎？」盧樂希自看到屏幕上顯示鍾慧冰的號碼，便緊張起來，連帶語氣也煞是認真。

「對不起，因為我患了重感冒，嚴重得直不想下床，卻又餓極，所以看看你在不在附近，會不會有時間買一買東西上來罷了。」鍾慧冰重覆再唸之前說了多遍的台詞，也預計了盧樂希會如之前的朋友般拒絕，只是懷著那一絲絲的冀盼。

「嗯…」盧樂希望一望身邊正試穿著婚紗的李晴，看一看身上的禮服，不禁遲疑。

「如果不方便的話便不要了，等到下午神父他們回來就可以了。」

「我現在趕來，你能忍耐十五分鐘嗎？」盧樂希問準了李晴，大家也同意改天補拍可以，就箭似的飛到街截計乘車去了。

計乘車的司機，原來是在鍾慧冰畢業禮後載過他們倆的一位。那中年帶帽子的司機和盧樂希看見對方，先是一驚，然後又親切地相視而笑了。畢竟，緣份是無處不在的。

「年青人，你現在和那一見鍾情的姑娘怎樣了？看你這身西裝禮服的，不是快要和她結婚了吧？」

「才沒有，但我現在正要趕去她家幫忙照料呢！拜託，可以開快一點嗎？」盧樂希的心情太焦急了，年多來他每晚與「打一通電話給慧冰」的想法搏鬥，如今防衛卻在鍾慧冰的一通電話後，完完全全地崩解下來。想到這裡，盧樂希心裡亦不禁自嘲。

「當然啦，病了嗎？要不要先買碗粥，我知道有間順路而美味的粥店。現在打電話點東西，待會經過就能拿了。」司機腳踏著引擎，右手扭著向盤，左手便向後座的盧樂希遞上粥店的卡片，半秒也沒有浪費。

「正合我意，怎麼你會這樣幫我們呢？」我們當然是指盧樂希和鍾慧冰，他總是喜歡佔這些便宜，反正這樣會令自己比較開懷，又沒影響到人。

「老子也是過來人嘛！這程車會比較快，記得扣好安全帶。」中年司機眼睛裡閃著愛情的光芒，就算連後座的盧樂希也感受到那股銳氣，打了個冷顫。在他一陣「哈哈呵呵」的笑聲後，計乘車便如飛一般向愛情邁進。

鍾慧冰從睡床中醒來，已經是翌日的清晨了。盧樂希一夜沒睡保守著她，甚至連昨晚的禮服還沒有換，一面倦容地對她微笑。

「早安，剛才我在以前我們做畢義工常吃的店舖，叫了艇仔粥外賣，你應該還喜歡吃吧？」

「本來說是昨天早餐而已，現在卻是第四頓了，真麻煩你照料。看，連鬍子也忘了刮。」鍾慧冰瞇了眼，昨日吃過盧樂希買來的成藥，感覺好多了。

「誰叫你這裡沒刮鬚刀，你再不快點康復，我可要讓你感受一下鬚根刮面的威力。」盧樂希作勢要把下顎湊到鍾慧冰的臉上。

「對不起，其實…你原諒了我嗎？」鍾慧冰和盧樂希嬉戲時，恃笑問出這一句。

「沒關係的，我惱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我太小器了，愛一個人是不應該計較這些的。」盧樂希刻意地又和鍾慧冰保持距離，愧疚地苦笑。

「但……即使你繼續這樣做，我也不會因感動而愛上你的。」鍾慧冰坦白得近乎殘酷。

「我這樣做不是要感動你，我只是希望你好起來而已。」盧樂希已經沒有以往的激動了，只是雙手合十，誠懇地說。

「有必要對我這樣好嗎？」

「不如我說一個中年男士的愛情故事給你聽，好嗎？」

「那會不會很悶，不過沒打緊的，繼續說。」病了的鍾慧冰有點孩子氣，但孩子都逃不過故事的引誘。

盧樂希便將他所知的一切娓娓道來：「從前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教師，在此之前他沒談過一次戀愛。那年他回鄉時有個迷了回家的路的八歲小女孩，他發現她原來是住在其鄉間舊居的隔壁，便從城市帶她回家。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的，教師雖已達中年，但笑容和輪廓還是很有魅力的，女孩更在回家後說要答謝他，長大後要做他的新娘。」

「然後呢？」

「然後那中年教師一到假期便會回鄉去，常常帶女孩出外玩耍逛街買東西和吃喝。時間過得很快，小孩的長大亦總是令人吃驚的。在女孩十六歲的時候，她的父母竟也不知怎地允許了與教師的婚事，當時那教師已經四十八歲了，他很清楚女孩是自己在世界上最鍾愛的人，便答應用自己攢了大半生的積蓄當禮金，過了一個月就娶了女孩過門。」

「兩個人年紀差這麼多，會幸福嗎？」

「在婚後的第二年，剛成人的女孩為那教師懷了一個男孩，之後來到香港定居。由於中年教師無論對她，還是孩子，從來都是悉心的呵護和關顧，他們有過七年很幸福的時光。」

「那麼第八年呢？奇怪，怎麼這故事好像有點耳熟。」

「那男孩子七歲生辰的翌日，亦是他媽媽居港滿七年的日子，便再沒見過媽媽了。他媽媽當時只有二十五歲而已，為著自己的未來，自此離開了他們兩父子，者再去找條件更好的男人去了。」盧樂希又自嘲般一笑，繼續接下去：「這當然耳熟，因為故事中的兩位主角就是我父母。爸爸對媽媽真的很好，有空便會和她跟我到處去玩耍，最喜歡兩夫婦一起做家務、煮東西呢！只是要離開的，始終會走。我想大概媽媽在決定嫁時，已經計劃好要走的日子了，我爸爸當然也明白。」

鍾慧冰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病，像小孩聽到驚險的故事一樣，伸直脖子好奇地問：「那你們有沒有恨她？」

「沒有，尤其是我爸爸，他在遺書裡更說：『媽媽已經將最好的青春給我們，我們的生命和她的存在早已不可分割了。爸爸自從和媽媽相識到現在，是我生命中最光輝燦爛的日子。孩子呀，我們都應該感激為我們生命漆上色彩的人。』我爸爸是個極度專一的人，他花了大半輩子來等媽媽，又用了餘下的時光來專注的愛她。」

「很動聽的故事，如果可以將這個拍成電影，大概會很感人的。」

「才不會呢！這麼俗套，但我某程度有我爸專一的性格的真傳。不過我媽媽愛的是她的未來，你愛的是成志步罷了，但對於爸爸和我來說，是沒大差別的，都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而已。我一直不敢承認自己的專情，是因為專的人通常沒甚麼好下場，就像我爸那樣。」

盧樂希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神變得溫柔，話聲好像春天掠過的微風：「昨晚一邊看著你，我一邊在想，只要你能讓我一直地愛著你，便夠了。我所要求的只是這樣，盡我可以的能力範圍，去做些令你歡喜和更好的事。我終於明白我爸爸的意思了，能遇上一個值得自己專情的人，其他的便不必再計較了。」

「可是你不是要和李晴結婚的嗎？還有你的未來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會處理得很好了。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你，要給我好好地康復起來。」帶著鬍碴的盧樂希遞上用碗盛著的艇仔粥，指一指案頭上的感冒藥，表示他會一直在旁監督著直至鍾慧冰把藥吃完為止。

面對盧樂希這般深情，而作為男朋友的成志步卻是如此冷淡遙遠，鍾慧冰的心情既感動又失落。從來沒有寄予關於愛情上的期望的盧樂希，是如此體貼入微；反觀所謂男朋友的成志步，卻一直忙著一些不知就裡的事，連自己病了幾天也沒有一句問候。她甚至開始懷疑，成志步會不會是「錯」的人，但惟一能確定的是，只要是成志步，她也會死心塌地愛下去。不痕為了意氣，鍾慧冰還是決定要對成志步作一次小小的報復懲戒，才比較能平衡自己。

像對成志步這種帶著絕對性的愛，才是最具震撼力的，為盧樂希所生的感動相形之下，就未免太不堪一擊了。愛情的本質，從來便是殘酷不過。

成絲絲一向是下午四時放學的，但今天如常去接她的成志步卻在學校等到六時也不見人，問過學校的每老師和校工的答案都是「不知道」。成志步便立即趕回家與爸媽商量，一起找成絲絲。在他們剛要出門時，電話就響起來了

「你好」成志步接過家中的聽筒，本能地說。

「成銘義，今天我們請了你女兒吃雲吞麵，她應該很快便會回家了。不過如果下月底你不還錢的話，她也許便不會再回來了。明白了嗎？」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平靜的恫嚇。恐懼卻其實已經逼得成家的人都透不過氣。

背著書包的成絲絲邊哭邊跑進家裡，她的口裡滿是雲吞，直跑到廁所裡把它們吐出來。成志步和爸媽看在眼內，有著說不出的心痛。

最受打擊的是成爸爸，因為錯信朋友，而令現在一家人都擔驚受怕。情義當先的價值觀受到無比的撼動，一直是家中的強者，一下子卻成為了危及一家的罪魁禍首，叫他無地自容。

看到從未受過如此重擊、崩潰了的父親、痛心欲絕卻還要如常幹著家務，甚至需安撫妹妹、慰解爸爸的母親，和年紀尚幼卻還是無可避免地受到牽連的妹妹，成志步承受著前所未有的重壓和逼迫，對於剛畢業一年的大學生，這一切都無疑是太沉重了。

在注定屬於不眠的今晚，成志步想豁出去了，種種四方八面而來的高壓，一下子就堆得快要爆發出來。成志步按下一串再熟悉不已的電話號碼，他渴望與電話另一端的鍾慧冰分享一切的生活片段、感歎與痛苦。

「慧冰，你現在有時間嗎？」成志步低沉的聲音，帶著頹靡地問。

「有甚麼事嗎？」鍾慧冰想現在正是給他教訓的機會，誰叫身為男友的成志步在自己生病時竟不見影蹤，連問候也欠奉。

「只是想聊一聊罷了。」

「我還有點事幹，待會兒回覆你吧？」既離不開他，又不捨得和他吵架，鍾慧冰只好要他乾等一會兒，便可以讓自己有藉口可以原諒他了。

「好的。」成志步有些失落，但還是相信鍾慧冰一定會回覆的。

成志步就這樣紋風不動的坐在電話旁邊，從八時一直等到凌晨五時。電話響了幾次，都不是鍾慧冰，那是希望和失望的交替，叫已負壓過重的成志步無法承受。直至時鐘顯示出五時正，成志步才願意知道鍾慧冰是不會覆他的電話了，快撐破一肚子的悶氣，又得硬生生地再吞下去了。

回到睡床時，成志步在想，如果鍾慧冰知道他是多麼需要一通電話的閒聊，也許，她會回覆他的。然而，到了這一刻，成志步的感覺已迴然不同了，他連再撥一次電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感覺被世界遺棄，當中竟然還包括自己最深愛的人。

這一晚，果然是注定要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