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6 08:28:45Blanche

紀蔚然

伊媚兒魔咒


我雖然天天用伊媚兒,對它仍舊懷有敵意。起初我對它拒之千里,打死也不願學習,勉為其難使用之後堅持正名叫它電子郵件,後來偷懶改喚為「E信」,最近終於屈服暱稱它「伊媚兒」。若問稱「伊媚兒」哪裡不好,我會說:「名字太過親密,有點不倫。」

 我唯有在感受伊媚兒收發稿件的效率時才能體會她的媚力。但是,伊媚兒要是有知,一定認為我是若即若離的負心郎:絕大部份的時候,它之於我只是必要之惡,不看可惜,看了浪費氣力,好比電話答錄機,不聽白不聽,聽了卻也是白聽──除麻將的邀約,天下哪有那麼多十萬火急、錯過不得的重要大事?

 對我來說,伊媚兒有三惡。首先,它人盡可夫:所有該要或不該要的信件它照單全收;它不是個有血有肉的管理員,無法真正地為我分類過濾。搞到最後它成了垃圾桶,主人淪為清道夫。收信快樂是可遇不可求的享受。依我的經驗,二十封信裡有三分之二是廣告,十幾件廣告裡有一半在教我怎麼花錢,另一半在教我如何賺錢。前者令人厭煩;後者讓人感嘆:世上好人何其多!那些懂得賺錢訣竅的高手居然不出外花錢或偷偷賺更多的錢,反而撥冗散播福音,普濟眾生,我怎能不好好回信謝謝這些恩人呢?因此,我花很多時間在腦海裡草擬一封感恩四溢的回覆:「多謝分享發財的撇步,下回有種煩請附上尊姓大名與身分證字號,並不吝惠賜住址,以便在下拜託管區警員帶路登門造訪。PS.:不成敬意,敬請笑納虛擬水果一盒及如假包換的手銬一副。」

 再來就是轉寄自朋友或陌生人的「forward letter」,其中最令我受不了的有兩種。第一是無聊的算命遊戲,其標題大致不出「真的很準!不信試試」之類的文字。我偏就不想試,不管準不準橫豎是浪費生命。理由很簡單:算命遊戲只能告訴人們已知之事物,唯一的功效大概是訓練人穿鑿附會、捕風捉影的能力。只要收到這種信件,我必殺之,尤其看到「要耐心做完」,下手更快。久而久之,我已練就一套獨步武林的彈指神功。其次是有關健康的大小資訊。我是個負面人,看到「健康」兩字就會自動聯想到死亡,想到死亡會聯想到地獄,想到地獄會聯想到數字「十八」……。有一回,我在信中看到教人「中風時如何以針扎刺手指尖端」時,我頓時心跳加速,血液逆流,抖著手撥電話給還在學校的太太:「快,我們家的針盒在哪?」太太不解地問:「你要縫什麼?」我回道:「不是,我要刺自己。」

 最後,伊媚兒使我中文退化。如沒絕對必要,我很少回信,即使回信,其言簡意賅的程度有如打電報般。因用詞看似淡漠,我在「伊媚兒朋友」間得了個「冷伯」封號,而我也甘之如飴以「冷伯」自居。有一次,幾個朋友在伊媚兒上七嘴八舌討論去哪聚會大快朵頤之後的好幾天,我終於回信,寫道:「那天不行,你們去吧。冷伯」不料收到數封圍剿的回函,大意不外是:「不去就不去有啥了不起,自以為酷,你不來恁祖嬤更高興。」我只得再回一信平息眾怒:「我哪有耍酷咩?我是真的有事啦!你們去玩唄。粉羨慕哩!」這招耍可愛果然奏效,大夥紛紛回信安慰。

 我排斥機器卻躲不掉機器。從前拒絕練車,被迫考了兩次筆試、五次路試才拿到執照,後來開起車來比計程車司機還猛;從前拒絕伊媚兒,現已然上癮,一天不看就渾身不舒服,彷彿睡覺沒換睡衣一樣。目前,我還沒完全屈服的是手機,但那是另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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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的年代


如果以手機的使用率來丈量一個人與其所處時代的距離,我大概尚未進入二十一世紀,仍佇留於一九八○年左右的時空。

 我有手機,但號碼僅供參考,大部分時候呈關機狀態,常把亟欲與我聯絡的朋友搞得心灰意懶。當初買手機不是趕時髦,而是和太太苦思良久後,終於想到手機唯一的用途:開車出事可就地打電話給家人及警察。所幸,除麻友間打牌的臨時動議,人生緊急事件實在不多,縱使降臨也不差那一時一刻,因此手機於我而言只是備而不用。何況,我工作在家,休息也在家,出門時不希望被干擾,且約會時忠貞不貳,不會「劈腦」,赴此約還掛念彼約,更不會像貪心食客「吃一夾二看三煩惱四」,手機於我有何用處?

 幾年前,我在師大路上的巷口等計程車時,看到一群少男少女從右邊走來,其中一位持著手機,以全世界都聽得到的音量喊:「喂,你們在哪裡啊?」我轉頭一看,左邊小巷裡也正好走來另一群年輕男女,其中一位則以唱山歌的肺活量喝道:「我們快到了!」五秒之後,兩隊人馬於巷口會合,雙方嘩然喧嚷,一副破鏡重圓的景象,好不感人。

 手機的年代絕對是躁鬱的年代。

 手機使人忘了等待的藝術。路人乙才遲到一分鐘,路人甲馬上撥手機詢問對方目前所在位置,講完電話,甲暗自估計乙尚需五分鐘才能到達,然而甫過二分多鐘,甲卻又再次撥手機焦急問道:「你現在到哪裡了?」

 貝克特名著《等待果陀》裡的「哥哥」(Go go)和「弟弟」(Didi),設若他們有手機的話,這齣戲大概不用幾分鐘就可落幕。如果這兩個流浪漢曾是馬戲班裡的小丑,他們大可撥電話給老闆,直接問他來是不來:

 老闆:我不去了。

 哥哥:不是說好在荒郊野外談合約的嗎?

 老闆:你們沒看CNN啊?

 哥哥:什麼事?

 老闆:傳統的小丑把戲已經沒人要看了,除非你們願意走進籠子裡逗獅子。

 「哥哥」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已掛上電話,劇終。

 假設他們是兩個「沒有劇本的演員」,較具反省能力的「弟弟」可以打電話給劇作家,問個究竟:

 弟弟:劇本寫好沒?

 劇作家:還沒。

 弟弟:為什麼?

 劇作家:寫不下去。

 弟弟:為什麼?

 劇作家:戲劇亡矣!

 弟弟:啊?

 劇作家:作者已死!

 弟弟:喂喂喂?

 哥哥:怎麼啦?

 弟弟:劇作家死了。

 哥哥:怎麼辦,我們已經在上台了啊!

 弟弟:就把剛才的對話重複幾遍吧。

 於是,「哥哥」和「弟弟」重複以上的對白數次,劇終。

 如果這對哥倆好等待的是上帝,這齣戲勢必更短。他們可以試著聯絡上帝,但得到的回音不外是:「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此時便可落幕。若怕觀眾嫌短要求退票,可以重複一次回音:「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假設還是太短,可追加一拍,讓「弟弟」撥 105,從手機傳來查號小姐的聲音:「對不起,對方沒有登記。」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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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拍與好事象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很無趣,別人頗熱中的事物我都覺得無聊。中秋節無心賞月吃月餅,端午節無意看龍舟競賽,元宵節拒看花燈猜字謎(反正沒一題會的),國慶日沒看過煙火,比基尼走秀懶得去拍穿幫照,植樹節不想種樹,禮貌週特別沒禮貌……。

 對我而言,幾乎沒有一個儀式性的節日或節目具有特殊意義;每一天就像Paul McCartene y一首歌的歌名一樣:Just Another Day。也難怪太太為我取了個英文綽號叫「Deadbeat」,可直譯為「死拍」,或意譯為「死人骨頭」。電視連續劇常出現類似「我們家那個死鬼」的台詞,在我家最常聽到的是:「你這個Deadbe at!」

 與我這種「死拍」相對的就是天天隨人生律動起乩的「好事象」:意指那些對周遭──尤其事不關己──的事物特別關心、特愛湊熱鬧的人。

 當鏡頭帶向球賽轉播的現場觀眾時,總會看到這種畫面──觀眾甲歹勢中帶點興奮地看著攝影機,對身旁的觀眾乙說:

 甲:(指著鏡頭)你看!我們上電視了!

 乙:(看著鏡頭)嘻嘻嘻。

 甲:嘻嘻嘻。

 乙:嘻嘻嘻。

 真不知他們在嘻個什麼勁的;兩人的傻樣像極了X光照射過量破壞了腦細胞。

 我是個不相信臨場感的「死拍」:球賽在家看,音樂在家聽。記得中學時期的某日,我和同學在我家各發自己的呆。突然間,外頭人聲鼎沸,雜沓一片,同學探門出去看究竟後回報說:「三十五巷那有火災,快點!」未等我反應,他已一溜煙走人,頗有打火英雄趕赴災難現場的架式。我則完全不為所動,暗忖道:「滿遠的,算了。反正待會他會回來報導。」半個鐘頭後,同學再度出現──從他毫髮無傷的模樣料想他沒奮勇救人──難掩興奮的神情,說:「哇!你沒去太可惜了。一片火海!」我做出無限悔恨的模樣,嘴上說「真的啊!」,心裡卻想:「難道還會一片水海不成?」

 只要有災難就有圍觀者,只要有圍觀者就總有一兩個熱愛上鏡頭的人:

 記者:房子倒塌的過程你都看到了嗎?

 目擊者:看到了。

 記者:能不能形容一下?

 目擊者:阿我就看到房子就這樣匡噹匡噹倒下來。

 記者:真是太傳神了。

 傳神個──鳥!就因為電視上每個「好事象」的圍觀群眾都同樣言語乏味、廢話連篇,想必「丐幫」之外還有個「圍觀幫」,每天調派巡邏員在各個角落等待事故發生,好及時對著鏡頭背誦同樣的台詞:「阿我就這樣看到車子乒乒乓乓撞在一起。」

 「好事象」者愛上鏡頭;愛看人也愛被人看。如果記者靠事故吃飯,圍觀者則靠事故成名十五秒。我可以想像那個畫面:當晚他們會回家轉遍電視台看自己受訪的鏡頭,並打電話昭告親朋好友:「緊看某某台!我在上頭!」霎時間,事故已不是重點了。

 「死拍」不見得冷漠無情,只是有人生來就不對別人認為之大事大驚小怪,卻對細碎瑣事感觸良多。從新聞得知John Lennon遇刺身亡的消息時,身旁的美國同學哀痛欲絕,如喪考妣,我則無動於衷,腦際浮上一段弦律和一個念頭:「『Love is real; real is love』,這什麼鳥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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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迷不悟


太玄的東西我大都不懂,也很少碰。

 第一次看到「冥想」一辭時,覺得它很美,似乎代表層次很高的境界。之後我曾經試圖「冥想」卻沒有一次成功,什麼都想不出來,只會心裡不斷默念著:「冥想!一二三,Go!」至今,我仍舊不明白冥想到底是啥玩意。在艾荷華大學時曾邂逅一位作家,對方大概是懶得跟我哈拉,兩人才沒寒暄幾句,他便說:「我喜歡獨處,一邊散步,一邊冥想。」說完便轉身走向河邊。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衝動突發地想掀開他的腦蓋子,看看裡面是否正在「一二三,Go!」。

 輔仁研究所時期的某一天,我在清理宿舍,俟所有雜物收拾妥當,便開始掃地,掃著掃著心裡猛地一悟。這一悟使我徹底參透存在的問題和宇宙的奧祕,內心頓時充滿得道的狂喜,決定好好睡個午覺以資鼓勵,哪知一覺醒來全然忘記方才悟到了什麼碗糕。留美期間的某一段日子,內在極為空虛,因此決定接觸宗教,搞點信仰,不但舊約讀完一遍、新約看完兩遍,行經校園的小禮拜堂時必入內試著祈禱或靜坐片刻。一年多下來,我仍然感悟不到上帝的寵召。一天我找來一位認識的牧師,問道:「為什麼我盡力尋找了半天,那種宗教感應還是不來?」他告訴我:「味醬(發音不準,意指「蔚然」),這種事情用力不得,有時你得讓它來找你。」我聽懂他的話,只是不知他為何面帶愁容,看起來比我還沮喪,後來才得知他不久後離了婚且脫離教會。為著他那句話,我停止尋尋覓覓,直到今天。

 波蘭導演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應是二十世紀下半最偉大的劇場導演,理論家亞陶(Artaud)所揭櫫而未能得見的殘酷劇場由他大抵完成了。晚期的他已脫離狹隘的劇場而進入「超劇場」(paratheatre)的領域,所主持的工作坊已不再是為了演出,而只是單純地為了開發身體與心靈的潛能。我於堪薩斯大學戲劇研究所的一位教授曾參與過他的活動,也寫過數篇論文分析其過程與心得,算是葛氏死忠的粉絲。衝著這份關係,我選修這位教授開授的「葛氏專題」。整體課程設計令人滿意:全班細讀討論葛氏經典之作《邁向貧窮劇場》,還得見了不少珍貴的影片。哪知接近期末時,教授突然宣佈:「這學期除了要交一篇報告外,每人還得到我家參與一次活動,這個活動將從晚間九點一直持續到隔日清晨。讓我們姑且稱之為『葛氏之夜』吧!」

 為了學分,當晚九點全班七人準時到場。除了我以外,感覺上其他人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美國人真他媽假仙,我當時想。事後回想整個晚上的經歷,我真不知是如何度過的。當領導人(group leader,大夥輪流擔任)要我們進入無語的狀態下時,我腦中雜音特多,叨唸著:「拜託誰出個聲吧?」;當領導人發出怪聲也要求其他人發出怪聲時,我一邊阿阿鬼叫一邊心想「我在阿什麼阿啊?」;當領導人把大夥帶到鄰近公園,要大家闔眼一如遊魂般漫步林間、直至進入「全失」(trance)狀態中時,我不時偷偷張眼,看看有沒有一棵比較隱密的大樹可以小解。就這樣反反覆覆,一夥人起肖也似的搞了大半夜。接近尾聲時,老師要大家躺在客廳地毯上休憩片刻,即使睡著也無妨。不到幾分鐘的光景就傳來微弱的鼾聲,我其實也想睡,偏偏胃腸不爭氣老想放屁,只得夾緊屁股以免漏台灣人的氣。好不容易天亮解放了,回程途中,我內心湧現一句獨白:「真是鬼打架,要搞起乩我不會留在台灣玩真的嗎?」

 這一輩子只有一次深刻的宗教經驗:我真的感受到寵召,全身沐浴在榮光之中,內心從未如此平和。如此的狀態維持了一天,直到我拿起一瓶啤酒以示慶祝,才一口下肚,光圈霎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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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中國時報   人間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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