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落紅雨
坐佇牛車頂,瞻(tann)頭看天,夜暗天色濛霧,天頂的月娘毋知走佗藏?一刻鐘前,佇溝仔尾庄楊家拄欲睏佳睡(ka-tsūe),予砲仔聲、鑼鼓聲pin-pin-piàng-piàng吵睜神,頭殼猶踅(se̍h)神踅神,三、兩下手就予清國兵仔扺(tshi̍h)落塗跤兜,雙手綁揜(iap)後,押上牛車頂。朱一貴規身軀破毿(sàm)破毿,頭毛散夯(giâ)夯,目降鬚氅(tshàng)袂輸監囚,伊這陣(tsūn)是清國朝廷的頭號戰犯。
牛車硞碌(kho̍k-lo̍k)硞碌,透暝唯(ùi)諸羅縣溝仔尾庄起行,沿牛稠溪一路向(ǹg)南,這暝風透,岸邊規遍(phiàn)的菅芒予風搧(siàn)甲咻咻叫。押朱一貴遮的殘兵敗將的清國兵仔,隨個啊隨個寒甲加凜損(ka-lún-sún)。毋過,暗頭仔予楊家兄弟灌酒拍茫的朱一貴,這時頭殼嶄然仔(tsám-jiân-á)清醒,往事一幕一幕浮出伊的腦海。
Wagi[1]五歲彼冬,綴(tùe)老母Isip[2]唯Siraya大目降社盤山過嶺遷徙來羅漢門。伊猶會記,怹(in)的田園厝宅毋那(nā)予漢人佬仔(láu-á)用一領鹿仔皮騙(pián)去,閣較(khah)淒慘的是單純、古意的老爸,嘛予佬仔蹧躂(tsau-that)甲血崩山來離開這個苦情的世間。伊永久永久攏會記得,彼暗怹兩母仔囝佇透風落雨的暝裡,包袱仔凊采(tshìn-tshái)款款咧,連暝走路離開故鄉。伊永遠會記得,遮的畫面一直牢(tiâu)佇伊的頭殼底,毋捌放袂記。
Wagi綴老母行幾落暝日,身軀無半銑(sián)所費,常(tshiâng)再枵(iau)飢失頓,腹肚便若大腸告小腸,怹就挽人種佇路邊的果子佮菜蔬止飢。一步一跤印,一步一滴汗,毋知行幾暝日,怹母仔囝來到山路坎坎坷坷,不止仔揜僻、山內斗底的羅漢門。寢(tshím)來羅漢門的時,Isip參人做山穡,伊雖罔有Siraya查某人天生刻苦耐勞的本等,不而過,儘管伊逐工唯透早做到透暗,嘛干單勉強維持一家兩粒頭嘴的三頓(tǹg)爾爾(niā-niā)。
無偌久,蹛佇羅漢門鴨母寮一位死某拄對年,號做朱旺的中年人。有一日經過Isip咧做山穡的所在,去予Isip剎(sah)著頂八卦。Isip兩蕊重絢(tîng-sûn)的大目睭,烏甜媠(súi)啊烏甜媠的皮肉佮面模仔,予死某的朱旺看甲嘴瀾(nūa)水喢(tsha̍p)喢津(tin),尤其是伊久年勞動包佇粗布衫仔內面彼兩粒婷婷婷的奶,使得朱旺的下身強強欲接(tsih)載袂牢。朱旺央託媒人婆仔講親晟(tsiânn)、看好日,簡單備辦幾桌仔酒菜宴請庄裡的厝邊頭尾,歡頭喜面給(kā)Isip唯破草厝仔娶轉去伊搭佇鴨寮邊的土埆厝,Isip嫁人做後岫(siū),Wagi綴轎後踏入朱家的戶碇。朱旺嫌Isip佮Wagi的名番仔番pì-pà,咬舌歹喚(hiàm),就給Isip號漢名花,Wagi號漢名一貴。
朱旺佇鴨母寮飼鴨通人知,頂庄有名聲,下庄真出名。朱旺做人海派、朋友廣交,不時你兄我弟招招來鴨母寮食鴨肉配燒酒,三教九流攏挺(thìng)好成(tsiânn)做座上客。一貴自七歲起,就綴老母佮後叔參一大陣鴨仔盤撋(núa)感情,會使講袂輸死忠兼換帖的。講嘛怪奇,一貴逐日舉一枝懸(kûan)伊兩倍長的竹竿咧趕鴨仔,毋捌聽伊喝忝(thiám),伊叫鴨仔往東怹就往東,喚(hiàm) 怹落南絕對毋敢上北。無偌久,一貴就展現出領袖的氣質,成做庄裡的囡仔頭王。
朱旺啉酒毋知通準節,閣再加上操勞過度,佇一貴十歲跤兜煞來斷腦筋離開世間。自按呢,母仔囝相依為命,佳哉朱花儼硬(giám-ngē),捍(hūann)起飼鴨家業閣有淡薄仔樣相。不而過,本名Isip的Siraya堅強女性朱花,嘛佮朱旺仝款因為操勞過度,佇一貴18歲的時,無講無譫(tànn)來魂歸離恨天。
18歲的朱一貴,生成高戕(tshiâng)大漢,身懸六尺以上堂堂的查甫囝。踵(tsíng)著老母兩蕊重絢的大目睭,烏金碇骨的皮肉。這時的伊,佇鴨母寮飼鴨早就通人知,頂庄有名聲,下庄真出名,一點仔都無輸予斯當年的後叔朱旺。一貴做人併(phīng)朱旺閣較海派、廣交,閬(làng)暝無閬日,你兄我弟招招來鴨母寮食鴨肉配燒酒,三教九流攏挺好成做座上客。伊一枝竹篙壓倒規陣鴨的功夫,天跤下無人通比,逐家心服口服喚伊「鴨母王」。
高戕大漢、身懸六尺以上的朱一貴,雙手雙跤夆(hông)綁咧牛車頂,嘴焦喉渴(khuah),欲講偌艱苦就有偌艱苦。毋過,好漢敢做敢擔當,伊心頭掠定,無咿哼(hinn-hainn)甲一聲半句,橫直頭伸出來是一刀,頭勼(kiu)入去嘛是一刀,20冬後猶是英雄好漢。牛車硞碌硞碌,唯溝仔尾庄沿牛稠溪一路向南,岸邊規遍的菅芒予風搧甲咻咻叫。欲到八掌溪墘進前,雄雄嘩仔(hûa-á)一下,雨捙桶倒,眾人匿(bih)無路。這個時陣,無論是領月俸的清國兵仔,抑是放某放囝夆綁咧牛車頂的落難好漢,天公伯仔對怹攏無私無偏,隨個啊隨個沃甲澹(tâm)漉漉、漉漉澹。朱一貴瞻頭向天,粗枝強猛(mé)的雨箭無時停,一點仔都無咧同情伊落難,一直射落來、一直射落來……,射著伊的面底皮,射迵(thàng)伊的筋骨,伊全然無顫悶(tsùn-būn)著,伊目睭展大蕊,唯伊目裡看出去,看著一枝續(sùa)一枝的紅色雨箭,一直向伊射落來。
朱一貴目裡紅色的雨箭,無一搭仔久就斷點斷點。天拄拍潽(phú)光,押送朱一貴等人的牛車陣,來到八掌溪墘下茄苳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暫時安營的地場。施世驃是助清國滅鄭氏王朝的大功臣施琅的第六後生,受老爸致蔭,施琅死了後,康熙皇帝賞賜伊傳承福建水師提督的官位。坐佇營帳裡的施世驃老神在在,當伊看著徛(khiā)咧面頭前這位六尺以上、規身軀破毿破毿,頭毛散夯夯,目降鬚氅袂輸監囚的人,伊隨臆(ioh)出對方是清國朝廷的頭號戰犯朱一貴。唯朱一貴展大的兩蕊目睭裡,施世驃讀出一款毋捌看過的堅決意志,伊知影朱一貴毋是普通的腳數(kioh-siàu)。若無,欲哪有法度佇較無半月日,箍偎(úa)30萬群眾,佔領台灣、諸羅、鳳山一府三縣大遍的土地。施世驃心內暗靜咧想,設使今仔日伊參朱一貴毋是對敵,減采舖排佇目睭前的是英雄惜英雄、好漢疼好漢的場面。
伊激一個威嚴的面腔,對朱一貴歹聲嗽:「朱一貴,見著本官猶毋跪落?朝廷對待百姓仁德深厚,是按怎恁欲徛旗造反?你敢(kám)知罪?」
朱一貴目睭展大蕊凝(jîn)施世驃,「哈!哈!哈!」大笑三聲,「查甫囝跪天跪地、跪老爸佮娘嬭(lé),無跪恁遮的貪官污吏。設使康熙知影仁民惜物、造福百姓,我朱某人敢有才調出來徛旗造反?即馬(tsit-má)落入恁的手頭,欲刣欲剮隨在恁。」
施世驃見笑轉受氣,命令下跤手人舉鐵鎚仔摃朱一貴雙爿(pîng)跤頭窩(u),欲迫壓伊雙跤跪落地。儘管朱一貴雙跤血湤(sai)湤,疼甲強欲泄(siàm)屎,伊猶原牙齒根咬咧,賭強徛在,無哼甲半聲。施世驃看朱一貴不止仔膽漢,無遐(hiah)簡單落軟,隨下令:「即時將朱一貴佮其他反賊,押送北京城受審處置。」
透早鑿(tsha̍k)人目的日頭光,照佇大天后宮面頭前的高台,廟埕前一陣厝角鳥仔踮遐啁(tsiù)啁叫,這座高台是為著中興王朱一貴登基透暝趕工搭好勢的。吉時一到,摳(khau)鐘擂鼓,鐘鼓齊鳴,響亮蔥脆的聲傳遍赤崁城。朱一貴頭戴通天冠、身穿黃龍袍,威風凜凜,一步一伐(hu̍ah)跁(peh)上高台,伊四正四正坐佇頂懸的王座,身軀邊是國師王玉全。朱一貴看唯高台下底,文武官員按照太師、國公、將軍、都督、尚書……的順序排甲好勢好勢。廟埕四箍(khoo) 輦(lián)轉好玄圍觀的百姓揳甲實捅捅(tsat-thóng-thóng),厝邊頭尾的囡仔看著這款生目睭毋捌看過的場面,嘛踮邊仔嘻嘻嘩嘩、跤挵(lāng)手挵。
登基大典起鼓,國師王玉全大武聲宣告:「大明國即日起立國,年號永和,立朱一貴做中興王。第一道禁令如下:凡淫掠百姓者,無論身分,一律就地正法。」王玉全宣告煞,文武官員雙跤跪地,面向朱一貴齊聲喝:「吾王萬歲萬萬歲!」
這時,國公排頭名的
實在講,抗清大軍的勝利袂輸秋風掃落葉,來甲雄介介。三工前,對敵兩軍佇春牛埔[3]交戰幾落回合,唯天拄拆ha̍h[4]戰到透中白晝,朱一貴掣(tshūa)領數萬兵眾,親像海湧一湧續(sùa)一湧溢入台灣府城。雙方刀光劍影,人聲馬聲齊聲喊喝,戰甲難分難解。無疑誤,清軍把總楊泰陣前雄雄使(sái)倒頭槌,一刀抵(tu̍h)向總兵歐陽凱,歐陽凱袂赴閃身跋落馬跤,朱一貴部眾做一下圍偎過,給歐陽凱的頭tsûi落來。到遮,清軍大失敗,統領兵眾的總兵大人陣前人頭落地,拍輸走贏的兵眾死的死、逃的逃,一路跤底抹火油──溜辿(suan)到鹿耳門,坐幾落十隻戰船敗走澎湖。事實上,台灣知府王珍佇朱一貴部隊猶未拍入府城進前,就偷偷仔辿去澎湖。這場大戰鬥了後,朱一貴的部隊一睏頭就絞甲超過30萬大軍。
清國官兵拍輸走贏,袂輸揜尾仔狗相續脫逃,朱一貴大軍無拄著啥物抵抗,順序進入台灣府城。當朱一貴的大軍進入城內,沿路雙爿邊褪赤跤、穿草鞋、粗布衫跪地迎接王師的民眾徛甲滿滿是。朱一貴為著安搭被兩軍相殺驚破膽的民心,代先頒布安民令,嚴格禁止部屬做出刣人放火、強掠民女等天地不容的代誌,違反命令者斬無赦。續落拍開府庫、粟倉,給庫銀、米糧分phenn予有功的部將佮散赤的低層民眾。按呢做,毋那安搭驚惶的民心,嘛予府城免除茹(jû)亂的危機。
隔轉工,抗清北路軍攻破諸羅縣治佳里興,清軍參將羅萬倉戰死,頭殼夆剁落來、串(tshiám)咧竹竿頂,部隊大範(pān)大範、沿路送轉來府城獻予統帥朱一貴。到遮,台灣、諸羅、鳳山一府三縣大遍的土地,齊(tsiâu)落入朱一貴的手頭。這時,街裡風聲謗影,一嘴傳一舌喊講鹿耳門外海浮出玉帶佮七星令旗,朱一貴部將認定這是天降聖人的吉兆,怹隨時拍鑼摃鼓前往鹿耳門拜請玉帶、七星令旗轉來服侍(sāi)。講嘛怪奇,當朱一貴的結拜兄弟李勇、吳外來到鹿耳門外海欲拜請玉帶、七星令旗的坎站,天無照甲子,雄雄嘩仔一下,雨捙桶倒,紅色的雨箭向怹兩人一直射落來,使怹目睭一時睇(thí)袂金,等待拜請煞,雨停日出,一切照原。李勇、吳外順利給玉帶、七星令旗請轉來朱營,獻予朱一貴,同時向伊報告鹿耳門外海玄奇的天象。朱一貴聽煞心情嶄然仔定著,干單哈哈大笑。
春天尾,鳳山地界塗牛大翻身、海湧滾蛟龍,海水倒頭灌,造成(tsiânn)民不聊生、活不如死、淒慘落魄的現象。埤仔頭[5]的百姓為著祈求庄仔內大細平安,逐家公開(khui)出錢搬請戲班登台謝神。戲台頂鏗(khin)鏗鏘(khiang)鏘,鑼鼓聲響遍規庄頭。台灣知府王珍接著報馬仔傳來這個消息,硬賴講是結拜兄弟密謀抗租造反,大肆機一睏頭逮捕40外人,唯死的摃倒轉來,隨個啊隨個尻川摃甲腫歪歪,袂輸廳頭咧敬拜神明、公媽的麵龜。
王珍手提方子[6](hong tsí)出力頓(tǹg)桌仔,逼問墾戶黃阿土口供:「堂下跪者何人?猶毋速速招來?」
黃阿土透世人毋捌看過遮呢(tsiah-ni̍h)大粒的大官虎,煞驚甲泄尿,塗跤一垺(pû)誠大垺,伊那搐那講:「啟稟大…大人,草…民…草民號做黃阿土,是埤仔頭的小…小墾戶。阮無彼個膽抗…抗租造反。毋過…毋過…」
王珍閣出力頓桌仔:「大膽刁民!毋過按怎?」
黃阿土毋敢瞻頭看王珍,伊這回深深吮(suh)一口喟(khùi),做一睏給話講予透:「阮干單偷偷仔走去山頂剉樹仔爾爾(niā-niā)。」
王珍聽著有人偷剉樹仔毋納租,氣甲規腹肚火無地通消敨。另外,連暝閣派人掠百外個埤仔頭庄民,齊齊刣頭,一律斬無赦。
續落來,洲仔尾[7]大雨捙桶倒,三暝三日落無歇,好親像天公伯仔欲做一擺給伊的目屎流予焦仝款。佇海裡掠魚袂赴匿雨的漁民,佮蹛佇海墘仔的一陣散良人,攏有看著一陣一陣的紅雨,一直落無歇。民間風聲謗影,喊講鄭成功的亡魂欲倒轉來報寃仇。嘛有人佇偎海邊的瀨口[8]看著一隻怪獸,踮大雨裡走闖(tsông),落海了後過三鯤鯓上岸,閣唯大井頭[9]軁(nǹg)入台江內海,出安平港了後走甲無影無跡。牠究真是海翁、鱷魚抑是水牛?無甲一個人講會通透。
仝時,鳳山縣赤山地界的火山大爆發,裂開的空嘴有八丈深、四丈闊,烏色的路糊糜仔一直溢出來,暗暝紅色的火光蒸(tshìng)甲丈外懸,燒氣hannh甲幾落里內無人敢偎近。
諸羅山嘛夆喊講山崩地裂,山頂噴落來的塗沙,袂輸血水喢(tsha̍p)喢滴。
若按四時節氣,照理講這個季節刺桐花該當大開,滿城紅記記才對(tio̍h),毋過,今年煞是無開甲一蕊半蕊。
種種變天、玄奇的異象傳遍府城內外,撓(lā)甲規個民心亂操操。世間事無奇不有,閣較怪奇的代誌出現矣。有一日,一位穿插各樣、離經的和(hûe)尚,青碰(pōng)白碰佇安平的街頭巷尾踅過來行過去。便若拄著人,就自稱是玄天上帝派伊來報知台灣人民,四月裡恐驚會歹星入境。「請問大師,欲按怎才會當閃災避厄?」若有人按呢問和尚,伊一概應講:「時到日到,恁愛佇門口埕排設香案,」伊嘴鬚摸兩下,續落講:「用黃紙做細枝旗仔,頂面寫『帝令』兩字,插踮香案裡,按呢自然通消災解厄。」講煞,那行嘴裡那唸:「天機不可露洩,天機不可露洩啊。」
公元1721年(清國康熙60年)4月19透中白晝,赤颺(iānn)的日頭光照佇羅漢門。朱一貴出招52位平素時仔信任會得過的死忠道友,佇鴨母寮煮酒祭拜天地、義結金蘭,成做異姓兄弟,為揠(ián)倒清國暴政拍死無退。雖罔,朱一貴毋是會中歲頭上濟的,不而過,眾兄弟早就給伊當做頭兄看待,逐家順風駛船推搡(sak)伊成做盟主。
「各位兄弟,多謝逐家無相棄嫌,推搡我朱某人成做盟主。」朱一貴倒手搭踮正手面頂,舉到胸前,面對眾兄弟流露真情:「佇清國貪官污吏的界管之下,苦情的百姓早就民不聊生、活不如死。春裡,滿狗王珍心肝歪坦欹(khi)爿,私偏伊的後生做鳳山縣令,爸囝兩人狼狽為奸、為非滲(sám)做,已經造成天怒人怨,到甲天地不容的地步,即馬是咱兄弟揠倒滿狗、徛旗造反的好時機。」
「盟主講得誠對(tio̍h),」三工兩頭捷(tsia̍p)來鴨母寮行踏的黃殿,接續朱一貴的話尾:「這陣是三千年一擺海漲,揠倒滿仔狗上好的時機,天時、地利、人和攏偎咱這爿。盟主通順勢宣稱是大明皇室的後嗣,只要舉出反清復明的旗號,陪綴的百民定著親像滾絞的海湧,一湧續一湧。」
「黃兄,」朱一貴給黃殿搭一下肩胛頭,「若干單舉反清復明的旗號,泛(hūan)勢只會當牽挽極其少數的人,咱斟酌給想看覓(māi),清狗界管之下的百姓,絕對多數攏是做穡、手面趁食的艱苦人,先顧腹肚才(tsiah)有才調顧佛祖,這條千古真理你我攏通徹。若盡靠反清復明這帖藥方,不如順應時勢舉起拍倒貪官污吏的旗號,刺激濟濟散赤的民眾投入抗暴除奸的隊伍,按呢,革命毋才有摒(píng) 碟(phiat)仔的可能。」朱一貴啉一甌酒,續落講:「緊事袂當寬辦,用咱現此時的步數,四界去出招人結拜陪綴。兩日後午時三刻踮這個地場會齊。」
兩日後午時三刻,鴨母寮絞絞滾,短時間內唯每一角勢聚集千外名、互相之間無在穩相捌的結拜兄弟。經過朱一貴簡單的調教,操兵點將了後,眾人剉竹仔做尖槍、綁旗幡,頂面用毛筆字寫「官逼民反」、「激變良民」、「大明重興」,數百枝旗幡仔予風搧甲翩(phia̍t)翩叫。隊伍上頭到,翁飛虎手裡舉一枝極其大枝的戰旗,頂面「中興大元帥」的紅字,可比逗逗仔(ta̍uh-ta̍uh-á)斜西的日頭映照千外粒熱撲(phut)撲的心肝。朱一貴徛踮戰旗下底,佇tong-tong-long-tong-tshiang的鑼鼓聲裡,征戰的號令好親像強欲衝破天蓋(kùa)。欲暗,抗清民軍緊猛徙動跤步,彼暝怹直透攻佔竿蓁林[10]汛塘[11],人掠厝拆,傢俬頭仔搶了了。
朱一貴四界出招跤手,徛旗造反的消息傳到府城,台灣鎮總兵歐陽凱看怹殕(phú)殕,干單認定怹是一陣放尿攪砂袂做堆的烏合之眾。隔轉工透早,差派鎮標右營游擊周應龍掣領400名兵眾,另外徵調新港、目加溜灣、蕭壠、麻豆四社平埔番鬥陣平亂。彼工,雨毛仔無時停,沿路醬漉漉,路糊糜仔牢鞋歹行路。周應龍部隊佇雨裡那行那歇,結局干單行五里路就佇半路店歇睏過暝。日頭閣一擺掛踮天頂,厝角鳥仔目睭擘(peh)金啁啁叫的早時,周應龍部隊起跤行,這回減采是前暝睏了有夠飽眠,怹一睏頭向東行15里路,行到二層行溪北爿岸的角帶圍[12]才安營歇睏。彼暝,朱一貴掣領幾落千名部眾,當(tng)趁夜色攻入槺榔汛塘[13],把總張文學一看著烏影,走甲膹(phùn)跤脛(king),朱一貴部隊假若咧推(thui)軟仔,輕車熟路取得濟濟傢俬頭仔佮焦糧。月娘吊佇半天懸的時,周應龍部隊早就onn-onn睏,身魂走甲十三天地外去。
第二工,朱一貴部隊徙跤到小崗山,偎晝,清國軍佮怹佇崁跤正面對敵。抗清民軍戰未曾兩回合,就沿那戰沿那退入內山斗底。周應龍叫是朱一貴部隊畏戰,隨時以飛鴿傳書向佇府城的總兵歐陽凱報告大勝。尚且傳令平埔番,便若刣抗清民軍一名賞銀
4月27,清國軍沿路落南行到楠仔坑。捌派人佮朱一貴參詳鬥出力揠倒清軍的
清國軍大敗的消息傳轉來府城,濟濟文武官員透暝落跑(làu-phâu)過鹹水去澎湖。台灣鎮總兵歐陽凱緊猛調集水陸兵眾1500外人,屈守春牛埔,排好陣勢當(tng)等朱一貴部隊入府城決一死戰。
中興王登基進前兩日下晡,朱一貴佮王玉全佇暫設王府的道台衙門大廳參詳立國大業。朱一貴問王玉全:「賢弟,咱的勝利來甲遮呢趕狂,一切攏猶未備辦齊全(tsiâu-tsn̂g),敢必然愛佇兩工後登基立國?」
王玉全微微仔笑:「回稟主公,
「既(kah)是按呢,咱的國號、年號、典章制度又閣如何是好?」朱一貴問。
「古早人講新例無設、舊例無滅。勝利來得過頭緊,典章制度袂得佇一夜之間建立,咱不如定國號大明,恢復明制、剪斷年尾仔[15];定年號永和,表示永世和平的意思。毋過,主公佮文武官員的服裝就較惱(lóo)喟著力,搬請裁縫師傅趕製的確袂赴。現步極加通向戲班借戲服thap額爾爾。」王玉全直理直路回應。
朱一貴跋入記持的深窩大窟。伊毋那毋是正扮的大明皇室,反倒轉是純然的Siraya人。伊猶會記,三歲的時綴老母Isip去大坑尾公廨,伊捌指(kí)公廨內面的矸仔問:「Raren[16],咱拜奚(he)矸仔是欲創啥物?」Isip總是會踞(khû)落來,用重絢的大蕊目睭掠伊看一下,順續用厚實的手蹄仔挲(so)伊的頭殼碗,笑笑仔講:「Wagi,奚毋是矸仔,奚是咱的祖靈。後擺千萬毋通亂肆(sú)指,知否?」嘛捌佇秋裡的深更夜暝,踮庄頭的埕裡看一陣婦仁人身疊(tha̍h)素衣烏裙、手牽手雙跤跳輕快的舞步,嘴裡唱好聽幼軟的歌聲。五歲綴老母唯大目降社搬徙到羅漢門,了後老母嫁人做後岫。從(tsīng)彼時起,伊疊漢姓朱,Wagi 嘛改名一貴。潦落反清革命,自來毋是為著孤家寡人彼款的皇室家業,伊全然干單想欲敨放清國狗官界管之下百姓所受的不公不義。想到遮,朱一貴心肝齊清,可比雲開見明月。
為著朱一貴登基佮文武官員的服裝,王玉全費盡苦心,差派人借遍府城內外所有戲班的戲服。毋過,官員傷(siunn)過頭濟,就準講給戲班的戲服借透透,衣冠猶原鬥袂合袾(su)。所致造成朱一貴的登基大典,出現袂少頭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的詼諧(khue-hâi)場面。
斯當時,朱一貴入府城為著安搭民心,頒布安民令,三吩咐四交代,嚴格禁止部屬做出刣人放火、強掠民女遮的袂見眾(tsìng)的歹代誌,違反命令者斬無赦。誰知,開天地以來所有惡質的人性,遮呢緊就現出原形。干干仔有人掠準伊是開國功臣,就會當靠勢為非滲做,無顧別人的死活。無偌久,國公戴穆強娶民女,雖罔伊是朱一貴手下的勇將,朱一貴講會到做會到,當眾人面前給戴穆斬頭示眾;太師洪陣違反軍紀,朱一貴仝款無顧對方的面底皮,下令刣頭。眾人看著這款場面,知影朱一貴令出必行,毋是凊采講講的,所致逐家攏毋敢閣假痟(siáu),獨獨
本底,
吳外走甲頂喟接袂著下喟,緊猛拚來王府面報朱一貴。「可惡至極,」朱一貴氣甲頭殼頂蒸煙,「
杜君英部隊一寡兵眾走轉來下淡水通風報信。五月初十,彼箍圍仔13大庄、64小庄的客籍代表,聚集佇內埔媽祖宮連暝比接[17],眾人議定給庄民組織做六堆部隊,參朱一貴大軍對削,指揮總部設踮萬丹,峙「大清義民」旗號,計共12000外人。朱一貴輸人毋輸陣,即刻派兵渡過下淡水溪,佇萬丹佮六堆部隊拄敵,仙想都想袂伸,朱一貴部隊中計,受六堆部隊三面閘(tsa̍h)後尾路。進無步退無路的坎站,翻頭挨挨搡搡闖落下淡水溪,註死拄著水崩溪[18],朱軍死傷不計其數。六堆部隊續接追殺,朱軍齊滅。
告 示
大兵登岸之日,家家戶戶書大清良民者,即為良民,一概不許妄殺。有能糾集鄉壯,殺賊來歸者,即為義民,將旌其功,以示鼓勵。凡擒朱一貴者受上賞,擒賊目者次之;獻都邑者上賞,獻營壘者次之。惟拒敵者殺無赦,倒戈退避,革面為農皆許之。
六月上旬,府城街頭巷尾夆偷偷仔貼滿告示。遮一簇、遐一簇的百姓圍踮告示頭前指指抵(tu̍h)抵,袂輸紙頭紙尾寫的字是金仔粉硿(khōng)的。論真,圍踮遐指指抵抵的憨百姓,十個內底有九個九毋捌字,看無究真是圓抑是扁。不而過,朱一貴的國師王玉全見著街頭巷尾的告示,目睭皮睨無停疲疲搐,隨時差派部屬便若看著告示,見一張扐(liah)一張,見兩張扐一雙。
六月十六天拄拆ha̍h,清國軍六百隻戰船直破進攻鹿耳門,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佮廣東南澳鎮總兵藍廷珍,仝時攏佇船頂。彼日,鹿耳門鎮守蘇天威掣領兵眾硬死守牢砲台。兩軍正面對敵強猛發射砲彈,海面這爿射過來,海岸彼爿隨反擊轉去,一搭久仔濛煙散霧幔(mua)天嵌地,砲聲lìn-lòng哮,響遍附近幾落個庄頭。唯天拄拆ha̍h戰到欲偎晝,一直攻袂過手,藍廷珍敖(gâu)摒變(pìnn)給施世驃建議相準砲台邊的火藥庫。誠實有影,清國軍向火藥庫爆擊,規個天頂隨予熱赤的火焰染甲紅phà-phà,朱一貴的兵眾承(sîn)著拳頭皮,彈甲骨肉離身血湍(tshùann)流,屍體疊甲袂輸一座小山崙。蘇天威看毋是勢,掣殘兵敗將棄守鹿耳門,向安平城請求打紮(tánn-tsah)[19]。註死,這時台江內海雄雄滇(tīnn)流,清軍當趁風勢給戰船駛入安平港。雙方佇安平城跤戰甲血潺(tshâm)潺流,朱營兵敗,安平城落入清軍手頭。
踮府城貼告示招安百姓,是藍廷珍向施世驃獻的計智。窮(khîng)實,告示頂面的檄文是來自藍廷珍小弟藍鼎元的手筆。閣再講,原底施世驃主張唯打狗進兵台灣,毋過,藍廷珍想真打狗港無利便戰船起水。尚且,上陸了後欲向北攻打府城,必然愛tsánn過百外里的無水田,沿路甘蔗林密啁啁,萬不利朱一貴部隊暗伏摔(sut)後砲,恐驚會遭受大敗。施世驃目識巧用人精功,所致,今仔日才(tsiah)有才調佔領安平城。
三工後,朱一貴加派幾落萬部眾反攻,向望早日班師回轉安平城。兩軍佇二鯤鯓對敵,戰甲烏雲罩霧,朱一貴部隊手提盾牌,用牛車陣作頭攄(lu),無顧火砲、炸藥,毋驚死一直向前衝,殺聲震動天,使致清國軍死傷累累。藍廷珍見勢面危急,親身潦落拍派調度,指令火砲無閬縫連環齊發,舞規晡久誠無簡單才破解牛車陣。續落,雙方真拄真刀劍近身,刣甲血湤(sai)湤。落尾,朱一貴部眾退回岸邊硬死屈守,兩爿煞造成平拄thing[20]的勢面。
「啟稟主公,這當今安平城陷落清國軍的手頭,咱不如暫時退守諸羅山,等待風雲再起的時機。」國師王玉全給朱一貴做暫退安居的建議。
「論真,即馬猶毋是退守的時陣,」國公江國論自動請命,「我願意掣兵唯西港仔搧清軍的腹肚邊,西港仔徛佇灣裡溪[21]出海口,離台灣府城無偌遠,沿路林投、竹刺密(ba̍t)插插,利便咱暗伏摔後砲。若會得通成功,我軍就毋免暫退諸羅山。」
朱一貴接受江國論建議。誰知這個計策予清軍報馬仔攔閘,施世驃拍派藍廷珍兵分八路,給朱一貴部隊四箍輦轉圍甲密啁啁。
翻轉工,兩軍閣一擺正面對敵。這個流擺,朱一貴部隊的鬥志,袂輸離塗的花蕊雄雄湅(lian)焦,予清軍拍甲倒籬顛斗,一路追殺到蔦松溪,逼近府城。朱一貴現看水強欲淹到鼻空口,親身幔戰甲掣領部將參清軍正面對衝(tshiâng),拚盡帆猶原無法度kiāu清軍利劍劍的氣勢相拄手,激戰規半晡朱軍輸甲褪褲,辜不二衷棄守府城,向北脫逃。
朱一貴部眾向北脫逃,沿那戰沿那退,半途偷走兵佮投降對敵的,十個佔九個較加。渡過灣裡溪的時,朱一貴看著黃昏的日頭映照溪水,暮色裡,早前跕(tsàm)跤會地動、絞動風雲的30萬大軍,如今只偆千名殘兵敗將。堂堂六尺以上的英雄漢朱一貴,儘管穿插落(làu)肩裂甲,猶原毋願三聲無奈唱哭調仔。
閏
頭戴明朝冠,身穿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
八月初,北京城郊外的刑場四箍輦轉、重重疊疊齊官兵戒管。莫講興看鬧熱的憨百姓,就連半隻蝴蠅、蠓(báng)仔插翅都飛袂過。午時三刻,風大透,秋裡的日頭走去藏。徛踮刑場中央,彼位六尺以上,雙手綁揜後,尻脊骿(phiann)插一枝待斬令牌,規身軀破毿破毿,頭毛散夯夯,目降鬚氅袂輸監囚的人,就是清國朝廷的頭號戰犯朱一貴。三月日前,朱一貴差一屑仔就給台灣地舞甲變天,康熙恨袂得食伊的肉、喫(khè)伊的骨,特別指派上致意的四皇子胤禛[23]代表執行朱一貴死刑。行刑時間到,胤禛見朱一貴徛婷婷毋願雙跤跪地,即刻下令摃斷朱一貴的跤目,續接命令摀(óo)出伊的兩蕊目睭。當當(tng tang)刀斧手欲摀朱一貴目睭的時,雄雄摔(siàng)大雨,雨水青狂摔落來,直透拍佇朱一貴的面裡,伊的嘴唇皮啖(tam)著鹹siam鹹siam的雨水,目裡看出去是一枝續一枝的紅色雨箭,一直向伊射落來。煞尾,胤禛下令一刀一刀勻勻仔鏤(liô),給朱一貴凌遲到死。計共,朱一貴受3357刀凌遲才過喟身亡。
Wagi憑伊茫茫渺渺的感覺,轉來大目降社九層嶺的故鄉。踮遮,伊假若閣鼻著空氣裡玫瑰花的芳味,伊假若閣看著用踵甲khàng會流紅色血珠的胭脂葉,猶有囡仔時老母Isip掣伊去祭拜祖靈的大坑尾公廨,庄頭埕斗一陣查某人手牽手雙跤跳輕快的舞步,嘴裡唱好聽幼軟的歌聲。Wagi想欲綴遐的查某人跤挵手挵,煞致覺家己雙跤踏袂牢地。目睭前一遍烏影,一直搭偎來。
──2008.8.24寫佇赤崁米街
2008台灣文學獎創作類台語小說入圍
2009.7《台文戰線》第15號
[1] Wagi:Siraya語,日頭。
[2] Isip:Siraya語,花。
[3] 春牛埔:佇即馬台南市大東門附近,勝利路東半段雙爿邊。
[4] 天拄拆ha̍h:天色拍潽光。
[5] 埤仔頭:今高雄市左營區。
[6] 方子:驚堂木。
[7] 洲仔尾:佇鹿耳門北爿。
[8] 瀨口:現此時台南市南區鹽埕。
[9] 大井頭:現此時台南市中西區民權路2段30號,市定古蹟。
[10] 竿蓁林:岡山古地名。
[11] 汛塘:清國統治台灣,軍政系統分鎮、營、汛塘三級。
[12] 角帶圍:現此時台南市歸仁區刣豬厝附近。
[13] 槺榔汛塘:大約佇二層行溪南岸十里處。
[14] 下淡水:現此時高屏溪附近庄頭。
[15] 年尾仔:辮子。
[16] Raren:Siraya語,阿母。
[17] 比接:會商。
[18] 水崩溪:溪水暴漲。
[19] 打紮:支援。
[20] 平拄thing:相持不下。
[21] 灣裡溪:曾文溪。
[22] 蘇厝甲:現此時台南市安定區蘇厝里。
[23] 胤禛:後來坐位成做雍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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