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我提了行李正要出門時，電話響起，是在外地兼課的先生打來的，他以帶著睡意的沙啞聲調說:“阿觀!祝妳一路順風，不要擔心別人會不會滿意妳，讓別人擔心妳會不會滿意他們，好嗎?”是的，我帶著他這句話，登上了計程車前往機場，腦子裏縈繞著你昨天在電子信中寫的話和他的臨別贈言。車窗外閃過一個在家門口與媽媽擁抱告別去上學的男孩，一個捧著精裝書去上課的少女，清晨的首都，陽光明媚，我，一個在異域住了二十年的台灣女子，咀嚼著兩個我最心愛的男子給我的鼓勵，懷著一股興奮與感恩的心情，啟程去瑞士尋找自我和那夢中的橄欖樹…

你寫道:
“Traveling is very good for the soul, we have to go away from home
to find the real home, it is the time that you talk to yourself, argue with yourself, and discover your new self. You have a talent for writing, I do hope that you can try travelogue. Best regards….”

那天早上九點多，接到一通電話， “王小姐，妳有一位老朋友史文義先生，今
天到，他想見妳….”僅僅四天前，一股鄉愁無來由地湧上心頭，當然伴隨鄉愁
的是對往日人事的依戀，聽到你的名字是感到驚訝，可是更對自己的心想事成感到不可思議，都這麼多年不想了!看來該來的是逃不掉，就連這遠在一方，鳥不生蛋的地方，你也會來；就連我蓄意不聯絡，你也找得到，看來命中是逃不過這筆舊賬…

當晚，依約到了華盛頓餐廳。下了車，整了整衣裙，暗問先生一聲:“怎樣?我
看起來還可以嗎?”“很好，太棒了!像二十年前的小姑娘。”“你少逗我了!快
走吧!遲到了不好意思。”走進餐廳，侍者引我們上樓，四周靜悄悄地，連刀叉聲都聽不到。呀!辦事處的人都到了，只有你和代表未見蹤影。和大家握手問好後，林先生說道:“王小姐和史先生有十多年沒見了吧?”我淡淡地說:“二十年”，“哇!二十年不見，很緊張吧?。”“不知道，說不出來的感覺。”“等下妳該坐在史先生旁邊好好話舊才是。”我看了看眾人的神色，不過是一般辦事處例行的接待餐會，即使是林先生問問題，也只是找話題而已，沒有人去細究我的心情。

凝視著長桌上的白桌巾，眼前浮現的卻是鮮紅的圓桌巾和桌上的紹興酒，旁邊還放著一小碟烏梅子。距今整整二十二年，也是十二月，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在學生小軍的爸爸老董再度連任的慶功宴上結識了你。老董說: “王老師，來給妳介紹，這位是史文義，是我們雜誌社的總編輯，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王靜觀，小軍的老師，這次選舉海報組的大將。” “幸會!” “幸會!”我握著一雙厚實有力的手。

“王小姐!代表和史先生來了!”轉身一看，你依舊魁梧，臉上有著一股羞澀，彷彿近伊人情怯，伸手欲抱又止般，握著我的手，盯著我的臉說:“妳怎麼變得像土耳其人了?”我竟呆呆地回了句: “還認得我嗎?”然後也沒有等待回答地後退，讓你跟眾人握手問好，輪到他，我說:“這是外子。”你直視著他說: “我們見過一次，我記得你。”他想了想說: “可能，但是我不記得見過你。”你笑了笑，轉身和其他人打招呼。

老董說: “王老師，妳就坐史先生旁邊，今晚好好談談!”幾天前小李才提到你
說你具有一股男性魅力，我當時聽了還想中國男子和魅力實在很難聯想在一起。這會兒我竟想到那句詩: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不覺臉臊熱起來，暗想這男子的確就讓人產生那種感覺。斜眼望去你那顧盼自得的神情，尤其嘴角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風，陶然忘機。更別說當你的臂肘不經意地碰觸到我時，全身就震動一下；你厚實的手掌輕緩地拍碰我的後背時，整顆心就那麼跳一下。

二十二年後，在遠離故鄉萬里的華盛頓餐廳裡，你風采依舊，魅力未減反增。
而我雖已成為尋常婦人，但是，仍然無法抗拒排山倒海而來的波濤。吃飯話舊時，你像是不經意地提到，當年一伙人在確定編好的雜誌沒被警總查禁後，常去喝酒慶功的天母土雞莊…

記得嗎?那一夜在土雞莊喝了兩個小時的蘋果西打加葡萄酒，吃了那酒燒雞，眾
人喝得醉醺醺後，分別到山坡上成排的溫泉浴室，洗去了一身疲累。我洗過之後全身舒暢，血脈周流無阻。穿過曲折起伏的庭園小徑，走到土雞莊後山的平地，微弱的月光下，暗黝的山林中，風聲窸窣，樹影幢幢，不遠的山澗傳來的澎湃水聲，加上酒意不禁熱血沸騰氣湧上身，便順勢揮拳踢腿，只覺悠悠天地之間唯我獨醒獨狂。二十年後你說那土雞莊已經失去往日的簡樸，改建成日式館閣，那後山平地，也已蓋滿屋宇。

揮舞之間，只聞身後傳來一聲讚嘆，不知你何時闖入，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身迎向你。你眼前的我，當是意氣風發，一頭半濕凌亂的長髮，緊身牛仔褲裹著結實的雙腿，透出一股年輕活力，胸部隨著揮舞之後的急促呼吸而起伏，那麼不知人情世故；而我眼前的你，偉岸的身軀，渾厚的雙肩，微敞的胸口散發著一股溫泉浴後的熱氣，挺直的鼻子下，溫潤的雙唇開合著在說些什麼，我的雙耳彷彿蒙上一層砂，竟一點兒也沒聽到，只知雙腿隨著你並肩走回庭園花架下的長凳坐下。當肩頭不經意地碰著你那結實渾厚的肩頭時，一股熱流透過你的長袖傳來，竟把兩個肩膀緊緊地吸在一起，一股燥熱從下腹升到喉頭在頸部迸發，讓我的肩膀迸離你的肩膀，這時才聽到你說: “妳有沒有男朋友呢?”

當時，為了掩飾自己對你的愛慕，為了自尊，我說: “有啊!”一個來自遙遠的
小亞細亞國度，學中文的 “番阿”。然後藉著酒後的微醺，我侃侃敘說了和他
相識的經過，相知相契的種種。其實，我只是敘說著自己對和你在一起的幻想，和他的交往實際上並非那麼甜美，初出社會的我，只是不想在過了而立之年的你面前像個不識情滋味的青澀蘋果，妄想坦然地表現自己多情的一面。說著說著竟說嚮往那只見於地圖，比三毛的大漠還要遙遠的文明古國，直到二十年後，在跟你表白時才道出真情。

你那晚不知為何有感而發，先是談了自己大學時代的羞澀自卑，獨自在故鄉黑夜的山谷高呼:“我生我死都要讓世人知曉”的少壯心志，然後舉了幾個嫁給外國人的女子為例，勸我三思異國通婚，日後可能給我這種文學女人帶來的深沉悲哀。當時年少，以為只要自己盡情投入，就能避免落入相同境遇，以為這樣更勝過日日面對已婚的你，只可遠觀不可近玩的悲哀與折磨。自以為學中文的他雖難以理解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的詩情，但是至少懂得 “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生固執，我的文字遊戲，退一步不就會海闊天空嗎?

然而，年過四十，才知曉人心是肉做的，什麼時候要什麼，真是難測!雖然在異
域，憑著當年聯考訓練出來的堅毅不拔個性，已經闖蕩出一番人人稱羨的事業，但是，午夜夢迴，獨坐燈下展書而讀，執筆欲文時，只覺心如槁灰，這才驚覺禁錮二十年的心靈，已經自設枷鎖，練就了 “不以物喜，不以物憂”的本事。總以為這兩年的心緒煩悶，是年紀的關係，也就得過且過，心想這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到中年的男女都會有的苦惱，絕不是因為異國通婚。然而就在此刻，你翩翩而來，吹皺一池春水….

朋友曾在看著咖啡杯中剩餘的殘渣時，對我說今年妳會坐飛機，不是回故鄉，是一個在故鄉與僑居地間的地方。我聽了只當是異域生活中的一個花絮，沒放在心上。不想相隔二十年，你從萬里之外飛來後，原本擲筆多年，不問故鄉事的我，竟無法抑制翻湧而起的前塵往事。

當年決定割捨時，是如此的決裂，凡是與你有關的一切，雙手一攤，灑脫地一笑，全都置諸腦後，這也包括會讓我憶及和你共事的寫作與日記，就這樣飛到大漠的另一頭，彷彿重生般地，全心投入另一段人生，無怨無悔地渡過二十個人間好時節。

那天早上聽說你就要降落在首都的機場，有意見我一面時，就像獲悉要受刑的死囚般，知道一段人生將結束，但是，不知如何去面對死後世界的無措，讓我那一夜坐在你身旁，徨惑不安卻又故作鎮靜，直到，直到餐後起身，你披上外套雙眼朝我溫柔地望來時，我不知道我的眼神透露了什麼?只知道你伸出手臂，我也就順勢轉身靠向你那偉岸的身軀，讓你摟著我的肩，我也伸手摟住你的腰，忘了周遭的人，眼中只有二十年前硬生生割捨下的深情，當年你有妻有女，今日我有夫有子，即使臨行擁抱相別，也抓不回逝水流年，當你上車前又回轉身和我握手告別時，我真想輕呼 “別走!”，但是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上了車把手掌撫著面頰，彷彿這樣就能感覺到你的手溫…

隔了兩天，思前想後再也無法逃避，翻出你留下的伊媚兒，坐到始終排斥的電腦前，不恥下問地跟學生學會了寫伊媚兒的方法，然後把二十年來深埋一角的情思全託給一封封的電子信傳給你。無奈千山萬水，傳回來的只是片言隻字，有時低吟著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然而 “不如”這麼苛刻的字眼，不由得令我想起為了道德與責任，我們曾做出一些選擇與決定，進而委屈了部分的自己。即使體貼的他默許我這精神上的出軌，我還能一如往昔地賞玩在異域的人間好時節嗎?

那天獲悉在瑞士將舉行歐洲華文作家年會，朋友說: “妳也可以海外中文教師的身份列席，何況妳有雜誌編輯的經歷，甚至於可申請加入。”走在大片的天空下，遙想遠在天外一方的你，悟到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絕不會是沒有目的的，沒有根據的，每一個情況，每一個偶發事件，都有它的因果與意義。你在無意中成為我揮別故鄉的主因，也在無意中喚回了失落的心，從此我不當徘徊，當為自己打造一艘文學的方舟，免於在感情的氾濫中滅頂。藍天白雲，是我當飛揚的時刻，二十年來我是過了，但是沒有去 “感覺”，因為我割捨了文學。活過的軌跡要透顯出價值，在我，應該是透過文學去賦予回憶新的意義。

於是，一如朋友在咖啡杯的殘渣中所見，我帶著兩個我最心愛的男子給我的鼓
勵，懷著一股興奮與感恩的心情去瑞士尋找自我和那夢中的橄欖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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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今晚一個好友約我吃飯時說了一句﹕“我覺得你的小說寫得不錯。”我訝異的說﹐你什麼時候看過我寫的小說﹐然後他望我一眼說﹕“不就那篇------”﹐不待說完﹐我就臉一陣熱地想起這篇“破繭心旅”﹐然後暗自在心中說﹐這是老天寫的小說﹐我只是把它訴諸文字而已。這篇小說﹐曾在新聞台貼了一段時間﹐然後連同許多篇文章一并刪除﹐刪的時候﹐有刪的心情﹐重貼也有重貼的心情﹐都只是我自己在追究心態時的自以為是﹐或許是想重溫寫這篇文章時的感覺﹐或許是更有勇氣去看待飛揚後的失意﹐或許是好友今晚告別時的神情﹐或許是我望著他的背影時心中暗下的決心﹐我想重貼此文﹐而心想就作﹐不多計量究竟是為何重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