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7 21:31:06娟子

走過黑海的女人

附註﹐諾﹗參加比賽的就是這篇﹐我自己檢討寫這篇時﹐野心太大﹐處理得不夠文學﹐歷史知識堆砌得切斷感情的流暢﹐學究氣掩蓋了靈氣﹐最重要的是﹐我還是才氣不足﹐只是很有勇氣﹐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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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正陷入包法利夫人情結:中年女子的內心深處,一直在等待著什麼事發生。福樓拜洞悉我心地寫道:「每個早上她起床後,都覺得就是那天什麼事將發生了,她從床上便仔細傾聽查看,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真的不能明白,為什麼沒有發生什麼?日落時她便陷入更大的悲傷,只好把希望寄於明天的到來。」

人總愛琢磨過去,數年前的談話、一場偶然的邂逅,也許在今天回想時,耐人尋味,擾人思緒萬千,總把失去的一次機會,想像成實現般的美好。其實,過去的一去不返,而且還是永不重返,但是,陷入中年輕狂的我不這樣認為,覺得時間會倒轉,我不要「隔著深深的鬱悶的空間」,讓我的昔時兀自哭泣。然而儘管科幻片裡發明了時光機器,現實裡卻時光流逝,再也回不去,於是,我只好寄望於明日,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不是嗎?

當莉莉約我參加旅行團去土耳其黑海地區尋訪亞馬遜(Amazon)女戰士神話的原鄉薩姆孫(Samsun)時,我正被昔時情懷糾纏不清,必須把自己從激動的旋渦中抽離出來。於是帶一本西洋神話全集,我去土耳其北方看看希臘神話中傑生(Jason)的亞歌號(Argonauts)為盜取金羊毛,行駛過的黑海黑不黑?也看看來自愛琴海米雷特城的愛奧尼亞商人,以信奉的河神之女希諾珮(Sinope)為名建立的商業殖民地希諾普(Sinop)。我還想在希諾普的街頭提著燈籠,尋找古希臘犬儒學派哲人第歐根尼(Diogenes),我要問問他:「從哪來的勇氣對亞歷山大大帝說:『除了別遮住我的陽光外,我不要其他恩賜。』?」

踏上旅途時我的想法如此,誰知明日歸來,我是不是還執著於追訪昔時?

我們的巴士是晚上九時,從安卡拉出發,直駛724公里外黑海港城特拉布棕(Trabzon)。當晨曦初露時,巴士已經行駛在彎延的濱海公路上。黑海地區潮濕多雨,造就了墨綠密林滿佈臨海山脊的景觀,在九月的晨曦下,黑海並不是黑的,原來黑海被稱為黑海,只是相對於安納托利亞半島南部的地中海顏色較深,地中海的土文含意正是「白海」(Akdeniz)。

20世紀九十年代,人們的心目中,黑海的確是「黑」,不僅是黑金石油的轉運通道,在環保專家眼中,是歐洲地區17國、13座工業大城及1.6億人口的工業廢水、生活污水的沉澱池。此刻灰藍海面在透過雲層的晨光下,平靜無波,即使緩拍沿岸礁石的白浪,都彷彿來自遠古般地述說著曾被污染的黑海正在悄悄地變化,研究報導證實黑海的生態狀況正趨好轉,據說「連亞洲黃海的螃蟹都在這裡大量繁殖了」。土耳其人不習慣吃螃蟹,我無從查證,不過,黑海特產的三、四寸小魚哈姆希(Hamsi)近年產量再度增加倒是個事實。

  隔著咫尺的黑海,一夜興奮卻略感疲累的我和莉莉用著早餐,我們點了一爐土耳其紅茶,微風帶來絲絲海藻的氣息,紅棕色的茶光在郁金香型的纖雅茶杯中迴盪,一如她眼神裡蕩漾的深情,猶記得一年半前的寒冬,她和我雖欣賞彼此,但也只是點頭之交,不想竟因了一場因緣,成了摯友。生命的邂逅,讓我們此生有了摯愛之外最深入內心的知己。她可能比我自己還更了解我,聽她娓娓分析我這一年半來筆下流瀉的情思,直到最後的報導評述,綜合認識七年來,六年泛泛之交到最後一年的深入接觸,她將一個靈魂烘托在眼前,讓我面對了那隱密壓抑的自己。我輕啜黑海特產的紅茶,不只沁出濃蜜的友情,還有滿盈的相知。於是在和摯友探索了內心世界後,我稍微能想像這個屬於過去,也可能屬於未來的臨海古城-特拉布棕(Trabzon)。

「特拉布棕是一種熱戀執迷」,以拜占庭崇尚的深紫和黑海的藍為主色的特拉布棕足球隊球迷的熱情,正是這句話的典例。特拉布棕人的強烈鄉土感情,是黑海人共有的,險峻陡峭的山勢不利耕種,瞬息萬變的討海生活艱困,迫使黑海人離鄉背井,但是,黑海人特有的腔調、飲食,甚至於幽默感都被堅持地保留著。

特拉布棕在腹地狹長的黑海沿岸,正位於平坦如桌的海岬上。希臘文「桌子」Trapeza,衍生成Trebizond,後來土耳其人就發音成Trabzon。十三世紀十字軍洗劫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時,屬東正教的希臘皇室後裔在喬治亞女王軍隊援助下,在此重建主權。因為臨近喬治亞和亞美尼亞邊界,自蒙古入侵近東迫使貿易路線改由波斯北部通向安那托利亞時,就成為貿易重鎮。特拉布棕城邦的貴族利用在當地山牧季移的土庫曼人反制蒙古人,維持交通的舒暢,集中於此地的東方貨物由熱那亞商船輸往歐洲,而拉丁文明也隨商務傳入。1461年,奧圖曼蘇丹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在攻下君士坦丁堡後的第八年才征服特拉布棕,因此被稱為「史上希臘拜占庭的最後堡壘」。

在奧圖曼帝國長達六百年的統治中,為數不少的希臘人、亞美尼亞人一如在帝國各地,和土耳其人生活於此。直到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和希臘簽署協定,交換原籍人口,包括修道院修士在內,全部搬遷希臘,電影「香料共和國」正是講述另一個發生在這個歷史背景下的悲傷故事。

特拉布棕代表歷史的斷裂,在當地改稱為征服者清真寺的圓頂拜占庭教堂,牆上的聖經故事壁畫,就如同奧圖曼帝國時期的許多教堂,被灰泥覆蓋,凝視粉白的牆壁,想像覆在白漆下呼之欲出的彩繪壁畫,一如斷裂的歷史被此刻土耳其共和國的歷史掩蓋。安納托利亞,這塊經歷數十個文明、種族複雜的土地,帝國崩潰之後在國族主義的籠罩下,族群衝突就如同灰泥下的彩繪聖畫,引人沉思。

我們在前往蘇美拉修道院的山路上。天空滿佈烏雲,海鳥停棲在港口的船椲上,這意謂著要刮起暴風雨,果然不久大雨淋漓地流過車窗,人氣使玻璃蒙上一層霧氣,巴士的收音機唱著民謠:「馬翅卡城的石板路,黃頭髮的姑娘來了...」;黑海人稱霧為「煙」,「山在冒煙」這首民謠,好像正是為大雨之後乍晴的重巒疊嶂昇起的嵐霧而寫。

特拉布棕的長湖畔,沒有一座孤挺的尖塔和清真寺,就不過是一個山中無人聞問的美麗湖泊而已。蘇美拉修道院(Sumela),如果不是在海拔一千三百米高的懸崖峭壁上挖鑿出來的千年古寺,我們就不會循著古代修士使用的騾子路,徒步一千二百米的陡坡來朝聖。一路在喘息中懷想著古代修士是以一種怎樣的宗教情懷從事靈修?登上百多個階梯之後,從隱密孤絕的修道院平台,放眼廣闊綿延的蒼鬱雲衫森林間昇起的山嵐,天、地、人之間動人心弦的造化之美充塞胸襟。單是天地不足以感人,感人的是岩璧上挖鑿的修道院,透顯出人類試圖藉此上通於天、下達於地的宗教虔誠。

巡走在17米高、40米長,14米深,有72室的修道院裡,耶穌、聖母瑪利亞、十二門徒壁畫模糊斑駁,這還是1740年翻修後的作品,壁上火災後的煙薰痕跡,訴說著1923年修士被迫離去後的滄桑。

另一種修飾得美輪美奐的滄桑則見於在特拉布棕的土耳其國父凱莫爾紀念館。三層樓的白色別墅座落在俯視黑海的一座高崗上,原本視野遼闊,但是百多年前種植的黑松林將這座建於1903年的建築,圍得密不透風。這原本是一名希臘裔富商的宅邸,只因為凱莫爾曾三次造訪特拉布棕時在此停留過,於是1931年,屋主遷居希臘時,便由市府收購轉贈給凱莫爾。凱莫爾去世後,其妹繼承,1943年又歸市政府所有。建築充滿歐洲風格,全屋的暖氣設備和收集雨水的管線設計,即使在今天仍屬先進。撫摸著光亮的木梯扶手,回想到蘇美拉修道院的斑駁壁畫,同樣是希臘人的遺產,卻有著不同的光采。政治永遠是凌駕宗教,即使祭出的是「政教分離」的法典。

無論是事實還是傳說,亞馬遜女戰士神話不只為安納托利亞人民,也為世界文明留下了餘韻,女權運動中仍然使用亞馬遜詞彙。總把亞馬遜女戰士想成馳騁在巴西亞馬遜流域的蠻荒女土著,到了土耳其才知亞馬遜女戰士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跟南美洲毫無關聯。生於土耳其愛琴海城市的盲詩人荷馬在史詩中說她們曾參與特洛伊戰役;「史學之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史書、上古地理學家失斯特拉伯(Strabo)的地理誌,希臘英雄海克力斯(Hercules)、西休斯(Theseus)的神話都提到亞馬遜女戰士;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曾寫道亞馬遜女戰士攻打雅典的戰事。今天在據說她們曾生活過的薩姆孫市郊找到有關的大批骸骨與石器,古代雕塑中持雙刃斧、驍勇善戰的亞馬遜女戰士已成為近代女權的象徵。

當導遊講述土耳其國父凱莫爾搭乘的老舊船隻,如何在驚濤駭浪中躲過英國占領軍的搜索,登陸薩姆孫展開救國戰爭時。我嘗試著在車窗外尋找和亞馬遜女戰士有關的蛛絲馬跡,懷想著亞馬遜女王希波麗緹(Hippolyte)被西休斯帶回雅典時,從一個母權社會落入父權社會的心路掙扎。對男人而言是一場遠古夢魘的亞馬遜女戰士神話,在男導遊的戲謔介紹中卻變成,女戰士為了方便拉弓射箭,竟削掉左乳,又不捨丟棄,製成標本掛在牆上的八卦。當被問及哪裡可看到亞馬遜女戰士的遺跡時,導遊笑指路旁背負成捆柴薪滿面風霜的黑海婦女說:「那不就是活遺跡!」想那採茶歸來的女子走過村廣場旁的茶館,低眉不敢正視茶館內無所事事的男子時,可曾想像亞馬遜女王如果沒被虜去雅典,今日會是怎麼一番景象?昔時女戰士的血滴落在戰場上,今日女戰士後裔的汗滴落在田野間,「男女平等」自古就是一則神話。

帶著幾許遺憾、幾許納悶來到希諾普。長期以來,黑海就是世界知名的水下考古區之一,主要是黑海很深,從河流和地中海注入的海水含鹽度低,比較輕,就浮在上層,上下兩層海水交流一次約需上千年之久。下層海水缺氧,一般生物,包括能侵蝕沉船的海蟲與微生物都無法生存,因此所有遺留在黑海海底的古物,能夠歷經數千年仍完整保留。發現英國鐵達尼號和德國俾斯麥號沉船的巴拉德曾在黑海北端的港城希諾普外海找到公元前7000年的居住遺址。同時據多國學者的研究,黑海起初是個淡水海,7600年前由於地球上冰川融化,被從地中海經過博斯普魯斯海峽湧入的海水淹沒,這股洪水的流速為時速80公里,能量約為尼加拉瓜瀑布的200倍,被疑為就是傳說中的「諾亞洪水」。洪水迫使黑海沿岸居民逃離的說法與希諾普外海發現的居住遺址之間的關聯正等待考古學者進一步的發掘。

希諾普是愛奧尼亞商人在黑海沿岸建立的第一個貿易殖民地,城裡有各種文明遺跡,城堡、教堂、清真寺、驛站、澡堂、泉水座、宗教學院、堡壘、古宅等無價古跡。在建城傳說中,河神美麗的女兒希諾珮不為多情的諸神之王宙斯所動,堅決地說:「別碰我!」威嚴的宙斯也只能無奈地將她安置在這個黑海沿岸他最喜愛的天堂角落,神話如是說。數百年後,出生在此的哲學家第歐根尼承續了女神希諾珮的骨氣,這位只要陽光不要大帝恩典的哲人,到了雅典,窮苦困頓之際,看到一隻小老鼠跑進廚房覓食,不禁羨慕道:「看這小牲畜都能進入雅典人的廚房,我卻連坐到餐桌上的福氣都沒!」從此他開始效法動物生活於大自然的方式。除了睡覺的大木桶外,他還有個缽,有天看到一個小孩在泉水旁,用手掌取水喝時,頓悟的哲學家打碎缽說:「一個小孩教我這也是多餘的。」他更在光天化日,點著燈籠說是找「人」,來譏諷雅典沒有堪稱「人」的人。

柏拉圖和第歐根尼公開辯論人性時,柏拉圖斬釘截鐵地說:「人是沒有長毛的兩隻腳的生物。」第歐根尼便一聲不響地走開,過了一會兒回來將一隻拔光毛的雞丟到地上說:「這就是柏拉圖的人!」這個故事我很早就聽說過,卻從來不知道他就是出生在今日土耳其黑海沿岸的希諾普,原來黑海人的幽默善諷天性是如此源遠流長。

在黑松密佈的高山峻嶺,沿著蜿蜒其間的溪流返回安卡拉的途中,當巴士在暴風雨河谷小歇時,我佇立在暴風雨溪中的巨石上,凝視著奔流而去的溪水,劃過溪床裡圓潤光滑的亂石,一股幽情油然而生,驀然憶起席慕容詠太魯閣立霧溪的詩----雕刀

縱然 你已去遠

想此刻又已隔了幾重山

我依然停頓在水流的中央

努力回溯 那剛剛過去的時光

想你從千里之外奔赴到我的身邊

原也只為了這一刻的低徊和繾綣

從雲到霧到雨露 最後匯成流泉

也不過只是為了想讓這世界知道

反覆與堅持之後

柔水終成雕刀….



在夾岸的巨松間,我挺立在溪流中的巨石上,往前望去滾滾溪水由蒼鬱松間流瀉而來,緩緩轉過頭,溪流錯身而去不回頭,當時不禁想像抱著一只橡皮艇縱身溪流,會是何種快意?

說來年少時,挾著一股愚勇揮別故鄉,不正是抱著土耳其的他這只橡皮艇縱身洪流嗎?一幌二十多年,輕舟已過萬重山,到了黑藍的大海,這才發現我有一個夢失落在海天一線之間。

現在我又溯源而上,埋首踉蹌疾行,偶而抬首環顧四周,試圖追回一些歷史的記憶,要問所為何來?走過黑海,我知道我要尋回失落在海天之間的年少夢想,無論父權社會的思考習慣在我的生命中刻下多少傷痕,我當相信柔水終成雕刀。人生像一趟團體旅行,縱有相知相惜的摯友同行,我的心眼仍需獨自在時空中穿梭,時時透過灰泥去凝視我心壁上的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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