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30 17:38:57stan

Spring雜誌 2007年12月號 by劉軒

最近我越來越發現自己需要獨處。


以前住家裡時,唸書算是一種獨處。
那是長輩認同,甚至強迫的一種生態。
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對一盞桌燈下的紙墨,我戴上隨身聽的耳機,調到流行音樂電台,
讓DJ的獨白跟著一首接著一首的歌曲帶我進入一種非常平靜的心態。
家人說:「你聽那個,怎麼專心?」
奇怪的是,我就能專心。


大學,沒有了自己的房間。
即使後來有,左鄰右舍也常來串門子。
本來宿舍生活的可貴就在於大家都年輕、都愛熬夜、都愛攪和在一起。
如果需要獨處,還是可以到圖書館。
那裡也算是一個被「規範」出來的獨處環境。
我很幸運,我上的大學有全世界最大的校內圖書館,
裡面有好幾英哩長的書架,一直延伸到地下五、六層。
即使走到最裡面,在那舊紙的酸味凝固在空氣的昏暗角落,
還是可以找到一兩張桌子,專門被安置讓學生「隱居」。
在那裡,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直到圖書館響鐘打烊,走出來時看著校園裡穿梭的人群,但仍舊浸泡在自己的沉思之中…
那種感覺屬於我對大學時期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然後呢?回到了台灣,開始工作,逐漸發現自己喪失了那獨處的能力。


這很奇怪,因為對於SOHO族的我,嚴格來說,自己的時間比一般上班族來得多。
我可以帶著laptop去咖啡館坐一個下午,卻感受不到以前有的平靜。
到健身房,帶上耳機跑步,是為了要讓聲音蓋過四週的音樂。
坐在電腦前,我不停地click滑鼠,從網頁跳到另一個網頁,
快速地飲進大量的文字,好說是吸收知識,其實為的是把自己催眠,讓自己能靜下來。

台灣的生活不太有獨處的空間,尤其在我住的台北東區。
一部分是因為城市規劃不像歐美國家,有很多小公園和廣場;
台灣的公園不僅是讓人來「靜」也是來「動」的,所以涼亭常跟滑梯擺在一起。
那裡有老人跟小孩,但很少年青人。
台北市幾乎沒什麼地方能看到年青人在獨處。漫畫王?網咖?
那裡都比較像是消費空間。
連誠品也逐漸成了一個mall,有地方吃飯、買衣服、看雜誌,就是沒地方讓人發呆。


想像一個年輕女孩子獨自坐在普羅旺斯某城市的噴泉旁,再想像一個女孩子獨自坐在大安森林公園裡。
你會對這兩人有不同的感覺嗎?
我會,但是我相信我的偏見也是許多台灣人所有的。
在這裡,「獨處」跟「孤獨」很容易被人畫上等號。
許多台灣女生跟我說:「我喜歡自己逛街,但不喜歡自己吃飯。」
我不用問也知道為什麼,因為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覺。
在國外我可以很自在地一個人在外面坐一整天,在台北卻覺得彆扭。


或許台灣的生活太繁忙、太快速、太有目的了,使任何慢下來的人都顯得脫軌。
但我在這裡生活越久,越感受到獨處的重要。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
作者肯特.鈉烹(Kent Nerburn)說:
「獨處是靈魂的試金石。它讓你知道你是否與自己處於和平,或者你的生活意義僅存在於日常瑣碎的事情之中。」
我們都需要一個這樣的空間,讓我們進入自己的世界,
看起來像是發呆,其實是一種放空後的沉思,一種reset回原點的方式。
重點是,我們不用向別人解釋發呆的原因。


最近有一次去夜店聽一位國外來的電音DJ。
他放的音樂很深沉、迷幻,重視熱鬧的台灣舞客不太能接受而紛紛離開,
最後留下幾個人在舞池裡。其中有個女生很特別。
她閉著眼睛,大幅度地擺動著身體,很顯然陶醉在音樂之中。
她的樣子,讓我想到非洲部落的鼓舞慶典中,在一圈鼓聲中跳到忘我的舞者。


我朋友湊過來說:「她一定忘了別人在看她!」


聽他這麼說,我突然有了個覺悟:原來所謂的「忘我」不只是忘記自我,也是「忘記別人在看著我」。
那個女生也許知道別人在討論她,但她不care這麼多。
透過音樂,即使在一個擁擠吵鬧的夜店裡,
她也找到了自己獨處的空間。而在一個擁擠吵鬧的台北市,這何嘗不是個可愛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