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荒:上世紀80年代揣著手槍獨闖阿裏古格遺址的女人
真正去過阿里、到過古格之後,才發現回頭來看巴荒寫的《陽光與荒原的誘惑》特別過癮,有一種閱讀的痛快感。
這些文字都特別值得反復閱讀,誘惑你,走進阿里。
“在我的記憶中,古格之夢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個彩色的夢;而與古格相處的這第一個夜晚,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富有的夜晚。”
巴荒,本名蔡蓉,1953年生於四川成都,中央戲劇學院舞美系畢業。
古格的月亮
當初毅然決定獨往劄達闖古格時,我不得不把我的行裝精簡了再精簡。除了一條從拉薩借來的舊睡袋、二聽青豆罐頭、十包速食麵、一壺水和必不可少的急救藥以及作為消毒用的食鹽,剩下的只是些屬於藝術的工具和材料。為了減輕在高原上行走的負荷,連筆記本、日記本中可能多餘的紙張都撕去了。
我做了十天時間的計畫。而實際上,我對時空、對地理位置、對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毫無把握。我只知道古格——故時象雄的腹地,在劄達,在一片荒蕪的風化土山之中。因此,我只有滿腦子對原始場景和風化世界的想像,對無數個錯綜複雜情況的猜度和恐懼的設想。
我要在古格的廢墟找到棲身之處,我想到了千年的僵屍、怪面獸,向我攻擊的人、被我打死的狼……這西藏最偏遠而地薄人稀的阿裏深處,遇土匪都是鞭長莫及的事。地區的幹部和他們的司機都佩帶槍,一人獨行應該有一支防身的槍——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正是:我借到了一把手槍,並有20發子彈。那擦得烏亮的“五四”,在手中沉甸甸的非常有分量。至於我能否在意想的藝術考察中有重大的收穫,此刻對我已變得不太重要;我是否會僅僅因為某些地域步行的艱難就無法接近我嚮往的目標,也尚未可知。我知道,當我面臨那陰森森的古城堡和凜冽的風沙,眼前出現人類的屍骨或任何猙獰的面孔時,或許一隻突然從荒野中跑出來的小動物就會使我毛骨悚然、雙腿癱軟。
無論如何,隻身前往這一充滿險惡幻覺而又即將實現的固執意願,直攪得我熱血沸騰。
從獅泉河找車往劄達我的確費了不少勁,最後終於搭上了一輛送水泥去劄達的五十鈴卡車離開獅泉河。司機是個魁梧而沉默的藏族漢子。我們在共同的行程中幾乎沒有講過話,直到他把車開到一處有溪水流過的依山道旁,他下車並從車上取下噴燈燒好開水,才用生硬的漢語問我:“你,喝水?”在藏族人面前用開水泡速食麵吃實在顯得太寒磣,我要了一杯開水,並痛快地接受了司機遞給我的風乾肉。
從獅泉河出發往劄達約300公里的山路,我們整整走了一天。……穿出劄達溝不久,我終於聽見我象泉急速的流水聲。五十鈴在離劄達縣城約6公里的地方跨上象泉河大橋,以一個180度的迴旋加速爬坡,在深夜裏闖進象泉河南岸土林世界中的劄達,把我帶到了象雄故地。
我一直在焦急中等待去古格王國遺址。儘管遺址的所在地紮不讓離劄達縣城只有不足20公里,所說徒步卻需要將近一天,如果沒有車和嚮導,任何人都難以接近它。
我在劄達困了三天之後,碰到阿裏軍分區從獅泉河來的一輛吉普車路過劄達去達巴邊防,可以先送我一趟去劄不讓,這才給了我往古格的一次機會。
車子在紮不讓村捎上了古格遺址的管理員旺堆大叔,然後離村走上山道,在一個猛然的大轉彎之後爬上最後一個陡坡,終於把我帶到了王宮遺址的山腳下……這就是古格王朝遺址——一座由吐蕃王朝末室朗達瑪的子孫後代創造的輝煌王國的城堡!
我終於走進了這一幕宏大的歷史風景!
當我站在猶如兵馬列陣圍繞的數百里群山之中,面對這在地球上佇立了數百年甚至近千年歷史的城堡之時,它依山疊起依蜂房密佈的殘牆斷垣和它隨一座約300米高的土山崖直入雲天的磅礴氣勢,它參差錯落的遺宮洞穴在陽光下斑斑點點的琦麗光彩,它被風坍雨蝕而沉入深谷無人問津的寧靜和孤絕氣息,如一片壯闊而兇猛、溫柔而悲涼的洪水,從遙遠的歷史岸邊向我沖瀉過來,把我淹沒。我好像在這亢奮的洪浪之中奔遊,欲打撈流水底下那沉甸甸的泥沙……
古格王國遺址的管理員旺堆大叔領我參觀了山腳和山腰殘存的白廟和紅廟等幾座寺院殿堂遺址後,他答應第二天下午給我捎一壺食用水上來,便由返劄達的吉普車捎回山谷下兩公里外的劄不讓村去了。
臨走時,他告訴我:“不害怕,沒有狼。狼來了,見了人就跑。”
車聲在山下消失,古格沉入一片寂靜。
我在緊靠城堡腳下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屋中攤開了行囊,找出圖釘和報紙,首先把透空的視窗封上。我知道我常常膽小如鼠,必須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細小方法,借此獲取心理上的安全感。一層紙這時竟像一層鐵甲板一樣,把通過視窗傳過來的對屋外未知的恐慌都封在了窗外。
這土屋原是旺堆大叔的“守山屋”。由於古格遺址並非對外開放而少有人來,寂寞之下,旺堆便鎖了屋回村中。天快黑時,我摸進與土屋鄰近的幾個煙薰火燎的窯洞,拾來一些可以生火煮速食麵的柴禾,在土屋外廢棄的灶房找到一口凹凸不平的“平鍋”(一種無耳的藏式鍋),那鍋內滿是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油污,我帶的乾淨水很有限,只能倒很少一點水燒開了在鍋裏晃蕩晃蕩就算是洗了鍋。燒好的速食麵上浮了一層細小的油珠,我知道,這是一種特殊的混合油——一種令人噁心的食物,我卻滿不在乎地像個原始人咽了下去。而我並無饑餓感,一種無形的東西——大概是四周太靜寂的靜和彌漫在空氣中的那種膨脹的緊張氣氛,還有來不及消受的那種富足的佔有感——好像已填滿了我的胃,沒有給食物留下空間。
黃昏還未盡時,我向身邊龐大的城堡默默請安之後,在“守山屋”的半圈矮圍牆的豁口處,用一塊被當作“門”的鏽鐵皮把豁口遮上。那塊皺巴巴的鏽鐵皮四周馬馬虎虎地釘有粗厚的木頭框,提起來死沉死沉。旺堆大叔走時曾交待過,“門”要從牆外往裏斜靠,再用幾塊大石頭抵壓著木頭楞子,這就算關了門。說實在,這門,防野獸不防人。
大叔說過,“狼見了人就跑”,而人呢?以古格王城為中心,這方圓10餘平方公里的荒山深谷裏只有廢墟和藏在洞穴中的屍骨,除了我自己,不會再有活人!但這緊靠城堡的“守山屋”,腳下是無盡的荒坡溝壑和坍塌的洞穴,在看起來已風燭殘年的古堡下成來一個顯著的目標(如果有人來的話)。古格遺址擁有的400餘房間雖幾乎全部成為殘牆斷壁,它擁有的800余孔窯洞遍及山上山下卻大量的完好無缺,有的是可以安窩的遮風處。我認為山上的窯洞和寺院更為安全。但黃昏將盡,尋一個更隱蔽的窯洞過夜的想法太羅曼蒂克也近乎荒唐。這“門”只要擋住了缺口倒也有一種安全的自我暗示。但進屋之後,里間外間都無門栓可閉戶了。
風在吹,屋頂在不斷地掉泥土,落在我用洋鐵板鋪好的地面上“沙沙”作響,一會兒就是一層土渣。這不足8平方米的裏屋空無一物,只有土牆、土頂和坑窪不平的土地,我在找來的一張洋鐵板上攤開了睡袋就算是床了。堂屋裏有兩張用木板隨隨便便釘的臨時工作架,正好可以用來抵門。
我把一切準備就寢的工作做完了,又覺得此刻鑽進睡袋還早了一些,於是又把一道道防線拆開,走出屋站在矮圍牆的豁口,守望著城堡的身軀和我腳下向遠處延伸的廢墟、溝谷和群山的峰巒……
暮色朦朧中,我感到身旁的古堡像一艘載滿舉世珍寶的千年沉舟,在死寂的古海底下發出深深的歎息。而時空在倒退和凝固,繼而又延伸和膨脹。一切都好遠好遠又好近好近,不知道是歷史的古格向今天的我走來,還是今天的我向歷史的古格走去。
這寂靜的暮色世界裏,有一種我十分熟悉而又從來沒有顯現過形狀的東西,就在我的眼前我的周圍,在遙遠的山巔間寬闊的土原上越過叢林河谷溝壑,若即若離地浮現。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如此地無邊無形,如此地不受時空所限,在宇宙中暢行無阻。它是一種氣流?一種磁場?一種語言?
它是一種語言!
好像宇宙力把從古到今一切有機和無機的生命體所共有的某種本質元素分解了出來,形成了一種超越生命本身的獨特語言,這種語言此刻就伏在山岡、峽谷、迷宮、沒空,伏在我的體內。我不知道是因為它已沉睡得太久,還是我平時沒有機會把它從靈魂中徹底地呼喚出來,使它積蓄了這麼濃烈這麼強悍這麼無始無終的力量在此時此地噴薄而出,向古老的山川城垣和洞壁彌漫。它使我變成歷史中的一石一物,和古堡一樣悠久,和群山大地一樣古老,一樣來自于甚至永遠處於混沌之初……而它自身卻有時在那麼那麼小中窒息,有時又在那麼那麼大中叱吒風雲!
月亮早就登上了古堡的上空,只是因為黃昏和晚霞太燦爛,土峰和山巒太輝煌而被留在遺忘的角落。此刻,它是個忠實的守護者,用清冷的光退去了白天被陽光炙烤的火氣,好像一隻溫柔的手在隨晚風撫慰變得格外憂傷起來的城堡,而整個古格沉默不語……
“晚安!古格。”
我找出火柴和蠟燭來……這類東西我總是將它們像水一樣隨身而帶——在裏屋和外屋都點上。裏屋的門沒有門栓,而且關不嚴,露開的一條縫正好讓我可以看到外屋中主要的空間。我把槍上了膛,拴上保險,才鑽進睡袋。
無論如何,偌大一個古老王國風坍的古堡殘骸之中就只有我自己了。守候這所孤獨而憂傷的城堡度過荒野中的黃昏和夜晚,與其說是恐懼,不如說是與這太沉重的恐懼對抗的太強烈的興奮和太大的富有感使我難以入眠。我在燭光下寫日記,直到淩晨才在極度疲勞中合上眼……
一條紫紅色的綢帶像雲一樣飄來,它托起我沿著城堡的曲徑暗道飄進陌生而神聖的殿堂。白廟那沉重而高大的木門敞開著,雲煙彌漫中一束紅色的光射向佇立在門側的紅臉護神金剛塑像,它瞪著眼睛張開大嘴作憤怒狀,像一台心理測驗儀,每個進入廟中的人都得從它面前經過,而不虔誠的人就得在此被它執法。
我順利地從它面前通過之後,煙霧消失了,一尊巨大的金繪佛像出現在高高的佛臺上;塵土紛紛從風蝕雨鑿的寺壁上落下,露出滿壁生輝的佛繪世界。我被一片眩目的精美圖畫所震撼而失去了語言能力。一時間,我腦中空空,除了色彩和一種輝煌的神聖感,長久地,我什麼也想不起來……
時空在奇異的轉換中,我不知道那滿壁豔麗的色彩何時消失,一切頗像一道煙幕之下的戲劇舞臺,等煙霧散盡,場景的道具就變了,泥胚的土牆上畫的不是佛,也不是佛母和金剛,卻是聖母子和基督受難像;神殿(教堂)裏鴉雀無聲,一位孤獨的傳教士走來,他固執的眼光中釋放著一種複雜而古怪的神色,在他單純的黑色衣罩的襯托下,他的眼眶像幽靈出沒而聲息全無的古老洞穴;隨後,身著王服、肩披華麗帔帛的國王、王后、大臣和貴族,身著袈裟、僧服的大喇嘛、小喇嘛像走馬燈似地來來去去……漸漸地,高大的殿堂裏擁塞著越來越多的喇嘛,紅色的宮服紅色的帔帛紅色的僧服旋轉起來匯成血紅色的海洋;一人的禱告變成了眾人的誦唱,低沉的禱念聲越來越高吭,並在銅鑼銀號的嗚鳴和鐵矛金戈的搏擊聲的擁入中匯成一陣驚天動地的絕響,震落殿堂懸掛的聖像和浮在四壁的圖繪,所有的神殿那華麗的頂部都隨著教堂的坍陷而損毀了,一切聲音,一切色彩的旋律,一切生命的運動都被覆蓋……
一個高高的十字架疊印在漸漸混沌起來的畫面並漸漸消失;狂風四起,暴雨泥流白整個世界……我發現我正躺在一個奇怪的荒地,風雨之後,太陽高懸於世界之頂,起伏在我身軀之上的塵土和泥流形成一道道,一條條,一層層複雜曲折而美麗的紋理……
在我的記憶中,古格之夢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一個彩色的夢;而與古格相處的這第一個夜晚,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富有的夜晚。
我的魂好像從體內飄出漫遊古格,在同這個城堡積澱的歷史和幽魂相聚,在與那些精美得無與倫比的壁畫藝術,與那些潛伏在藝術之中的文化和信徒工匠們對話,與國王和王后,與僧侶和傳教士乃至與他們的馬車夫對話,與風雨日月,與寧靜的荒原和喧囂的戰爭對話……他(它)們的靈魂就附著在牆面和四壁的空間,隱伏在迷宮洞穴曲徑暗道,飄蕩在山巒野崗空穀——
夜平安地過去了。
晨在夢驚中到來。
當朝霞把古格城堡之頂染上淡淡的金色之時,我覺得古堡和我都在如釋重負之中有一種雀躍的歡欣。我掀開一道道“門”沖出守山屋,在深深地呼吸中,我最迫切的願望就是環視古堡和群山,在心裏對它們一聲聲說:
“你早!”
古格壁畫
西藏阿裏的古格王朝遺存最為完整、數量最多的是它的壁畫。古格壁畫風格獨特、氣勢宏大,藝術造詣不亞于敦煌壁畫,只是由於地理及歷史的原因而“養在深閨人不識”。
古格壁畫所繪人物用筆簡練,尤其是女性,體態豐滿細緻,富有彈性的線條輪廓,並運用具明暗變化的暈染法加強線條的表現力。最令人驚歎和震撼的是壁畫豐富鮮豔的色彩,古格畫師們採用多種礦物質顏料,多層塗染,既顏色豔麗,又能保持經久不褪。
由於古格地理位置特殊,促使其積極吸納周邊文化的精粹,藝術表現風格綜合了喀什米爾、尼泊爾、犍陀羅以及漢文化的藝術特點,自成一脈而流芳千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