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A Wonderful World 4
清晨九點,資鴻站在浴室鏡子前面,把可水洗式刮鬍刀倒插入清洗杯,在手裡滴上幾滴鬍後水,摩擦幾下雙手,往下巴抹了抹。
他習慣在這時候嗅一嗅那麝香氣味,他認為這可以提振他的精神。
翻開公事包,他必須確認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尤其是支票。枕邊的女人仍然睡著,他湊近,在女人臉頰上親吻了一下,女人因此醒來,慵懶的說著:
「嗯~~Say Goodbye啊...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吧!支票送完我就回來了。」
再一個親吻,女人再度睡去。他轉身望入嬰兒床,女兒熟睡的臉孔看起來很是惹人憐,他打從心底笑了出來。然後提起簡單行李和公事包,踏出家門。
今天,有一種無來由的壓力沉在肩上。腦裡不斷迴旋支票上鮮明的女性姓名,熟悉卻又模糊。那是年少輕狂,一段難以簡單釐清的三角關係。
他們三人共同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已經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那一次之前再度相見以前,資鴻有整整一年沒有見到天恩。
他永遠記得天恩醉醺醺,嘴角還留著血,發狂似的對他說:「難道你不知道我愛的是你?難道你不知道我愛的是你?」然後,衝入還湧著浪花的海平面,一度,他以為天恩會就此淹沒於海裡,再也不會出現。
他是真的這樣希望,甚至,他願意跟隨天恩一起消失。
「你剛剛說什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對著天恩消失的方向嘶喊。
「他剛剛在說什麼?他剛剛在說什麼?」他對著自己的內心嘶喊。
他開始虛弱的呼喊著他的名字:「沈…天…恩…」。被天恩重重用手肘槌中的右後肩膀還在疼痛,天恩沒有浮上海面,是個深夜,黑天暗地的驚懼氣息一湧而至,他感覺自己全身汗毛聳立。
「沈…天恩…」「沈天恩…沈天恩…你不要鬧了…快出現…」。他的聲音由弱漸強,原本有些恍惚的情緒也突然清醒。
他順著剛剛天恩跑去的路線奔去,浪花在他腳邊濺起,像是同樣隨時可以一攫將他也拉入海裡。
他一個躍身奔入海裡,沒有多久卻隨即起身,因為他試著在水裡找尋,終究太黑,他沒有辦法清楚辨識水裡的東西。於是他開始環顧四周,一個人影出現在不遠處的灘上,面朝下,他的心跳不已,吃力的踏著浪花往那人影狂奔而去。
在距離天恩三步遠邊停住腳步。「沈天恩…你不要鬧了…」。他的聲音透露他的無助,嚇的跪下雙膝。
一個不小的浪花打過來,淹沒了天恩,他也被打的不穩跌上沙灘,當浪再往海面退回的時候,無形的力量竟開始扯動天恩的身軀往海面拖去,他沒有多加思考的撲上前去,用上身壓住天恩的上身,手漫無目的的亂抓著,抓住了天恩身上單薄的Polo衫下襬。
他終於感覺自己似乎正要失去這個前一刻還跟他大打出手的好友,無助的情緒再度翻滾,一個哽咽,他大哭了出來。
「不行!不行!沈天恩,沈天恩,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他死命的大喊著。
浪花沒有跟他做對,那畢竟只是它的自然職責所在,它無辜的退入海面,似乎感受出資鴻悲憤的情緒。
天恩仍然沒有動靜,資鴻使力將他翻轉過來,然後,拖住他虛弱的身軀往距離海面較遠的地方去。天恩無預期的動了一下,接著從嘴裡吐了幾口水出來,跟著像是重感冒般的嚴重咳嗽。
資鴻如獲至寶般,但隨即,包含剛剛兩人大打出手的憤怒、天恩躍入海裡前的無理發言引發的困惑,和以為即將失去摯友的無助…所有情緒混雜在一起,他擦了擦臉頰上他以為是海水其實是淚水的水滴。
他們持續著沒有任何一句話的寂靜,海濤聲似乎規律卻其實暗潮洶湧的傳來,像是嘲笑他倆剛剛的一場鬧劇。
「酒醒了吧!可以走了嗎?」資鴻伸出腳踢了天恩的後背,天恩大手一揮,正好重重的槌中。「還想打嗎?」資鴻其實累得不想再動,男人的不服輸心理作祟罷了。
車子從北海岸往台北移動著,他倆還是沒有說話,對資鴻來說,更是一種折磨,他開始混淆不清,也對自己決定對天恩和那女人避而不見的決定無由的懊悔著。
「我們三個,怎麼了?」資鴻這樣問著自己。
路邊車子停穩以前,明顯虛弱的天恩還記得嘲笑資鴻的技術,資鴻把鑰匙交給天恩。「那…我先走了…」。資鴻轉身要走,想起未解決的事情,於是又回頭。「對了,從芳的事情我們還沒講完…你還欠我一個說明…」
天恩抬頭瞧住資鴻,然後再度低下頭。「我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資鴻想起他落海前的那句話,情緒再度複雜起來,心臟幾乎融化,很顯然,他們之間的情愫終於要檯面化。
可是,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這像什麼話?兩個男人怎麼可能會互相愛戀對方?他不懂!一時之間,他也不想搞懂。於是,他說出口的話是:
「你喝醉了!我等你清醒之後再來找你問清楚…」然後他依然轉身要走。
天恩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身高相當的倆人,對眼良久。資鴻無來由的想起阿里山上某飯店裡兩人第一次的肌膚之親,寒冷的冬季裡,對方溫柔卻黏膩的愛撫。
天恩一個跨步,把資鴻押往車旁,吻上資鴻的唇。
他推了天恩一把,讓天恩險些又因虛弱而跌坐在地,他瞧見天恩把自己的頭低得好低好低。
天恩再度傳出孱弱的聲音:「這就是我不愛從芳的原因,你懂了嗎…?!」他抬起頭眼睛直直的望著資鴻再度說著:「和她在一起,只是為了氣你…」
「我以為…以為你…」天恩再度欲言又止。「算了…我放棄了…」他又把頭低下。
發生的太快,資鴻有些無力招架的無言以對,但其實,他很清楚這一切代表什麼。
天恩轉身往自己住的公寓大樓門口走去,仍是微弱的說了絕情的話語:「我明天回台東,從芳還給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天空微微地露出白光,絕望、絕情、絕意的情緒無盡蔓延。
接著,資鴻望著天恩鎖上公寓大門,
再見面,就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
資鴻再把上面清楚寫著「鄭從芳」三個大字的支票收入公事包,掏出她幾天前給的地址,發動車子引擎。
愛上誰去氣誰
其實是種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