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有人說：「母親是上帝的化身，因為上帝不能照顧到每個人，所以才創造了母親。」

母親沒進過學校念書，只認得自己的名字；也認得阿拉伯數字，心算能力更是一級棒，為了貼補家用，固定養了一些家禽，大多是雞、鴨、鵝，有時也會養幾隻火雞，家禽養大後，少數用來燉煮中藥給家人進補，大部分賣給小販。

小販用的是台稱，十六進位的，每次稱好幾斤幾兩，言明一台斤多少錢，小販還沒算出價錢時，母親早就用心算算出來告訴小販，而且每次都正確無誤，讓小販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雖然日常生活不是過得很好，總還是佃農，有幾分薄田可以耕作，村民中有些連土地都沒得耕作的，只靠做零工維持生活。有一戶人家，太太啞巴，生養了六個子女，只靠先生半夜去釣青蛙賣錢過日子，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通常一天煮兩頓甘藷稀飯，孩子們早上十點多就餓著肚子，坐在門口巴望著中餐，我母親看了不忍心，常拿些食物給他們。

村民中一些比較困苦的，或是孩子比較多的，也常收到母親送給他們的青菜、水果和白米，讓我們感覺得到母親有一顆慈祥而柔美的愛心，自己過得不是很充裕，還經常幫助鄰居，深怕他們的孩子餓扁了。

當我考上私立大學時，本欲放棄升學的機會，因為昂貴的學費不是佃農負擔得起的，何況家中兄弟姊妹七個都在就學中，母親卻堅定的說：「沒關係！只要你們肯努力讀書，就算借錢也要供應你們，那怕是到美國留學都可以。」結果我們都很知足，最多念到大學畢業就迫不及待的趕快找工作賺錢，沒有人願意讓父母繼續為學費問題操心。

母親不但親自哺育我們七個兄弟姊妹，看到有個村民沒有奶水餵小孩，也動了惻 瘾 之心，邀請那個村民帶兒子天天來吸母親的奶，俗話說：「有奶便是娘。」雖然那個小孩沒叫母親一聲娘，但對母親的感激之情時常溢於言表。

民國四十八年發生八七水災之際，鹿港鄉下許多村民房舍被沖倒了，一時之間無家可歸，母親請他們到我家來暫住，當年初父親剛蓋好一棟堅固的磚造三合院，木板床舖也是自己打造的，又大又平，我們幾個孩子和村裡一些小朋友就在寬大的木板床上躺著休息，眼看大水慢慢漲高，我們嚇得根本不敢闔眼睡覺，母親安撫說：「小孩子放心的闔眼睡覺，我坐在床邊守著，如果大水淹到床板時，我會負責叫醒大家。」結果我們一大群小朋友呼呼睡著了，而且一覺到天亮，聽說還有小朋友半夜說夢話呢！等到大夥兒醒過來時，洪水已經退了，只留下滿屋子的泥濘，母親正在努力清理遭洪水撒野的屋子呢。

後來兩個弟弟開成衣加工廠，母親偶爾在一樓幫忙包裝衣服，每次看到推銷員就熱心的招呼他們：「進來坐，喝一杯茶，吹一下冷氣再繼續走。」我們有時調侃她太過熱心，說許多商店根本謝絕推銷員進門，母親卻微笑的說：「推銷員也是人家的孩子啊！而且是他們靠自己的勞力賺錢，整天在外面東奔西跑非常辛苦的，尤其在大熱天裡又累又熱的。」好幾次推銷員都被眼前那位富有仁慈心腸的熱心歐巴桑感動得不知所措，喝了茶、吹了冷氣就閃人，不好意思再推銷東西。

她為了讓子女專心工作，就陸陸續續幫忙帶小孩，弟弟們結婚後總共生了七個胖兒子，都由母親一手帶大，從嬰兒出生開始帶，直到六歲才到台北念書，每個寒暑假又回鄉下阿嬤身邊。

我們都到北部謀生，父母在鄉下種田，偶爾父母親北上來小住一段時日，有次父親上來，她獨自在鄉下帶三個孫子，弟弟過意不去，一直催促我打電話回去問母親一個人忙得過來嗎？父親在一旁笑著說：「怎麼忙不過來，她除了帶三個孫子，還兼差做手工，說要賺些錢購買金手鐲，讓每個孫子都有一對金手鐲，以後長大娶媳婦下聘用的呢！」她總共有十一個內外孫，就拼命賺錢買十一對金手鐲，這就是偉大的母親，這就是眼光遠大的母親，那種無止境的愛，無止境的付出，真讓人為之動容！難怪有人說：「女人是弱者，為母則強。」

我就讀國校時，父親常栽種一大片山東大白菜，清晨三點鐘就得用腳踏車載著山東大白菜到台中市的蔬果批發市場去賣，從鹿港鄉下騎腳踏車載兩百多斤的菜到台中，確實須要不少體力，尤其寒風刺骨的冬天，北風呼呼的吹著，氣溫又降得很低，母親在清晨兩點多就摸黑起床，撿些不美觀的白菜葉，煮點白菜乾飯讓父親充肌，有時父親吃不完，母親會偷偷搖醒我，叫我起來吃，此後每次在睡前提醒母親一定要叫我起來吃白菜乾飯，母親都答應了，卻很少實現，我起床後常怪母親，她總是推說：「叫你好久你都起不來。」當我為人母之後才明白當時家境不好，七個小孩嗷嗷待哺，又要奉養祖父母，經濟相當拮据，每次只能先煮一點點乾飯而已，早上五點多再煮一大鍋地瓜稀飯，佃農生活清苦，收成的稻米大部分交給地主，小部分交給農會換一些肥料以便農作物施肥，所剩稻米不多，只好天天以地瓜稀飯裹腹。

就算天天吃地瓜稀飯，眼看姑媽家徒四壁，母親於心不忍，還是接姑媽的孩子們到家裡來，直到念國校時，才回去念書。
誰說「別人的母親不疼別人的孩子」，我母親不但疼惜自己的孩子，甚至連別人的孩子都視如已出，她常說：「他們也是人子啊！」這就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偉大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