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7 22:13:46靜子

我不是木村拓哉 品藏‧王文華

文/王文華

我和日本有三次的緣分。
1967 年,我剛出生,因為爸爸在駐日使館工作,
我們全家在東京的惠比壽住了幾年,
直到台灣和日本斷交才搬回來。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
如果台灣和日本沒有斷交,今天的我會是怎樣?
有沒有機會成為 SMAP 中的木村拓哉或香取慎吾?
還是淪落到無家可歸,夜裡在新宿車站打地鋪?

1995 年,我在紐約工作,
公司要把我調到東京,不會講日文的我抵死不從。
後來發現日本分公司的地址和他們幫我安排的住處都在六本木,
我才「勉為其難」地答應。
去後兩個月,美國老闆問我東京如何,
我在 e-mail 中說,「簡直是天堂!
這裡公共廁所中的馬桶,跟表參道上走過的美女的皮膚,一樣潔白!」

我那研究債券的老闆並沒有回信,之後也沒再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我想他可能同情我在異國遭遇的工作壓力,或是提前到來的中年危機。
把馬桶和美女聯想在一起,畢竟不符合正常人的邏輯。
半年後,他把我調回紐約。
我和表參道上的美女告別,她送我一個像小拇指一樣大的東西,
叫「Soft Grip」。「『柔軟地抓住』?」
我用蹩腳的日文問:「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套在筆上面的,」
她用流利的英文回答,「我知道你喜歡寫作,一定會用到這個。
把這個海綿套套在筆的前端,你拿筆時,中指就不會被壓痛。」
當時我立刻拆開來試用,果然寫起字來很舒服。

她的小禮物柔軟地抓住我的手指。她的心意柔軟地抓住我的心。

女友為了木村拓哉和我分手

後來我就沒去過日本。
1999 年,我回到台灣,日劇正如火如荼地蔓延。
雖然大家說我寫的愛情小說有日劇的風格,
但我唯一看過的日劇是《美麗人生》。
那時我在追一個女生,他喜歡木村拓哉,
所以我就買了《美麗人生》的 DVD ,陪她一起看。
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
和想追的女生一起看比你帥的男人,只會讓她不斷地對你扣分。
「你知道,木村拓哉已經結婚了!」我提醒她。
「那又怎麼樣?她還是日本女性和我票選出的最性感的男人!」
後來我們分手了。
她把我送的東西全數退還,包括我的書。
但她留下了《美麗人生》的 DVD,和對工藤靜香的嫉妒。

所以我一直很排斥去日本,直到今年七月。
在我告別六本木七年之後,我回到東京。

第三次再見,我的感覺是:在日本,人活得很有尊嚴。
這個國家提供了一切生活中可能需要或不需要的舒適和便利。
生活中每一個細節,都有人,或是一種產品打點。
這裡,你不需要很有錢,也可以感覺被寵愛、被照顧。
在這個極度產業化的社會,你卻很少感到膚淺或低俗。

就拿我和日本結緣的馬桶來說。
在飯店,我見識到廿世紀的超級馬桶。
馬桶上有各種按鈕和燈光,就像高級轎車的儀表板。
我坐上去之前猶豫再三,深怕會觸電。
向上沖水這種功能不在話下,有一個鈕一按,「馬桶蓋」會變成溫熱的。
什麼樣的社會和思維,會覺得馬桶蓋必須在某些時刻是溫熱的?

當然,超級馬桶可能僅限於飯店,但就算在一般的公共場所,
上洗手間也像上美容院,出來後你神氣地像剛剛得到加冕。
在東京灣旁新開發的購物中心「台場」的廁所裡,
洗手台上的肥皂管一壓,擠出來的竟是像整髮慕絲一樣的肥皂泡。
這是什麼驚天動地的發明?
不是!但擠出一坨慕絲,鼻子一下就聞到香味,
手心立刻感到溫暖,洗手也就突然變得好玩。
打開水龍頭,水源源不斷。
不需要用力壓兩下,只流出兩滴水來。
這樣的慷慨,自然讓人覺得愉快。
手洗完了,怎麼弄乾?
不是用會丟得滿地的紙巾,不是用噴風猛烈的烘乾機,
而是用「烤」的。
手放進烤箱槽中,暖空氣溫柔地把你的手烤乾,
你有一種別人幫你修指甲的快感。

日本的美建立在小東西之上

啊,小東西!
當時我想,這個國家的美,都是建立在小東西上。
他們雖然沒有萬里長城,卻懂得在每一個小地方搞氣氛。

所以我在日本 shopping,
不是去表參道的 Gucci,而是到火車站旁的藥妝店。
這些店又小又擠,但裡面的產品真讓你覺得幸福其實非常容易。
先講大家熟悉的產品。
嗯~OK繃。
光是OK繃就有十幾種:腳趾外側,腳趾內側、腳跟、腳底~不同的形狀,
貼在不同的地方。
這樣你用OK繃時就不需要勉強,貼起來不需要像歐巴桑。
牙膏,再簡單不過的東西,包裝卻很特別。
它不是長條形,為什麼牙膏一定要裝在長條形的容器。
既然是給牙齒用的,何不乾脆裝在牙齒形狀的容器裡?

至於大家不熟悉的東西,花樣就多了。
這些東西秀外慧中,非常實用。
你看到後立刻大叫:沒錯,我就是需要這個啊!
為什麼以前沒有人想到?

沒有人想到攜帶用的「便座除菌」器,
讓你在外面上廁所時能拿出來噴一下馬桶蓋,
然後就可以放心地坐下去。
敷眼睛的膜,讓你眼睛疲憊時能放鬆。
護脣膏形狀的鼻頭清潔膏,讓你抹在鼻頭,把上面的髒的角質去掉。
優酪乳糖,讓你在不方便吃優酪乳時(好比說地鐵內),
也能在嘴巴中丟一顆Yogurt。
紫外線保護面膜,讓你在出門前敷下,
自然在臉上形成無形的保護,不必用防曬乳液把臉抹得白白的。
包裝像兩隻腳丫的「腳底角質磨砂乳液」,
兼具殺菌、除臭、去角質和芳香的功能。
你說,這一套東西用下來,你會不會覺得你像王子和公主?
一天的挫折,會不會藥到病除?

這一套小東西,證明了日本人是少數能把理性與感性、
姿色與功能、文化與科技、西方與東方結合的民族。
大的例子比比皆是:
東京有從不遲到的地鐵,地鐵上來卻是古色古香的明治神宮。
新幹線是科技的突破,卻帶你到京都的金閣寺。
小的東西更明顯:
在麵店裡,筷子兩頭都是尖的。
一頭弄髒了,還可以用另一頭。
在文具行裡,我看到像牛奶瓶形狀和顏色的 3M 自黏貼紙
(誰說自黏貼紙一定得是黃色的正方形?)
表面上畫了尺的刻度和九九乘法表的鉛筆(爽了學生,氣死老師)。
日本,要讓你幸福。
於是照顧你,徹底到不讓你背九九乘法的地步。

這個幸福感,恐怕要被很多人挑戰。
大家會說:「日本人哪幸福。
你沒看到他們在電車上擠得跟肉醬一樣!」這倒是真的。

然而,就算在肉醬的狀態,他們仍然維持平和的心情和完美的髮型。
他們擠到沒有地方可扶,但每個人看起來都像電影明星。
真的,我在日本四天,沒看到任何人戴眼鏡。

完美的外在,守法的內在

完美的外在很容易,難得的是配合了守法的內心。
地鐵上,沒有任何人在講手機。
他們只是不停地按著手機鍵盤,天南地北地送簡訊。
新宿站內夜裡睡著游民,第二天一早迅速解散,
而且地上不留下任何髒東西。
JR 火車站的露天月台上畫了幾個框框,是特定的吸煙區。
你真的會看到吸煙者自動走進框框裡吸煙。
坦白說在框框內吸,跟在框框外兩步吸,真的有那麼大的差別嗎?
站在旁邊等車的人,真的會因為煙是從框框中傳出來就聞不到嗎?
不過那不是重點。
重點是:地上有一個框框,每個人的心態,都覺得自己活在如來佛的手掌。

離開日本的那天,我見到表參道美女。
我們在新宿站前的一家門口地上堆滿打折商品的藥妝店見面。
她帶來她兩歲的女兒,和老公的照片(
他×的,長得跟木村拓哉一模一樣!)
我們走進店內,我告訴她這次我發現的新東西。
她蹲了下來,拿起一支男性畫眉毛的筆,
走到櫃台結帳,然後回頭對我說:
「你眉毛淡,以後可以用這個畫一下。」
那一刻,店裡飛進了一隻黃、黑相間的蝴蝶,
在顏色鮮豔、包裝精美的產品間飛來飛去。
我的眼睛追著蝴蝶,聽覺突然甦醒,
注意到店內播的歌,是披頭四的「Hello Good-bye」。
那一刻,總結了我重回日本的感受。
自然和人工、內涵和表象、東方和西方、實用和夢想,
一切都融合在一起。

剛說哈囉,就要再見了。
表參道已經關閉,我永遠不會是木村拓哉,
日本有些東西,我們似乎永遠學不來。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2 / 12 /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