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矮，或豪華
文‧王文華

我跟你一樣，是個庸庸碌碌的上班族，常去別的公司拜訪，
報到後被總機小姐冷落在一邊，等別人出來接我像在等救世主。
比較善心的總機小姐會把我帶到一個會議室，有時一坐就是半個小時。

不過我卻在這半小時得到重大的啟示。
我發現：在等待的半小時，你可以徹底了解一家公司。
不是從會議室中報紙上的報導，而是從他們給你的飲料。

沒錯，從小姐給你的飲料，你可以判斷一家公司好不好。

有些小姐根本不理你，放你坐在那邊口乾舌噪，吸著中央空調。
「小姐，可不可以麻煩你再幫我找一下李經理？」你怯懦地問。
「我已經幫你留言了啊，你再等一下吧。」
無禮至此，這種公司你其實不用考慮，就算談成生意也最好收現金。

有些小姐不問你，就自動倒了一杯茶來。
茶裝在紙杯，茶包上正方形的「立頓」標籤還掉進茶裏。
有的小姐甚至會拿「一壺」茶放在你面前，好像你是來下圍棋。
我一直不懂公司為什麼要請客人喝茶，
這年頭還有多少年輕人在公司裏是喝茶的？
為什麼沒有小妹說：「王先生，你要喝柳澄汁還是健怡可樂？」
準備這兩樣不是比泡茶更方便嗎？
所以自動送上茶的公司，思想通常老舊僵化，
你若是網路公司想要籌措資金，可以不用白費力氣。

水是奢侈品。
你若不特別要水，沒有人會主動給你水。
為什麼沒人招待水？可能是因為水太平常了，不成敬意。
所以直接送上水的公司，文化比較輕鬆自然、直接了當。

周到的公司，會問你要不要喝咖啡。
這類公司，依咖啡拿出來的方式和品質，又分幾個等級：

一、咖啡裝在無名的紙杯
(上面有不知所云的紅色花紋和回收的標誌)，
你看進杯內，咖啡本身是透明的，像紅茶那樣；
或是反光，你赫然可以看見自己的臉。
通常這樣的紙杯旁邊都不會附糖和奶精，因為小妹知道你大概也不會喝。
這種公司不講究包裝或品質，通常成不了大事，
你哈拉一下，十分鐘就可以告辭。

二、咖啡端出來，若是裝在印有公司名字的紙杯上，
我會覺得好過一些，好像是在被穿制服的小姐歡迎，
待會兒可能還會拿到印有公司名字的紀念品。
其實這是很傻的想法，誰都知道印有公司名字的紙杯是大量訂做的，
比超級市場買的便宜，
所以這種公司其實比前一種更為小氣、或是霸氣，
時時要提起他們的大名。

三、咖啡裝在紙杯，
但紙杯放在一個塑膠杯座上(怕紙杯燙到你的手)，
塑膠杯座還有一個圓環，讓你的食指可以扣在上面，
同時附上一根米色的塑膠棒讓你攪拌，或枯等時咬在嘴裏。
這種公司非常細心，可以發展長期關係。

四、咖啡端出來，裝在馬克杯中。
旁邊附上一包正方形的奶精粉和一包長條形的砂糖。
馬克杯通常出現在創意的產業，廣告公司、廣播電台之類的。
若是三、四個人一起去拜訪，你會發現他們拿出來的杯子都不一樣。
顯然杯子是由各方捐獻，或是尾牙時沒人認領的贈品。
馬克杯當然裝的量多，陶瓷的感覺也很踏實。
但你若膽敢喝到最後，會發現原本的白底已經變黃。
相信我，那絕對不只是這一杯的咖啡漬，而是數千人使用後的精華。
這種公司奔放有餘，衛生不足，大而化之，容易拉肚子。
他們做生意喜歡高來高去，你必須先把細節講清楚。

五、咖啡端出來，放在白色而杯緣鑲金的瓷器咖啡杯，
下面還有瓷器的杯墊。
杯墊左邊上放著「戀」奶精和長條白糖，
右邊放著紙巾和專門攪拌咖啡的小湯匙。
咖啡是咖啡機現做的，連卡布其諾都變得出來。
你一杯喝完，小妹還會自動來幫你續杯。
這種公司專業而講究，工作品質也一定很高。
員工很會享受
(嘿，你該不會以為他們買咖啡機是專門用來招待訪客的吧！)，
好則自視甚高，壞則好逸惡勞。

六、直接幫你去外面買Starbucks，
還問你要的大小是「高、矮，或豪華」。
特別記下你要加的是全脂或脫脂牛奶，回來後還幫你拿肉桂粉。
嗯……這種公司我還沒碰過，我以後開公司一定要有這種手筆。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是辛苦的上班族，每天四處奔波開會，
被客戶罵是豬，喝的咖啡都很苦，而且漸漸對投影機產生了情愫。

你我都知道，大部份的會根本不需要開，
需要開的會通常不需要我們出席，
需要我們出席的會大多不會有結果，
會有結果的會總是沒有我們發言的餘地。

哪一天，當太陽系的星球連成一線，我們真的發言了，老闆也不會聽。

如果注定要開這樣的會，至少我們可以喝一杯像樣的咖啡。

◎刊載於《聯合報》副刊 2003 / 03 /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