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23:11劉俊余

許悔之詩中的感官美學

人類用感官來接觸外在世界,來感受生命的苦痛和愉悅,人類的五官稱之為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但純粹的感官,無法構成美學。感官需要理性的介入,重新審視感官的覺受,才會有美感的出現。而美感是人類在接觸事物之時,所產生的愉悅之感。當我們使用感官去接觸湖泊、海洋、音樂、繪畫等藝術都會令人體驗到美感經驗。美包含上天創造的自然美與人類心智的產物自然美,而美的感受可以分成崇高之美與優雅之美。崇高之美是當我們面對大海、高山等等自然奇景之時,內心所受震撼,感受自己的渺小,忘懷己身,與大化融為一體。而優雅之美是當人類面對藝術或精巧的事物比如花朵等感到心悅神宜,忘懷機心。[1]

而人類之所以產生美感的覺受主要還是來自於感官,人類經過感官接收,轉化成自己內在的美感經驗,感官經驗不等同於美感經驗,正如美學家蔣勳教授在《美的覺醒》一書所說的:

 

之前提到了黎明、黃昏,人們經由眼睛的視覺看到黎明的曙光,也感受到夕陽色彩的燦爛。可是我們會發現,在美學的探討裡,它認為這種快樂不只是視覺上的一種快感。相反地,黎明的曙光,夕陽的燦爛,是回應到我們心靈的狀態,使之提升到更高的層次,這樣它才是一個永恆的美,它撞擊了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2]

 

蔣勳教授認為美學經驗是心靈受到衝擊,美的經驗是超越感官的滿足,詩人楊牧在〈感官的美學〉一文也提出了相同觀點:

 

若心念與身體竟然如一,從感覺出發便適足以扶搖直上,與精神撞擊於縹緲繽紛而終於轉為透明的世界,產生無邊震撼的力,不須依附,遂自我完成為想像,為思維,為主控和支配題材之抉擇,方法如何成型,而詩的形式與內容就是在這種動態的藝術和道德條件之下,尋到平衡,互補的關鍵。[3]

 

感官接收訊息,撞擊心靈,內化為內在的情感和感覺,詩人將這種心靈受到撞擊,加以冥想,加以思維,發而為詩。感官無非是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感官接收外界的訊息,使的詩人產生什麼樣的覺受與心靈變化?以下就許悔之的詩作進行探討:

 

一、嗅覺的感官美學

 

一朵花的香氣可能使詩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比如〈香氣〉一詩:

 

握著一枝花

你來過我的房間

又走了

 

僅留下

淡淡的香氣

此刻猶不忍散去

 

啊無邊幸福

無間地獄[4]

 

許悔之這首詩充分發揮感官美學的特質,詩一開始有人拿著一朵花來到詩人的房間,又走了,那人可能是一女子,可能是詩人的愛人,那人與花朵留下的香氣與那人離開的事實,撞擊到詩人敏感的心靈,詩人在心中產生幸福與地獄並存的景象,因那人與花朵留下的香氣,使得詩人感到無邊的幸福,可是那人已離去,人與花朵都已不在詩人的身旁,詩人心靈被那人與花朵留下的香氣所佔據,像是處在無間地獄,所謂無間地獄是佛教中地獄的一種形態,如《地藏菩薩本願經》所云:

 

又五事業感,故稱無間。何等為五?一者、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故稱無間。二者、一人亦滿,多人亦滿,故稱無間。三者、罪器叉棒,鷹蛇狼犬,碓磨鋸鑿,剉斫鑊湯,鐵網鐵繩,鐵驢鐵馬,生革絡首,熱鐵澆身,飢吞鐵丸,渴飲鐵汁,從年竟劫,數那由他,苦楚相連,更無間斷,故稱無間。四者、不問男子女人,羌胡夷狄,老幼貴賤,或龍或神,或天或鬼,罪行業感,悉同受之,故稱無間。五者、若墮此獄,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方得受生,以此連綿,故稱無間。[5]

 

詩人的心靈被因那人與花朵留下香氣所佔據,無邊的幸福,變成折磨,彷彿變成《地藏菩薩本願經》中提到的罪器叉棒,鐵網鐵繩對詩人予以刑處,又詩人的心靈被那人與花朵香氣與那人的離去的意念所佔據,此刻的心靈已容不下其他東西,故詩人形容那感覺有如無間地獄。可以將這首詩歸納成一個形式化的過程,一開始是那人與花的香氣衝擊到詩人的嗅覺,詩人的嗅覺在詩人的心靈轉換成無邊幸福與無邊地獄的覺受。從以上所論述的,就可以知道楊牧為何提出感官的美學的觀點。

 

二、聽覺的感官美學

 

在大自然中聽到風拂過樹林,小鳥在樹上跳躍歌唱,我們的心靈會感到舒適愉悅的覺受,同樣的,人類聽到樂器演奏的絕妙樂音,心靈也會受到撞擊,比如論語記載孔子聽到美好的音樂,所發出的感動: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6],古人因物質缺乏,肉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鮮美的,孔子因聽到盡善盡美的音樂,心靈沉浸於那種盡善盡美的情境之中,忘記口體之享、甘旨之養。許悔之的〈教堂〉一詩,聽到肅穆的音樂,心神彷若與神融合為一體:

 

彈奏著管風琴的

偌大教堂

飛起了一萬隻禱告的蜜蜂

人子被釘在十字架上

垂目,而表情悲傷

我走進,你的身體

像走進肅穆的教堂

 

陽光照入玫瑰窗

轟轟作響

我看見祭壇上

千百隻嚎叫的羔羊[7]

 

許悔之在教堂聽到管風琴的彈奏,在幻覺中,彷彿聽到嗡嗡作響的禱告聲,透過管風琴的音樂,詩人心靈有所感,彷彿與神融為一體,見到神肅穆的一面。美學家蔣勳教授如此談到:

 

我們在看畫的過程裡,通過視覺得到的經驗是圖像,屬於比較理性跟安靜的過程。可是在聽音樂的時候,我們會覺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整個心跳跟呼吸的速度,都跟著樂曲的節奏、旋律的高低、起伏、音量的大小等,發生各種的變化;所以我想音樂對於人心情上的影響力,可能比其他的感官還要強大。[8]

 

許悔之在第一段詩中所欲表現的也是因著外在音樂變化所產生的心靈變化,第二段因著教堂中的音樂,詩人看到陽光照入,彷彿撞擊著玫瑰窗,發出了聲響,在這裡感官進行了移位與交融,最後詩人聽到千百個的信徒如羔羊嚎叫的祈禱。這首詩所表現出的詩美感,正如詩人白靈所提到的:

 

詩絕非經驗本體,而是自本體出發,將之虛化實化,出入想像與經驗間、出入大自然與人本身經驗間,將本放大或縮小、將之鎚扁或拉開,又重新塑造的一個虛實不定的新玩意兒。[9]

 

許悔之在這首詩所表現的也是如此,透過音樂,詩人心靈與音樂交融、想像與現實交融、視覺與聽覺交融,成為特殊的美感經驗。

 

三、視覺的感官美學

 

色彩構成這個繽紛的世界,透過視覺,人類得以觀察這個世界的美好,比如黎明之時,遠山由朦朧之美逐漸明朗,天空從睡眼惺忪到光芒萬丈,黃昏之時,神逐漸收束光線,天空的色彩不斷地變化,彷彿一朵花的開放與萎謝。透過視覺,人類可以察覺四季變化之美,比如春天之時,森林初生的林葉,那種透明的綠,春回大地,草原百花盛放,那種獲得新生的感動。夏天之時,那種成熟的美。秋天之時,楓林葉子變紅,果園中柿子成熟,色彩艷麗黃澄澄豐收的美感。冬天之時,一切被大雪所掩蓋,那種枯索的感覺。外界的光彩變化,對一個敏感的心靈,往往會造成巨大的衝擊,比如梵谷看到向日葵之時,燃起了心中的太陽。許悔之作為一個心靈敏感的詩人,從其詩中,可以看到視覺感官對他心靈所造成的衝擊,比如《有鹿》一詩:

 

空持續燃放著

無聲的火花

我們停步

牽著手

於彼大澤

和一隻鹿對望

良久

有鹿

有鹿哀愁
食野之百合
[10]

 

詩人楊牧在〈感官的美學〉一文如此說道:

 

他將他創造的思維方式和感覺傾向,毫不靦腆地展開,我們停步駐足,「牽著手」,則有鹿,有鹿竞也是哀愁的,如此完整地渲染了一種情緒,永遠的情緒,從感覺開始,到感覺結束,或者就是永遠不結束,「食野之百合」。[11]

 

詩一開始,散發著一種悠閒的美感,天空燃放著火花,詩人與其戀人牽手閒步,天空燃放的花火,散發一種光彩,然而一大澤,忽而停步,與鹿對望,詩人竟感覺到鹿是哀愁的。詩人與戀人牽手與一隻鹿之孤單,詩人與鹿對望,遂感到鹿是哀愁的,這純然是視覺所照成的衝擊,由視覺到內在渲染成一種情緒。

又如〈殘念〉一詩,詩人看到被踩踏的殘雪,就將融解,詩人想到野櫻即將的怒放,鱒魚在溪中的悠閒,詩人直覺感到神要告訴他些什麼:

 

像殘餘的被踩踏的

髒雪想念著融解

星星閃閃

復滅滅

請你莫要

在遠方垂淚

 

野櫻即將

怒放如花火

鳟魚優游於溪中

造物如是威神凜凜

俯視著我們

:身體與神識

都不可再,有殘念[12]

 

這首詩從看到被殘雪被踩踏而就要融解,星星明滅不定,撞擊到詩人的心靈,聯想到春水將到,野櫻即將怒放,雪融河水流水汨汨,鱒魚將優游於水中,造物威神凜凜要告訴詩人,殘雪將融,是為了迎接盛大的春天,正如身體的老去,是為了生命的更新,這個世界的萬物都有其意義,身體和神識都不可再有殘念。透過視覺,詩人進行聯想,心靈得到了某種安適的結論。

 

四、觸覺的感官美學

 

美學家蔣勳教授在《美的覺醒》一書提到:

 

觸覺其實又是五種感官中最強烈的一個!當你擁抱著一個身體時,你會覺得熱淚盈眶、全心激動,因為身體所逼出來的一個慾望達到最滿足的狀況,你由此得到了快樂。[13]

 

情人間的撫觸,往往是最私密美好的,許悔之在〈胸膛〉一詩中對情人的身體幾乎是一撫觸一詠嘆,情人的身體給予的心靈撞擊,詩人誠摯地發出「爾後不再感傷」的祝福:

 

你的肩宛若

幼豹奔跑時柔韌、輕顫

你的下腹鹿一般光滑

你的手啊,修長靈躍

如金絲猿雙臂般優雅

你的皮膚瑩亮

月光浸濕的綢緞

 

我靠在

你悲哀而善良的胸膛

祝福你

爾後不再感傷[14]

 

在這一首詩,可以看到詩人彷若一撫觸一詠嘆,詩人在情人的身體,看到各種動物與物品的美,在詩中詩人與其情人緩慢地愛著,詩人不斷地讚頌情人的身體,讚頌他的肩、他的下腹、他的手、他的皮膚,到了「你的皮膚瑩亮/月光浸濕了綢緞」,已經可以看到詩人透過撫觸情人的身體,感到情人內心的哀傷,「浸濕」一詞可以連想到眼淚,而「綢緞」是輕柔的,「月光浸濕了綢緞」自然讓人聯想到感傷,透過撫觸情人的身體,靠在情人的胸膛,詩人察覺情人是感傷,並發出了祝福。正如詩人楊牧在〈感官的美學〉一文中談到的:負責憂愁或快樂的甚至不是神識,是身體。[15]詩人透過觸覺察覺了情人的身體的美和悲傷。

 

結語

 

詩人透過身體的感官,接收外在的事務,經過內化成自己的情緒和直觀,發之為詩,形成特殊的美感經驗,正如詩人楊牧所說的:我們說這一切是從感覺出發,因為我們強調它在詩的發生過程裡原本訴諸敏銳的身體之有覺與無覺,或有覺或無覺。我們稱它為感官的美學。[16]



[1] 參考蔡先容編著《公民》,台北:千華圖書,20033月第四版第一刷,頁192

[2] 見蔣勳《美的覺醒》,台北:遠流,200612月初版一刷,頁268

[3] 見楊牧〈感官的美學〉,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頁6

[4]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頁34

[5] 李承貴注譯《新譯地藏菩薩本願經》,台北:三民書局,20061月初版二刷,頁43-44

[6] 謝冰瑩等編《新譯四書讀本》,台北:三民書局,19912月,頁137

[7]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頁56-57

[8] 見蔣勳《美的覺醒》,台北:遠流,200612月初版一刷,頁76

[9] 見白靈《一首詩的誕生》,台北:九歌,199112月,頁91-92

[10]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出版社,20006月初版,頁24

[11]見楊牧〈感官的美學〉,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出版社,20006月初版,頁5

[12]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出版社,20006月初版,頁90-91

[13]見蔣勳《美的覺醒》,台北:遠流,200612月初版一刷,頁246

[14]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出版社,20006月初版,頁16

[15] 楊牧〈感官的美學〉,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頁5

[16] 楊牧〈感官的美學〉,許悔之《有鹿哀愁》,同註285,頁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