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14:51劉俊余

許悔之詩中的死亡書寫

許悔之從青少年時期就喜讀佛經,也有不少作品探討著死亡。在佛家的思想中凡有形的事物都是不長久,都是無常的,人的有形肉體也是如此,佛家說人的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間。有形的生命是無常的,那有無形的生命呢?佛家認為無形的生命─「真如」是不生不滅的,這一期的生命結束,神識就被業力挾持或因願力而受生,無止無盡,無法斷滅,除非修行成就阿羅漢或者成佛,進入涅槃,才有可能跳出輪迴。

許悔之從早期,詩中就充滿不可名狀的悲傷,死亡像影子在他的詩中,如影隨形,死亡往往化身為各種形象出現,如:交合之慾、高潮之後的哀傷、自在的飛翔、佛菩薩的國度。死亡與慾望,犧牲與超脫是許悔之一貫的主題,許悔之的猶如站在危崖,從高處觀看底下種種一切的美麗,又隨時有墬地隕身的危機。對許悔之的死亡書寫,郭淑玲在其碩士論文中《現代詩死亡書寫研究─以孫維民、陳克華、許悔之三家為例》對許悔之的死亡書寫有著深入的討論,其對三家的死亡書寫心理、書寫層面、書寫藝術等三種方面展開討論。郭淑玲的這一本碩士論文寫的甚為用心,她在死亡書寫心理,她從憂慮與嘲諷、沉醉與幻美、面對與超越三大面向,論述孫維民、陳克華、許悔之的死亡書寫心理,其中論及三詩家死亡書寫的時間意識的感發、死亡場景的描述、死亡荒誕與虛無、愛與死的結合、幻美之境的展現以及面對死亡的豁達與宗教精神的展現和以功業與藝術超越死亡;又從政治禁錮、災難的煉獄、戰爭的殘酷等社會觀察和環境的關注、他物的關懷、未來的省思等自然觀察以及弱勢族群、情感與死亡、生命的沉思等人本關懷來論及三詩家的死亡書寫層面;更從意象的創造、對比技巧、象徵暗示、色彩運用來論及三詩家的死亡書寫藝術。[1]

下列筆者就自己在許悔之作品中所看到的面向,展開討論:

 

一、宗教式的幻美

 

在佛家的思想中,生命不止於這一生,生命是無止無盡的輪迴,這一期的生命結束了,下一期的生命開始。因為輪迴,生命得以更新,而死亡是生命更新的途徑。許悔之的《汝窯瓷器》祈求死亡以獲得生命的解脫:

 

一汝窯瓷瓶

宛如鴿子鼓足了氣囊

想要發出聲音

卻又枯禪寂坐

動不得也

飛不走

 

我累了,累了

夜裡它總哀求著

用力敲擊吧敲擊我

將我打破[2]

 

許悔之此詩入選《2006臺灣詩選》,詩人陳義芝在詩末的作品賞析說道:

 

以造型雅致,釉色單純,傳世稀少,極富審美意念著稱的北宋汝窯,2007年初於臺北故宮展出時,被稱為工藝技術頂點的製品。許悔之這首詩寫於特展前,想必另有鑑賞因緣。汝窯青瓷膽瓶的確像「鴿子鼓足了氣囊」,「鴿子」的意象既是從瓷瓶造型而得,也因瓷器造型而得,也因瓷瓶具有「雨過天青」的釉色,能展開天空的情境想像。至美之物渴望發聲,但只能寂坐,為了體驗生之意志,竟而發出「將我打破」的哀求。詩人借物詠懷,有生命美學的思考。[3]

 

筆者認為汝窯瓷瓶在詩中被擬人化,象徵生命處於一種動彈不得狀態,卻壯志滿滿,如鴿子鼓足了氣囊,這時候只能祈求死亡的降臨,祈求色身的毀滅,以得到解脫。

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對於佛家小乘論者來說:人生是苦。所以佛家才會觀受是苦、觀身不淨、觀法無常。人生在世有五苦:苦苦(苦苦包括生苦、老苦、病苦、死苦)、壞苦、求不得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4]一切有情眾生都脫離不了這些苦,除非成佛或成就阿羅漢,進入涅槃的境界,方得脫離這些苦的追索,但對於凡夫俗子來說離成就阿羅漢和成佛之路甚遠,涅槃之境邈不可得。依靠佛菩薩的願力,與佛菩薩的願力相應,死亡往生佛菩薩的淨土,成為凡夫俗子一個方便解脫之門。許悔之在面對父親的死亡之時,悲痛至極,他在佛經與詩中找尋情緒的出口,比如〈歡喜─寫給往生的父親許英勇先生(1940-1998):

 

我想菩薩的病痊癒了

父親苦累到這裡

終於止息

心是瑪瑙

骨是黃金

眼是晶亮的琉璃

諸佛之所以和風暖陽

菩薩牽著你

和風暖陽中菩薩

菩薩歡喜的牽著你

莫要回首了

若有托生

生天上諸佛之所

於彼所在

妙樂隨時響起

 

不有再刀兵,惡疾和恐懼

不再有飄墮,苦惱與死厄

南無釋迦牟尼佛

南無地藏王菩薩

南無觀世音菩薩摩訶薩

父親你離開了

我流淚,卻有說不出的歡喜[5]

 

死亡讓人解脫現世的束縛,得以回到諸佛之所,寧靜之處,「不有再刀兵,惡疾和恐懼,不再有飄墮,苦惱與死厄」,與諸佛菩薩同在,「心是瑪瑙,骨是黃金,眼是晶亮的琉璃」,苦厄消逝,眾妙之樂圍繞。南無是皈依的意思,釋迦牟尼這四個字的表意是仁慈,佛可以解釋成覺者,也可以解釋成境界。菩薩是覺有情,但其覺悟尚未圓滿,另一種解釋存在一切眾生心中的生命因素。地藏王菩薩代表救度一切眾生的大願,而觀世音菩薩代表對其他眾生憐憫的大悲心,許悔之在詩中對父親的亡靈給於安慰,他告訴父親不再有刀兵、惡疾和恐懼了,不再有飄墮、苦惱與死厄了,皈依仁慈的境界吧,皈依救度一切眾生、圓滿利他的生命因素吧。能如此自然心如瑪瑙、骨是黃金、眼是晶亮的琉璃,所遇到的情境都是和風暖陽。

又如〈自在─寫給往生的父親許英勇先生(1940-1998)死亡就能脫離肉身的束縛,脫離殘缺的肉身,生出白光,飛翔自在:

 

住進安寧病房之後

你就不曾再起床

父親,買給你的拖鞋

始終都沒用著

 

這樣也好

不必再辛苦走路

顛晃,仆倒

如來善護念諸菩薩

菩薩善護念諸有情

菩薩慈悲的手

就是你

脅下生出的翅膀

 

身出白光

飛行自在

至此毫無牽掛

父親,忘了你的拖鞋吧[6]

 

死後,脫離病痛的束縛,殘缺的肉身,飛行自在。死亡在許悔之的詩中已然化成美好的所在。

又如〈他們睡在百合花園─為震災中的死難者而寫〉一詩:

 

成了。那些逝者

通通回來了

他們學會了告別

向自己,和僥倖的我們

 

失去得手腳

和驚恐的靈魂

夜裡都回來

與我們同睡

我們應該

建一座紀念的碑

也銘刻自己死去的

那一部分

 

碑的前方要有

廣闊如海般的百合花園

像是天地間純淨的床褥

讓受過苦的感到平靜的幸福

 

活著,在啟示錄的邊界

百合花朵

宛若天使的號角

吹響了,天國之門隨之而開

那些逝者變成天使

通通回來了

睡吧,讓他們恬靜的睡在

一朵,又一朵綻放的百合花之內[7]

 

這一首詩是許悔之關於死亡書寫中比較特殊的詩,是為921震災死難的災民而寫,詩中許悔之將活著的人與死難者視為一體。在民間信仰有所謂的頭七,亡者會回到家中視探自己活動的居域與親人朋友,做最後的道別。詩人認為生還者將豎立一個碑,紀念死去的亡者,同時生者的生命也因為親友同胞的死去,某個部分不見了,詩人將死難者靈位面前的百合花,比喻天使所吹的號角,天國之門因此而開,而也變成了天使,回來安睡一朵朵綻放的百合花中。此詩與許悔之其他的詩所描寫的死後世界不同之處,在於此處引用基督教對死後世界的想像。基督教認為上帝創造了宇宙,包含地獄和天國。在基督教的信仰中,信基督得永生,透過基督耶穌的救贖,人類死後靈魂得以上升至天國,在上帝的身旁,與上帝共享永恆的生命。

在許悔之的詩中死亡變幻為解脫的途徑,通往天堂、淨土的甬道。通過死亡,真實人世的種種苦難都獲得了淨化,到達幻美之境。

 

二、種種心理狀態與死亡狂想的連結

 

人類在孤獨的狀態,經常會聯想到死亡,孤獨的時候自己面對外界的種種變化,就好像死亡一樣,死亡是最私密的事,無法對他人言說,只能靠自己親身去感受去體驗,正如〈美麗〉一詩所說的:

 

我厭倦向別人

向別人解釋欲死的美麗

廢置的言辭

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我孤獨地進入了北極

看見凝結的光

沉入千噚的海底

那種因為美麗

而忍不住的哭泣

一隻離群的鯨魚

目睹無人得見的美麗[8]

 

〈美麗〉一詩所說的是孤獨的覺受,詩中將孤獨時個體面對外界的覺受與死亡的感覺相連結,死亡的體驗無法與人分享,無法言說,只能用生命去體驗,詩中的「孤獨」、「離群」等等詞語都可以說出死亡是獨自去面對的;而獨自去面對的死亡,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態,彷彿從海底看見凝結的光隨著水波不斷地盪漾。

又如〈終旅〉:

 

那麼你就是偌大的沙灘了

容許一條鯨魚游來

甜美的墳場

我將腐爛

留給你寄生在我

身上的貝類和海藻

 

我並不打算告訴你

游過幾個海洋

躲過幾次追捕

那些,都太瑣屑了

但我曾在剎那浮出海面時

被冰原日照所灼傷

海洋太遠太險了

仁慈的你

莫為了一次死亡而感傷[9]

 

偌大的沙灘對應一條鯨魚孤獨地獨自游來割淺,說明死亡只能個體獨自去承受,詩中的鯨魚在死亡之前,面對了許許多多的苦難,但這是歷程都是個體獨自去感受的,詩中的鯨魚對即將來到的目擊者安慰說莫要感傷,且將身上的貝類和海藻留給即將到來的目擊者。讀這首詩我們感受到死亡的孤獨和詩人的良善。

許悔之在詩中將性高潮後,至狂至喜後的悲傷與死亡與性高潮,聯想在一起,比如〈海豚交配已完〉:

 

在妳的岬岸

健康而美麗的海豚

交配已完

正在不遠處

遶圈,躍跳,歌唱

 

生鏽的星光

淺淺照著

浮屍的悲傷[10]

 

許悔之的詩一開頭「在妳的岬岸」一句,將土地女性化,而交配完的海豚在此遶圈,躍跳、歌唱。狂歡之後,繼之而起的是如死亡般的悲傷。

許悔之的詩,如同巫拔,欲拔除自身無所不在的慾望而不得。生命如此茫然不知沒有出口,慾望是平庸生命的救贖。在悔之的詩充斥著無所不在的慾念,作愛的高潮如同死亡本身,每一次的高潮就是一次死亡的模擬。

又如〈在海上〉:

 

天之猶闇

北方乍見血光

海在視野極盡處傾塌了嗎

歌唱的鯨群 咽喉寸斷

 

大雨如箭

鯨浮海上

交配之後憂鬱若狂

那麼死亡,就請你給我一個海岸[11]

 

許悔之這首詩一開始就將天明的意象與死亡的意象重疊,天將明未明的狀態比喻成乍見血光,而海在視野盡頭如同傾塌,歌唱的鯨群那激越的聲響如同咽喉寸斷發出的聲響,詩的第二段又出現壯闊場面,大雨如箭矢般落下,交配後的鯨癱浮在海上,此時陷入憂鬱的鯨魚,只有死亡才能做為靠岸。

又如〈天之將冷〉:

 

天之將冷

遂有交媾之欲

或許結束以後虛無如死

然而這是這將是唯一的證據

 

天之將冷

遂有穿衣的恐懼

穿上衣服,就要離去

天之終將冷

鬼火穿梭在肉體的廢墟[12]

 

詩中「天之將冷」暗示著天地將要毁滅,在自身要毀滅之際,卻生起了交媾的慾望,交媾是生的慾望,死與繁殖的慾望是對立的,然而在交歡的極大快樂後所產生的虛無之感如死亡一般,詩人在詩中說可悲的是交歡所產生的快樂是活在這世間唯一的證據,第二次「天之將冷」這個詞的出現,又變成字義上的天之將冷,臨死之前的交媾之欲與天冷時穿衣服的慾望同是本能上的反應,第三次出現的「天之將冷」如同第一次出現的「天之將冷」都是暗示天地將毁,天地將毀,此時卻想縱欲狂歡,追求感官的享樂,可見內心虛無至極,用鬼火飄蕩在廢墟來形容,詩中的「人」如同行屍走肉,虛無至極。

 

結語

 

對於許悔之的死亡書寫,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學系郭淑玲的中國文學教學碩士論文已有詳細的論述[13],筆者就自己在許悔之詩作所看到的面向:「宗教式的幻美」、「種種心理狀態與死亡的連結」,加以論述。死亡對於許悔之而言,是未知的領域,也因為未知,成為浪漫狂想的對象,在詩中不斷地變形。

 



[1] 參考郭淑玲《《現代詩的死亡書寫─以孫維民、陳克華、許悔之三家為例》,國立高雄師範大學,20121月。

[2] 見焦桐主編《2006年臺灣詩選》,台北:二魚文化,20077月,頁220

[3] 見焦桐主編《2006年臺灣詩選》,台北:二魚文化,20077月,頁221

[4] 聖嚴法師《佛教入門》,台北:東初出版社,19962月修訂版二刷,頁130132

[5]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 大田出版,20006月,頁94-95

[6]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 大田出版,20006月,頁96-97

[7]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 大田出版,20006月,頁46-47

[8] 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5月初版三刷,頁1011

[9]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5月初版三刷,頁1213

[10]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同註216,頁1617

[11]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5月初版三刷,頁2829

[12]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5月初版三刷,頁2829

[13] 郭淑玲《現代詩死亡書寫研究─以孫維民、陳克華、許悔之三家為例》,國立高雄師範大學中國文學教學碩士論文,2012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