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12:59劉俊余

許悔之的慾望書寫

飲食男女,人之大慾」,人類因兩性的結合而誕生。因性而誕生,透過性而繁殖下一代,故人類從生到死,思想行為,都脫離不了性。性在人類的藝術史上,也多有表現,從雕刻繪畫,到書寫,許許多多的題材都指涉人類的生殖之慾。文學不管是東方或者西方,從文學的源頭《詩經》、荷馬史詩開始,或隱或顯,都已涉及性的題材。《詩經》的〈摽有梅〉女性毫無羞澀之意,吐露自己的情慾: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1]

 

希臘羅馬神話中,好色的宙斯經常捻花惹草,甚至化作天鵝,與下界的女子交合[2],希臘羅馬神話中情色的表現,天神的好色,與人類無異;甚至可以說希臘羅馬神話,虛寫諸神,實寫人類本身的種種慾望,可見情慾書寫並非僅見於現代文學,從文學的源頭,我們看到文學反映人性的種種。台灣文學許多作品也指涉情慾,小說例如白先勇的〈玉卿嫂〉、郝譽翔的〈洗〉等等;現代詩例如楊牧的〈十二星象練習曲〉、余光中的〈鶴嘴鋤〉等等,成果頗豐,到了陳克華,慾望書寫,更顯得撩撥肆恣,而慾望書寫在許悔之的身上,則顯現另一不同的風貌,許悔之的慾望,善用擬代體及典故直書心中的慾望,借用詩中的人物,敘說心中種種迷離的慾念。

 

一、將典故加以形變敘說心中的慾望

 

現代詩人善利用古典文學的典故,將之形變,另塑新意,許悔之利用白蛇傳的典故,加以形變。在白蛇傳中,許仙聽信法海和尚之言,在端午節的時候,用雄黃酒灌醉自己的娘子,白娘子因而現出原形,許仙看到白娘子的原形,嚇得魂飛魄散,白娘子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盜採仙草救許仙,許仙復活之後,卻跑到法海之處,被法海囚於雷峰塔,之後白娘子為救許仙,反而被法海鎮在雷峰塔之中,二十年後才由白娘子的妹妹青蛇和白娘子的兒子許夢蛟救回了白娘子。許悔之在〈白蛇說〉一詩中讓怯弱不敢打破世人成見的許仙被永鎮於雷峰塔,白娘子和青蛇小青回山中修練愛與慾:

 

蛻皮之時

請盤繞著我

讓我感覺妳的痛

痛中顛狂顛狂的悅樂

如此柔若無骨

,不全然需要進入

我將用涎液

塗滿妳全身

在這神聖的夜晚

我努力吐出的涎液

將是你晶亮透明的新衣

 

小青,然後我們回山裡

回山裡修行愛和欲

那相視的讚嘆

接觸的狂喜

讓法海繼續唸他的經

教怯懦的許仙永鎮雷峰塔底[3]

 

此詩不但顛覆了傳統的白蛇傳敘事,更涉及女同志的情慾,詩行中將蛇類蛻皮的意象,和女同志做愛的意象交融在一起,詩末的詩句「教怯懦的許仙永鎮雷峰塔底」,影涉了一個人若不夠勇敢是不配擁有愛情的,所以怯懦的許仙只能永鎮於雷峰塔,永遠得不到愛情的救贖。

人之初,性本善。人類在年幼時期,心靈是純潔的,看異性的眼光,並不會有非非之想。可是當涉世逐漸深入,心靈被外在的世界所染污,而產生了慾念。許多詩人、藝術家經常在作品中感嘆純真的逝去,童年的美好。許悔之在作品以獨角獸代表慾望本身。之所以以獨角獸來代表慾念,男子勃起的形象與獨角獸的角,在形而下的外在形象,容易被連想。許悔之的〈獨角獸〉這一首詩作在探討這個世界兩性之間純真不再,只剩下慾望:

 

雪白的床舖上……看見了

一隻獸氣喘著……我開始

驅趕牠─

 

居然還遺留獨角

『不可能是神話殘留的痕跡吧?』

但顯然違反進化定律

鞭打牠─牠不為所動

又引來一大群同伴

 

『全世界的獨角獸早絕跡了……… 』

她哀傷的的闔上偽造的神話

全新的,世紀末普及版[4]

 

這一詩一開頭場景就是在床舖上,詩中的男性慾望來了,想驅趕它,不料慾望卻因此更加旺盛,在神話中獨角獸被隱喻為純潔的象徵,而詩中的女性看到男性的勃起,哀嘆兩性之間的純潔之愛的消失,進而認為純真的時代過去了,兩性之間純潔的愛都如同獨角獸般只存在於神話中。這時代兩性之間的純真不再了。

又如〈在肉體中〉中一詩:

 

在肉體中

一株綻放的

黑玫瑰

不斷向最內裡

扎根

 

在肉體中

聽不見回聲

唯獨芒刺

還有神

最最接近我們。[5]

 

這一首詩也在肯定慾望對於人的價值,因為慾望根植於人性,詩中所說的肉體就是慾望本身,慾望本身開出黑玫瑰,意指什麼呢?黑玫瑰的花語是神秘的愛和向他人索求愛,這求愛的慾望,是人性中最根本的驅動力,然而在索求愛的過程,只聽得見自己的聲音,而黑玫瑰所具有的刺是愛所帶來的傷害,愛所帶來的傷害讓我們更接近神。在這首詩中許悔之也肯定慾望對人的價值,慾望向下根植於人性最深處,往上向神探索。

 

二、運用海洋意象來隱射性愛

 

海洋的湧動、起伏、不斷反覆的節奏與人類的性愛有可類比之處,在許悔之的詩作中,有些作品以海洋意象來隱射性愛,比如〈當記憶勃起〉一詩:

 

夜裏每一首歌都是一個詠嘆句

我們讓潮汐呼嘯捲起

十萬里,蹲著看

整個海洋偷偷勃起

 

『這些都不是秘密了,』

依照情節

你堅持著我必須

應聲倒地。[6]

 

這首用歌、海洋的潮汐、海洋的湧動這些緩慢的型態來形容作愛中的纏綿繾綣,「整個海洋偷偷勃起」意味著性高潮,第二段詩是情人間的親暱的嬉戲。

海洋的種種包括生存其中的鯨豚,都可以化為意象來隱射它物,如〈大翅鯨的冬日旅程〉:

 

我不斷為你噴出快樂

快樂的水霧

並且逐漸地接近你

要凝視你裂傷的唇

要輕拍你痠痛的脊骨

我要送你一大片海洋[7]

 

詩中的我不斷為你噴出快樂的水霧,與射精有形態的相像,接下來的「要凝視你裂傷的唇」,「要輕拍你痠痛的脊骨」與「我要送你一大片海洋」等幾句都充滿了性愛的意象,裂傷的唇暗示女性的陰唇,輕拍你痠痛的脊骨暗示愛人間的擁抱,一大片海洋暗示著魚水之歡中融入了彼此,沒有隔閡。

〈大翅鯨的夏日歸程〉一詩中也有類似的意象:

 

看到你眼睛湛藍的倒影

看到你激狂地以尾部

對著我們的海域

拍擊,再拍擊

 

我逐漸接近了你

我將弓起背向天空躍跳

終於非常接近你

月光下莫名顫抖的身軀[8]

 

詩中以鯨魚對海面拍擊的動作暗喻人類性交時身體的撞擊,「弓起身」與「月光下莫名顫抖的身軀」都令人聯想人類在性愛中身體微妙的變化。

大凡生物都有某種共通性,身為動物不免有生老病死及繁衍的慾望,透過交配繁殖,生命可以一代接著一代,不斷地更新,意識往前邁進。生命的繁殖讓生命超越時間侷限,超越死亡的制誥。詩人書寫的慾望不帶黃色的調調,有種神聖的肅穆感,詩人透過鯨魚的書寫,書寫肉身將腐,而慾望的趨力仍在的尷尬。書寫交合之後的悲傷。如〈海豚交配已完〉:

 

在妳岬岸

健康而美麗的海豚

交配已完

正在不遠處

遶圈,躍跳,歌唱

生鏽的星光

淺淺照著

浮屍的悲傷[9]

 

鯨魚交配跟人類一樣,雖然受到慾望的驅動,但不一定是為生殖,有時候是純粹是為了享樂,享受兩個獨立的個體,脫離肉體的隔閡,肉體一瞬間靜靜交融,精神與靈魂融合為一,彷彿被大愛所包容。然而交配的快感僅僅是短短的幾分鐘、幾秒鐘,之後是被愛所拋置一旁深沉的哀傷,而向死亡祈援。如〈在海上〉:

 

天之猶闇

北方乍見血光

海在視野極盡處傾塌了嗎

歌唱的鯨群 咽喉寸斷

 

大雨如箭

鯨浮海上

交配之後憂鬱若狂

那麼死亡,就請你給我一個海洋[10]

 

詩中寫北方乍見血光,來類比遠方的天光,太陽剛剛升起的微光,他描寫鯨群交配的狂亂,我們彷彿看見母鯨的身體流著經血,公鯨多頭爭奪著交配權,交配時,感官極度飛揚,交配之後,小我的生命目的達成,在極度享樂後,之後是極度的悲傷,連海上的雨也都利如銳劍,連真實的海洋也窒礙難行,滿滿的海水是沉沉的哀傷,海洋不再是海洋,唯有死亡可讓悲傷的生命自由地游行。

 

結語

 

許悔之的慾望書寫,在書寫心中的性幻想的同時,往往將性幻想運用文學典故加以形變,並肯定慾望對人世的價值,並利用海洋意象來隱射性愛,使詩呈現多面向的層理,可做不同的解讀。



[1]陳美燕編註《詩經讀本》,台南:文國書局,1992年,頁25

[2]參考楊牧《一首詩的完成》,台北:洪範書店,1994年三月五版,頁165-168

[3]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年初版三刷,頁38-39

[4]許悔之《肉身》,台北:皇冠,19934月,頁38-39

[5] 許悔之〈陽光蜂房〉,台北:尚書文化,19904月,頁157

[6] 許悔之《肉身》,台北:皇冠,19934月,頁80-81

[7] 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年初版三刷,頁32

[8]許悔之《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年初版三刷,頁35-36

[9]許悔之著《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同註204,頁16-17

[10]許悔之著《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台北:時報文化,2001年初版三刷,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