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3:00:39劉俊余

不完整的台灣家族史─《家族》

許悔之的《家族》,是在受到已故的吳潛誠教授批判後[1],刻意創作的一本詩集,許悔之《家族》這一本詩集共29首詩(包括2首組詩和24首單篇詩作),其中有5首詩:〈在花蓮〉、〈在鹿港〉、〈年代〉、〈夜聽海濤〉、〈聖者的快感〉已收錄在前一本詩集,《家族》這一本詩集以〈月光雲豹〉這一首將近百行的長詩,作為壓卷之作,將台灣的地理環境寫活了,吳繼文先生在〈聖域飛行─序《家族》〉中提到:

 

在許悔之這本集子的〈月光雲豹〉中,我彷彿聽到一種新的聲音,這聲音

揭開了一張廣裘的星圖,預示變更航路的可能,可能,是他超越聖域的端

倪。[2]

 

吳繼文提出了「聖域」這個概念,在統治者與反抗者的意識形態中構築了所謂的聖域。許悔之直到《家族》這一本才逐漸偏離了「聖域」的飛行,在〈月光雲豹〉中,吳繼文說他聽到新的聲音,看到許悔之書寫新的可能與新的航路。[3]

「聖域」的原型來自宗教的祭典:

 

宗教學家Eliade研究認為神聖空間(sacred space)是實存的神明(hierophany)聖顯的地方;不同於凡俗(profane)的同質性(homogeneous)的空間經驗,是一種異質化(heterogenous)的空間。Brereton則認為舉行儀式的地方即是神聖空間。[4]

 

過去台灣的專制統治者,將台灣做為反共的最後堡壘、統一大陸的光明燈塔以及後來從事台灣民主運動中的一些野心將台灣獨立神聖化等意識形態都將台灣加以「聖域化」,許多作家在書寫的過程也被這些意識型態所干擾了,許悔之的詩作到了《家族》的某些詩作出現偏移聖域書寫的跡象。但什麼是偏移「聖域書寫」的作品是什麼樣的作品呢?偏離聖域書寫的作品是真實地面對台灣這塊土地。在《家族》這一本詩集,可以看到許悔之的真誠,誠如許悔之在《家族》後記〈激情的預感〉所云:從〈凱達格蘭,十三行〉到〈月光雲豹〉,這本詩集的主體建立在「台灣/家族」這兩組相互融合的基因上」[5]《家族》這一本詩集是許悔之刻意創作的一本詩集,詩集的副標題為不完整的台灣家族史,由詩集的副標題便可知道許悔之透過《家族》這一本詩集企圖建立家族史和國族史,透過書寫〈凱達格蘭,十三行〉,台灣的原住民在戰鬥中身亡的勇士,靈魂因火的錘鍊,而變成戰神,變成一把把鋒利的刀劍。書寫小時候與弟弟聽浪的沙灘:那一年大雞瘟/海灘上/到處都是腐爛的雞屍/和生蛆的夢想」[6],沙灘佈滿針頭、玻璃瓶,和生蛆的夢想,暗示成人之後,小時候的種種美好的願想沒有實現,那種失落的感覺。寫阿Q般的父親生命無可奈何的狀態「在晚上,靠著賭搏下注/他才贏回了一些些尊嚴/在白天,他註定被鋤頭和圓鍬握著雙手/挖吧,挖出腥污的泥土,獼漫著毒瓦斯/命運的媒層」[7],「他臭天幹地/怨嘆種田人沒米可吃/還好酗酒和賭博/及時拯救了他/讓他可以暈眩/和幻想」[8]。台灣人經過國民黨長期的高壓統治後,台灣底層的市井小民將人生的希望與台灣民主運動連結在一起,可是民主之後,生命短暫興奮,彷彿有了光亮:選舉揭曉的那一天/他狂奔大叫/彷彿全台灣就為了/他那一票,漫漫暗夜/才有了光亮[9],在此我們可以找到許悔之詩中無所不在的悲傷的原因了。書寫日據時期,在南洋當軍夫,即將身亡的軍伕「熱帶雨林的血蛭/早已吸乾了我的血/現在他們鑽進我的脖子/吃我的肉」。[10]寫戒嚴時期,因民運而身亡的台灣人。

寫綠島歸來的政治犯的尷尬處境,如〈綠島〉一詩:

 

那一年

我的青春被捕了

年輕的軍官偷偷告訴我

現在時局很亂

要我忍耐一下

經過半年的羈押

他們讓我

免費乘船來綠島

 

這一年

他們特赦了馬克思

還有我的駝背

和年老風濕

綠島做客三十年

他們恭喜我

活得夠久

活得久

就准我回家

 

回家沒什麼好高興

我只希望跟著馬克思

走在馬路上

不要被資本主義的

車子撞倒[11]

 

〈綠島〉一詩,運用詼諧的語氣和手法,以輕載重,書寫台灣政治犯的尷尬處境,詩中的輕鬆語氣的詩句帶出沉重的悲哀,如「我的青春被捕了」、「他們讓我/免費乘船來到綠島」、「他們特赦了馬克思/還有我的駝背/和年老的風濕」、「我只希望跟著馬克思/走在馬路上/不要被資本主義的/車子撞倒」,這幾句詩行淡淡地看起來沒有什麼高深的技巧,但是看似沒有技巧的技巧,一直以來都是許多詩人在追求的目標,誠如詩人林婉瑜在詩人陳雋弘詩集《面對》中所寫的序中談到的:……文字簡約節制,但每個字確有其落點及命中的符旨,………。託付在輕之上的重量─我以為這是詩最好的表達方式,也是詩人不輕易的能力。[12]許悔之的〈綠島〉這首詩也是如此,這首詩談論的是很沉重的主題,台灣過去政治思想控制的白色恐怖,與政治思想犯的人生悲劇,許悔之用輕鬆的語調,反而更能映襯出其中的悲哀,詩中的「我的青春被捕了」暗示政治思想犯的青春在牢中被虛耗了,「免費乘船來到綠島」這一句深含諷刺,最後政治犯被特赦,許悔之的詩句,如此寫到: 他們特赦了馬克思/還有我的駝背/和年老的風濕」,這說明了政治思想犯的無罪性,既然無罪,何需特赦,當局特赦的是不再有威脅性的馬克思主義和政治思想犯的年老力衰,政治思想犯回歸社會,但卻無欣喜之感,世間的一切,與其年輕時候的理想,已差距甚遠。政治思想犯即將面對的是一連串的衝擊。

除了書寫台灣的家國史,許悔之《家族》中的〈意識型態〉一詩也寫出了人一生普遍的情境;

 

二十歳

左派

三十歲

中間偏左

四十歲

中間偏左右

五十歲,右

 

向右再向右[13]

 

這一首詩寫人的普遍處境,人在年少時期,充滿了對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進行改革的熱情,隨著年紀的增大,逐漸從激進派往保守派的方向靠攏。

《家族》收錄的是許悔之介入台灣社會現象的詩作,這一本詩集諸多詩作運用擬代體與敘事的手法,語言上顯得鬆散不夠精練,但許悔之在這一本詩集的諸多努力,如: 書寫台灣的地誌與台灣的哭笑不得的情境及無所不在的悲傷。已塑造一部活生生台灣的圖像。



[1] 已故的吳潛誠教授在〈詩篇是身心介入的延伸─序許悔之詩集《肉身》〉一文提到:「話說一九九一年夏天,筆者前後撰寫兩篇短文,批評台灣詩壇好高騖遠的作風,並舉許悔之的〈聽雪〉一詩為例,質問本地詩人,在台灣颳颱風、淹大水的時候,怎麼有心去描寫他鄉異域的白雪紛飛?」,吳潛誠〈詩篇是身心介入的延伸─序許悔之詩集《肉身》〉,許悔之《肉身》,台北:皇冠文學,19934月,頁11

[2] 吳繼文〈聖域飛行─序《家族》,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12

[3] 參考吳繼文〈聖域飛行─序《家族》,許悔之《家族》,同註103,頁8-12

[4] 引用自高莉芬〈水的聖域: 兩晉江海賦的原型與象徵〉,《政大中文學報第一期》,台北:政大,20046月,頁121

[5]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106

[6] 許悔之《家族》,同註106,頁23

[7] 許悔之《家族》,同註106,頁23

[8] 許悔之《家族》,同註106,頁25

[9] 許悔之《家族》,同註106,頁27

[10] 許悔之《家族》,同註106,頁37

[11]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42-43

[12] 林婉瑜〈輕之上的重〉,陳雋弘《面對》,高雄:松濤文社,20049月,頁15

[13] 許悔之《家族》,台北:號角,19919月,頁4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