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5 22:57:44劉俊余

許悔之的詩觀

每個優秀的創作者都有自己獨特的創作觀,用創作觀作為其作品的骨架,或將其作品用隱喻、象徵的方式提升到某一種哲學的高度。許悔之也不例外,他對詩也有自己一套與眾不同的看法。

論者經常提到許悔之詩中有一種莫名的悲傷,那悲傷來自何處呢?那悲傷來自於對世事的無常的感嘆,而人生中最大的無常就是死亡,所有的無常皆來自於時間的變化。佛教認為宇宙之所以有空間與時間,全是我們的分別心所造成的。而愛因斯坦認為時間的產生全是人類的心理狀態所產生的。不管宗教或是科學的說法怎麼樣,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尚未超凡入聖之前,都會受時間的約受,受到死亡的威脅。許悔之說:詩就像蜻蜓在颱風前夕,向死亡討回每一秒喪亂圓舞曲」。[1]正如《郵差》中的這一部影片,當詩人涅魯達死前,請郵差用一句話來形容詩人,電影中的郵差說:「詩人不要死」。沒錯寫詩正是為了抵禦死亡,留住永恆。

又如許悔之所說的:面對生命本質的空無而書寫,虛無逐漸聚攏而堅實,每一個字都宛如射向永遠的黃金箭鏃」[2]。從古至今每個詩人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進入永恆的向度,但是永恆往往只是人類的妄想,人類在地球的時間史只是占了小小的一段,許許多多的物種在地球各個階段的時間史消逝,難保人類的文明不是時間史中的曇花一現。但是正如詩人簡政珍所說的:

 

詩人的可愛和可悲就是明知沒有永恆,還努力使眼前的一分一秒點滴聚集成永恆。另一方面,詩人也只有看破永恆的假象,才能顯襯出他不昧於現實口味的可貴。[3]

 

許悔之也深知其中道理,他的詩不但抵禦死亡也歌誦死亡,他說到:

 

颱風前夕,蜻蜓在田裡群而狂飛,遠近高低,拼盡了氣力─颱風就要來了,對蜻蜓而言,是末日,是死亡的輓歌,無所遁逃,那麼就飛吧,就算恐懼無比也要向巨大自己萬倍的命運展現美麗。[4]

 

既然死亡無可避免,無常也如影在側,那麼傾生命之力努力的歌唱吧!渴望永恆,卻又知曉永恆在虛妄不實的。詩人就是在這種情境下,歌誦一切,包括死亡。

文學進入了後現代,許多詩人利用文字的諧音與中國形象文字等特色來進行創作,更有甚者,更用拼貼,文字重新排列等半遊戲性的手法來進行創作,此類詩人有夏宇、陳黎等詩人。在新一代的詩人當中許悔之卻有自己另類的看法:詩為知己者而寫,莊嚴不可而戲,宛若,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5]又說:長大以後我逐漸任年幼時的耽想一再被現實修改,有些迫於無奈,有些則是棄守,所剩者幾稀,詩,總算漏網而倖存。擁有這樣的能力,好像一種手工藝,不能被量產或抄襲,在大量複製的世界裡忽而竊喜。[6] 許悔之認為詩不是機械般產物,而是沉思默想的產物,是文字所創造的藝術品,寫詩須以嚴肅的態度進行創作,須以精神全部投入,收攝精神,將外界的森羅萬象納入胸臆:海的洶湧、山的崇高、風的哭泣、陽光的嘻笑,這些外象與詩人的心象合而為一加上詩人的逐字推敲而成。詩從古自今,一直限於被小眾所閱讀所欣賞。至情只可酬知己,寫詩在詩成之後,即被拋至在漫漫的時間長流等待著被相同心靈頻率的人所閱讀,屈原的離騷如此,陶淵明的田園詩如此,李白杜甫也是如此。一首詩或一個詩人可能在當代不被了解,經過千百年後才被知己所閱讀。如陶淵明在魏晉南北朝時不被時人所重,在鍾嶸的《詩品》中只列為中品,相隔幾百年,陶淵明的作品才遇到陶詩的愛好者蘇東坡,一舉將陶淵明的作品提升很高的地位。現代美國詩人艾略特認為寫詩悲壯如一片玫瑰花瓣落入峽谷等待回響。許悔之認為:生命常有告白,而顯得孤獨的文學創作者則需要知己,所謂「音實難知,知實難覓,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7]許悔之認為詩人寫詩是在漫漫的時空中等待心靈相通的人會心的一笑,至情只為酬知己,寫詩當然要寫出靈魂深處最真實的感受。

許悔之認為詩是對世界的強度直覺,在他當編輯的職業生涯中有機緣結識許多作家,「詩人多是冥想者,狂狷者,而小說家則每每多發問[8]。許多詩人與文學理論家也有相同的觀點,就浪漫主義的觀點詩是詩人的直觀與情感自然的流露,浪漫主義其他的特色也與許悔之的觀點相似,比如浪漫主義的詩人重視想像力與神秘經驗,這與許悔之的觀點不磨而合。正如詩人楊牧在〈右外野的浪漫主義者〉中提到浪漫主義的幾層意義,第一層意義是補捉中世紀的氣氛與精神,第二層意義是擁抱質樸的文明與自然,第三層神游宇宙上下求索,第四層是挑戰權威,向不公不義的事物討戰的精神。[9]綜觀許悔之的詩作有神秘的氣氛向形而上求索的傾向,在詩作中表現黨國體系的暗諷,都與浪漫主義的精神極為相應。如果說許悔之是受過台灣現代主義洗禮的浪漫主義詩人,一點也不為過。

許悔之認為詩是激情的產物,許悔之在某一次藥物注射過程,因體質特殊而差一點就死去。許悔之在〈倖存的願想〉這一篇散文中如此回憶到:而死亡那樣的接近,瓜熟將腐的濃郁腥香,張狂而悲傷。每一次離去,都悵望四方,每一次歸來,都心神震漾,詩就這般追魂逐魄,在兩極之間擺盪。[10]許悔之認為詩是心神震漾,生死交迫間的產物。然而凡是有情皆有激情,但何以一般人皆無法成為詩人?詩是激情的產物,人在產生激情之時,如何使的這種追魂動魄的激情轉化為詩?許悔之提出了更深一層的面向:用極深的自閉框住暴動,而成為藝術。藝術是自我馴服的過程,詩,亦如是。[11]詩來自內心的激情,擠壓的幻想,經過自我的馴服,吐之為詩。

許悔之曾寫道:

 

所以被記錄下來的,就多是無常迅速之間的美麗,和世界的惡意了。世界有和風暖陽,也有暴雪惡寒,我們終究是憑一己之軀獨自領受的。書寫可以是一種治療,一種對抗,出入幽冥之域,再返回現實人間。像鯨魚游遍海洋,身上所留下的累累痕跡。這些痕跡對海洋可以是毫無意義的。但畢竟被銘刻了,海洋最終會消解、收納鯨魚的身軀。[12]

 

許悔之認為詩是這個世界在生命個體留下的種種痕跡,如歲月在樹木的身上留下了年輪,在老人的身上留下了白髮。詩是詩人心靈活動的紀錄,而對應的是世界的種種。

 

結語

 

縱觀許悔之的詩觀,他認為詩是感性直想冥想的產物,時間在生命留下的種種刻痕,詩為知己者而寫,所以詩的創作應當是嚴肅的,非文字遊戲,詩人用詩抵禦死亡,雖然明知那是徒然的。用許悔之自己的話總結他的詩觀:「理性」建構完成的時候,詩就覆亡了,不止是迷路而已,那麼詩是什麼?詩是星辰、詩是鬼火,詩是心靈每一次造陸運動時留下的傷痕。[13]

 



[1]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20

[2] 許悔之〈四月,是溫柔的月份〉,聯合文學222期,台北 聯合文學,20034月卷首。

[3] 簡政珍《詩心與詩學》,台北:書林,199912月,頁93

[4]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20

[5]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71

[6]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同註83,頁71

[7] 見許悔之〈優雅的悲傷〉,《聯合文學 212期》,台北:聯合文學,20026月,頁5

[8] 見許悔之〈花火與星空〉,《聯合文學 229期》,台北:聯合文學,20033月,頁3

[9] 參考楊牧《葉珊散文集》,台北:洪範書局,19863月十六版,頁6-9

[10]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70-71

[11] 許悔之《有鹿哀愁》,台北:大田,20006月,頁65

[12]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10-11

[13] 許悔之《我一個人記住就好》,台北:大田,19997月,頁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