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母親
母親去世前的那幾個月,身體甚為虛弱,但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母親會那麼早離開,母親罹患癌症的時候,弟弟還不到二歲,而我正要離開我的童年,那時候我國小六年級即將畢業,在國小課業甚佳的我,考私立中學,屢戰屢勝,那時候我認為我美好的一生,即將開始,自大意滿,心狂意馳,母親那時候,切片檢查是癌症末期,母親與父親一直隱瞞著我和妹妹,但我已經隱隱知道母親罹患癌症。上了初中,我們搬了新家,親友經常來訪,母親做完化學治療,經常在房裡嘔吐,我一直以為母親會好起來,跟往常一樣,充滿活力,誰也沒想到母親在我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即離我們而去,那時候妹妹十歲,弟弟二歲。
小時候,聽母親自己說,母親高中畢業後,大學聯考落榜,極度重視兒女教育的外公外婆要母親去臺北上補習班重考,不知是外公外婆種菜養家,母親不肯添增家中的負擔或者是母親從來沒有遠離過家的緣故,母親打死也不肯去臺北補習準備重考,母親就此離開校園,踏入職場。
母親與父親並非自由戀愛而結婚的,而是透過媒妁之言結合。結婚後的母親辭掉地政事務所約僱人員的工作,在住家的一家小工廠當作業員,前法務部長陳定南也曾在這家工廠當業務經理,我一直想不通,母親為何如此嚮往婚姻生活,甘願放棄在公家機關的工作到工廠從事勞力的工作,從父親母親後來的言談中,母親與父親在結婚初期經常吵架。這難道是我對婚姻生活沒有任何渴望與嚮往的原因嗎?
母親甚為勤勞能幹,煮菜、縫製衣服、種菜,樣樣難不倒她。母親的廚藝到現在我依然忘不了。母親的炒米粉堪稱一絕,母親先用油蔥酥與油蒜酥將豬肉、香菇、蝦米、魷魚條煸香,再放入紅蘿蔔、高麗菜、米粉,其實母親炒米粉的步驟,我已經忘了,甚至小時候也沒有好好地在母親身旁,全程地看她炒米粉,但母親離去後到現在已三十多年,我還沒有吃到過比母親所炒的更好吃的米粉,那種滋味一直在腦海中。母親還會灌大腸,母親灌的大腸,純粹是糯米與花生,或許還有一些些油蔥,母親灌大腸,將豬腸子洗乾淨後,用手工將材料灌入大腸內,再下沸水煮熟,材料單純,但好吃。母親還會包粽子,母親包的粽子,堪稱人間美味,粽米中充滿滷三層肉、油蔥、香菇、蝦米的香味,說實在的並非老王賣瓜,我真的還沒有吃過更美味的肉粽,此外,母親還會磨豆漿、煎黃豆渣餅,母親包的水餃味道也是一流。母親在廚房,真的是十項全能。
母親擁有綠母指,在住家旁的空地開闢一畝菜園,種著符合時節的蔬菜,母親種過高麗菜、紅蘿蔔、白蘿蔔、大頭菜、茴香、菠菜、芹菜、蔥、蒜、空心菜、黑柿番茄、絲瓜,母親將黑柿番茄種在菜園的籬笆旁,我最喜歡母親種的黑柿番茄,小時候,家境並不富裕,母親種的黑柿番茄,往往成為我的零食。在我嘴饞又無零食可吃的時候,我就在番茄叢下,尋找可吃的番茄。人小食量大的我,往往發現番茄稍稍透紅,便摘採下來吃。在夏季的夜晚,為了避免辛苦種的菜被蝸牛吃了,母親會拿著手電筒到菜園裡抓蝸牛,夏季的夜晚,我與母親在菜園子裡抓蝸牛,夜晚星光點點,時有螢火蟲飛舞而過。
母親對我的課業的要求甚嚴,記得在國小時期,有一次母親下班回家,我的家庭作業還沒寫完,便遭來母親的一頓毒打,但母親對我也有獎勵,當我的家庭作業連續獲得十次的甲上,便可到雜貨店選擇自己想吃的零食,母親每個學期都會買各科目的參考書讓我和妹妹做練習,漸漸地我變成了考試機器,在上了國小四年級之後直到國小畢業,我的月考成績都沒有掉出前三名之外,為此我心中洋洋得意,但殊不知這是母親在背後逼迫著我念書所成就的,母親大概也沒有意識到她的兒子因在國小就逼著讀書所產生的心靈制約,將自己關在教科書小小的天地,心靈沒有擴展,就像古代的中國讀書人自認「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一樣地無知和愚蠢,不知宇宙的廣大和浩瀚,生命中的艱難與無限的可能性。上了初中後,不久母親便逝去,因國小時母親在背後逼著我讀書的慣性,初中時功課尚可,但在課業上花比同學多一倍的時間在讀書,往往事倍功半,且漸漸力不從心,到了高中,課業即一落千丈。
母親雖然對我們的管教甚是嚴厲,但母親是溫柔的母親,我小時候最喜歡躺在母親的大腿上,讓母親幫我挖耳屎,在那片刻,時間彷若靜止,重新回到母親的子官,對母親有完全的依賴和信仰。
從前臺灣並沒有所謂的周休二日,與母親出去旅遊的時間甚少,短短的十幾年母子情份,一同出遊的次數屈指可數。與母親出遊的地點有鳳凰瀑布、蘭潭、旗津、澄清湖、烏山頭水庫、嘉義中山公園、吳鳳廟、清華山等,這些地點大部分是一日跑多個地方,而且大多是母親任職的公司所舉辦的員工旅遊,與母親一同烤肉郊遊的情景,到現在依然歷歷在目,然而這些旅遊只是資本家為了給員工獎勵,讓員工更辛勤工作的手段,與大自然並無太大的互動,對我的心智沒有什麼啟發,但與母親相處的時間是珍貴的。
母親三十八歲便走完她的一生,母親短短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都在辛苦中度過,嫁給父親後便在工廠工作,一下了班還要張羅一家的晚餐,做家事,洗衣服,洗碗。我現在的年齡都已比母親逝去時還大了,母親的面容定格在三十八歲,我現在已經比母親還老邁,如果哪一天我也不在了,我會用什麼樣的面容去見三十八歲的母親,然而這些都只是自己的妄念,眾生都在宇宙的幻象中流轉,沒有止息,沒有停歇,不斷地變化。母親在逝去的兩個月前突然跟我說,並不希望我成為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只希望我平平順順地過完一生。我真的也沒有成為了不起的人物,但連母親要我平平順順地過完一生的願望,我也沒有替她完成,平平庸庸的我四十多歲了,仍然在考高普考,未曾談過戀愛,未曾交過女朋友,甚至生活中也沒有什麼朋友,一直孤獨地活著。母親啊!我實在對不起您。
一直感覺母親並沒有離開我,直到一日長假來到烏山頭水庫,找不到小時候與母親郊遊烤肉的地方,感覺某一段時光真的逝了,我所找尋幸福的那個區域,那個角落,永遠逝了,在這茫茫的宇宙再也找不到了。至此,才真正感到母親永遠逝去了,與我永別了,一種極致的悲痛,自心中湧出。我在水庫一角坐下,風續續吹颳著,湖水輕舔潮岸,發生噗通、噗通的聲響,樹影與陽光在身上斑斕交錯,鷹在天空中摩娑,高聲啼叫,這冬季的風續續颳著,溫度愈來愈低,我覺得有些冷,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