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記不清什麼時候開始剪短頭髮了。

應該是那二十歲那年的秋季，當外婆才去世，黑蝴蝶還沒從腕臂上摘下，翻飛的白幡縐折裡卻又嵌上了父親的黑白相片。然後，她捲起袖子，忘記了應該哭泣，只是日以繼夜的，在塵揚的城市飛沫中，焚燃她的青春，扶養兩個弟弟長大。

白天，是一家貿易公司的助理，她的髮總是斜斜從耳際劃一條整齊的分界；晚上，將髮尾燙起，空氣般輕盈的髮線上別上不同樣式的髮夾，或者，甚至不用髮夾，飄走般的在忠孝東路巷子裡的一家pub當bartender。

她不記得她的青春，一下子盪過青春的鞦韆，著地的時候已經是飛葉繽紛的，人生的秋紅時分。

穠纖合度的衣式剪裁，總將她的美麗襯托得璀璨耀夜。不過，『月光旋舞』裡的人都知道，她的美麗是冷峻的，碰不得的寒；連店裡最資深的Ken都不記得她曾經和誰愛戀，他們都說，她的心並不是冷，而是沒溫度的鑽石。

聽到這樣的評語，她總是默笑不答。就當作是吧，她心想。一年復一年的，她削剪不同式樣的短髮，為的是怎樣的目的，也說不上來個理由，只是不甘心向命運示弱：那樣長髮的女子，是很容易被愛戀的；她告訴自己，沒時間做那樣奢侈的浪費。

Kiki第一次來『月光旋舞』的時候，就大眾宣示，自己要在這裡尋一分感情。在『月光旋舞』裡，女生可以愛女生，男生也可以戀上男生，儼然是和外面獨立的世界。

Kiki年輕的輪廓，稚嫩的聲音，小女孩似的打扮，在夜螢光中仍散發著青春無敵的光采，引起男生和女生的好奇，和打探。

那一夜，恰好她也值班，Kiki就坐在她面前，手指正漫不經心夾起吸管在酒杯裡劃圈。她看見Kiki以後，偷偷喚來Ken去檢查她的年齡，怕Kiki是未成年少女，會影響『月光旋舞』的營業。

『其實，Kiki只比你小兩歲。』Ken對她說，擠眉弄眼的不懷好意。

然後，一夜置換另一夜的月光，Kiki總是在她有班的時候出現在『月光旋舞』。大家開始知道，Kiki是刻意的只在她來的時候出現。

秋的天氣剛開始寒晦，連月光都不見的非周末，Kiki邀她一起跳舞。音樂一開始是電子式的，Kiki舞得可人激昂，像一朵開在漩渦的花，幾乎揚飛起來的暈眩。

當音樂開始淡成慢板的水彩，Kiki又突然安靜起來，伏貼在她的身上，像一株晨霧中看不清的，隱隱約約的夏荷。

『我喜歡這樣的感覺，』Kiki低聲說，像氤氳般的口氣：『這個髮夾送你，它的圖案是簇開的心，只在相愛的戀人心中綻放。』

她接到Kiki手心傳來微溫的心意，卻不能確定是否應該接受。

時序入冬，跨年的倒數前夕，她母親的病也進入最後的倒數，最大的弟弟又突然經商失敗，彷彿一切回到她二十歲那年的窘境。

母親的喪禮辦的簡單倉卒，陷在騰飛起落的金紙浪潮，她對母親墳前叩首，第一次感到無所恃從的悲傷；禁不起了，多少年的自制已經到最後潰堤的階段，不自主脫手的害怕。

她抬起頭，看見Kiki在遠方萋萋芒草中對她微笑，看見Kiki從旋起的冬霧中向她走來，感覺Kiki將她無依的靈魂深深擁抱。

她於是決定蓄髮，將長髮別上怒綻的叢開的心，紅色的溫暖火花。




◎Angel W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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