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11 07:29:17書棋

《偶之魂》

那只可惡的黑貓又來了,瞪著黃色的眼珠子,狠狠的盯著凡,一聲也不叫。凡和那畜生對視了一會,還是莫名其妙的心虛,再也忍受不了,他大叫一聲,抓起床下的一隻鞋向窗台上的黑貓砸去。

  黑貓似乎冷笑了一下,閃身一躲,然後輕盈的跳下窗台,不知去向。


  凡心情雜亂的重又躺倒在床上。蒙住臉。

  父親和爺爺,還有爺爺的爺爺一樣,都是在五十九歲這一年死去的。

  中國人講究六十歲之後去世叫做「喜喪」,可是他們家卻沒有一個男人能有這樣的福分。現在一脈單傳到了凡這裡,凡有時候難免要琢磨起這件事。

  當然,他最感到煩悶的還不是生命什麼時候會突然終結。五十九和六十又有什麼區別呢?再說,自己還年輕,那畢竟還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

  凡最困惑的是,自己沒能繼承祖業。

  父親是一個製作木偶的高手,和爺爺,還有爺爺的爺爺一樣,被行裡人尊稱為木偶王。父親做的木偶形象逼真,只要輕輕提起線,那不到一米的小人就能說能唱的活起來,嬉笑怒罵,各種表情展示出來,讓人覺得那不是木偶,而是個有生命的人。但是只要放下提線,它們就會乖乖的合上眼睛,一聲不吭的坐在角落裡,隨時等待主人下一次的召喚。

  父親做的木偶都是精品,一年也許才能做出一個,但是所有的木偶劇院,雜耍劇團都不惜花令人咋舌的高價來求購。

  他們家不缺吃喝,但是父親卻很節省,堅決不離開祖上傳下來的這個已經很破落的小小院子。他說,他要把錢都省下來,給兒子留著,以後讓他不再做這個行當。

  但是凡從小就癡迷木偶。

  他偷偷看過父親製作木偶,曾經自己也拿把小刀子想刻一個木偶頭,被父親發現,狠狠的揍了一頓,把刀子,木頭都扔的遠遠的。從此不准凡走進他的工作間。

  但是凡還是忍不住,那黑乎乎的西廂房,散發著神秘的香味,吸引著他。他迷戀木偶還有一個原因,那是因為父親有一個愛如珍寶,堅決不出售的絕品木偶——凡的母親。

  父親告訴他,凡的母親生他是難產,他活了,母親死了。

  父親愛母親如同生命,但是,因為兒子,他不能隨她而去。悲痛之下,父親親手製作了一個木偶,它的面容和母親一模一樣,在父親的手中,它的神態也一如母親生前,美麗,親切。凡小時候,就是在這個木偶母親的陪伴下慢慢長大的,直到他因為做木偶被父親痛打那次,這個木偶才被父親收藏起來,再不讓凡見到。

  那一年,凡五歲。

  失去了這個木偶母親,凡更加渴望自己能像父親一樣也製作出活生生的木偶。可是父親不許,他把兒子送進寄宿的學校,從來不跟兒子說起木偶兩字。

  但是,凡是個孤僻的孩子,他和所有的孩子都合不來。只惟獨莎。

  凡和莎一直同學到高中。後來,她上了大學,而他放棄了考學,回到了小院。那時候,父親已經病的很重了。

  父親臨終前迴光返照,居然自己站起來,趁著凡出去的一段時間,親手燒燬了他藏在小屋裡的所有做好和沒做好的木偶,包括凡的木偶母親。

  等凡回來,父親已經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什麼話也沒有給凡留下,但是他的舉動告誡凡——不要,製作,木偶。

  為什麼呢?

  凡躺在床上怎麼也想不明白。

  他一把掀開蒙在頭上的毛巾被,坐了起來。

  難道是我資質愚鈍嗎?才不是,我也能刻出美麗的面龐,縫製精美的服飾,可是,我的木偶,不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是那麼死板,沒有一絲生氣。為什麼?為什麼呢?父親的訣竅在哪裡呢?

  有人在輕輕的敲著院門,聽聲音就知道是莎,一、二、三,一共只敲三下。

  凡跳下床,飛快的捋一下頭髮,瞥一眼鏡子,恩,滿意,是個英俊的小伙子!

  他奔出門,今天約好了和莎去看電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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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站在門外,笑盈盈的望著他,把手伸給他。

  他猶豫了一下,輕輕的攥住,扯她進懷,想吻。

  她躲過了:「壞小子,電影要開演了呢……」

  什麼好電影能比的過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呢?

  不過凡還是放了手,他是個靦腆的人,不想被街上的人看熱鬧。

  「也許,我們今天可以不看電影……」莎低下頭說,「去河邊走走好嗎?天太熱,電影院裡人多,我不喜歡那些味道……」

  心上人的要求怎麼能拒絕呢?再說,電影根本無關緊要。

  夜,悄悄降了,正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兩個人走了很久,沒有說話。

還是莎先開口:「凡,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想……」

  凡的心撲通撲通跳。

  「我想去南方,深圳……」

  不!這怎麼可以!凡在心裡喊。

  「我認識了一個香港的老闆,他很賞識我,希望我去那裡開創事業……」

  騙人!根本不是那樣的!

  「我會回來的,我只和他簽了三年的合同……」

  三年!那麼漫長,而且,那是你最美好的三年啊!

  「如果你願意,等我好嗎?……」

  我不願意!

  凡說:「我……願意……」

  送莎回家後,凡失魂落魄的回到小院。

  院門前,那只黑貓蹲在那裡,瞪著黃眼睛,一如既往的冷笑著。

  凡心中的怒火燃燒著!

  你這個畜生,自從我父親去世的那一天起,你就像幽靈一樣來騷擾我,監視我,折磨我!你有什麼資格?你就是個畜生!

  凡慢慢的走過去,黑貓竟不躲開。

  人和貓對視著,突然,黑貓仰頭長嚎:「嗷~~~~~~~~」

  聲音淒厲,帶著死亡的潮濕氣味。

  凡像是被驚醒了,什麼也沒想,飛起一腳!

  黑貓被踢的撞向院牆,滑落的時候,嘴裡流出鮮艷的血。

  凡上前拎起還沒有斷氣的黑貓,逕直進了院子,走進西屋,鎖上一道道門。

  父親燒燬了木偶,但是沒來得及燒燬那些工具,現在,它們一件件冰冷的擺在木桌上。

  凡把垂死的黑貓扔在牆角的一堆木料上,然後在它面前坐下來,冷靜的看著它一口一口吐出身體裡最後的熱氣,它的血順著嘴角淌下來,一滴滴的滲進身下的木頭中,木頭的顏色漸漸泛黑,潤潤的。

  終於,黑貓嚥下最後一口氣,臨死前的一瞬,它睜大了眼睛,看著凡。這一回,它的眼睛裡不再是冷酷,竟然充滿了脈脈的柔情。然後,它流盡了血,死了。

  凡緩緩的站起來,拎起黑貓已經冰冷的屍體,看了看,甩到一邊,然後,抽出剛才浸滿了黑貓鮮血的那根木料。

  他坐在父親的工作台前,神使鬼差的拿起刻刀……

  那刀子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牽拽著,凡順著牽引,行雲流水的下刀。

  天濛濛亮的時候,凡做的第一個木偶成功了。

  那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黑貓,有著靈動的黃色眼睛,當凡抖動手裡的提線的時候,它搖頭擺尾,親熱的向主人「咪咪」叫著,在凡的腳邊摩挲著。

  啊——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個曾經魔鬼一樣的敵人,現在居然變成了溫順的奴僕,操縱在自己的手中。

  忽然,他聽到一聲傳自幽冥的歎息——「唉……」

  就在自己的身邊。

  那分明是父親的聲音!

  驀的,凡打了一個冷戰,他一個激靈扔掉了手裡的提線,黑貓木偶隨之閉上眼睛,「啪嗒」一下跌落在地,恢復了木頭的死亡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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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到底沒能阻止住凡。

  凡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父親和他的祖輩之所以能做出靈動的木偶的訣竅,也明白了父親為什麼堅決不讓他繼續從事這個行當。每一個活靈活現的木偶身體裡,都流著一個生命的鮮血,禁錮著一個靈魂,祭獻上一個生靈,才能做活一個木偶,讓它成為被提線操縱的馴良的奴僕。

  至於父親和他的祖輩為什麼那麼短命,那一定是木偶魂靈的詛咒。

  凡一身虛汗,癱倒在地。

  太陽很高了,光線射進窗戶,一切明亮了,凡卻昏昏睡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夢裡昏昏沉沉,見到了父親還有母親。不是那個木偶母親。而是真的母親,她抱著一個孩子,正要離開。父親攔住了。母親倔強的搖頭,把手裡的孩子扔在床上。父親於是舉起了手。手裡一把斧。血色。然後,他看到父親抱著母親哭泣。不是真的母親,而是那木偶母親……黑貓跑了過來,用爪子撓撓他,衝他笑了,那笑容活像一個人,莎……

  醒來後,凡已經像換了一個人,精神抖擻。

  他決心繼承父親的手藝,成為新的木偶王!至於木偶的詛咒,讓它見鬼去!

凡精心挑選了一段上好的楠木,小心的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後,他把所有的工具——刀子、鑿子、刨子、挫刀……一一認真的磨了一遍,整齊的碼放在工作台上。其中一把斧子,凡更是把它磨了又磨,極其鋒利。他用手指在刀刃上輕輕一碰,血珠冒了出來。

  凡很滿意。

  這把斧子,凡沒有把它放在桌上,而是放在門後稱手的地方。

  一切都準備好了,凡給莎撥通了電話。

  「你要走了,我想最後見你一面,來我這裡好嗎?我做了一個木偶送給你呢。我們家是做木偶的世家啊,我父親是木偶王,做的木偶活的一樣呢。我?我也可以啊,我已經知道怎麼做好木偶了,你不信?來看看吧,我會做一個獨一無二的絕世木偶!好吧,我等你,你到我家來找我吧,不見不散……」

  是的,我要做一個絕世木偶。

  就像父親做的那個木偶母親,她陪伴了父親一生一世,無怨無悔,直到灰飛煙滅……莎,我要你也這樣,永遠不離開我!

  凡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椅子調換了一下位置,讓自己坐的更舒服些,然後,就靜靜的等待敲門聲的響起——

  那熟悉的一下、兩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