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5 20:25:31Andrea

我們活著,以碎屑


  「所謂的人,是不是在把記憶當做燃料活下去的呢。至於那記憶在現實生活上是不是重要的東西,對維持生命而言似乎不要緊。只不過是燃料而已。不管是報紙廣告傳單也好,是哲學書也好,是色情的畫報也好,是一萬圓的大把鈔票也好,點起火來燒的時候,都只不過是紙片而已對嗎......而且,如果我沒有這些燃料的,如果我自己內心裡沒有這種記憶的抽屜的話,我想我大概老早就啪一聲折成兩段。在某個貧瘠的地方,抱著雙膝死在路邊了。就因為不管是重要的事情也好,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好,我還能從抽屜裡把各種回憶在需要的時候一點一點慢慢抽出來,就算繼續過著惡夢般的生活,還能夠繼續活下去喲。就算心裡想道,不行了,我再也受不了了,也還能夠勉強撐得過去。」蟋蟀說

                    村上春樹《After D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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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鞍華執導的電影《千言萬語》裡,男孩問女孩:
「關於媽媽,你記得什麼 ?」
  「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小時候和媽媽在船屋做穿塑膠花的工作,累了就趴在塑膠花上睡著,醒來的時候,臉上盡是花印子。」失憶的女孩說。
「那麼,我其他的家人呢?」女孩問男孩,她拿出一本橫線條紋的小記事本,寫上:
家人:      。
「死了,他們都死了。」男孩回答。
失憶的女孩在記事本寫下:
家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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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並沒有多少可供回憶的畫面,不斷的寫稿繳稿寫稿繳稿把她腦中所有的畫面生吞活剝的翻過一面又一面,然後,在她感覺到完全枯死之前,畫面由彩色變黑白,從連續似的動畫轉為完全不相干的斷裂段落,她按著鑑盤上的page down鑑,word文字檔裡她存有不上數十頁的零碎片段,她沒標示記下各段落的日期,於是每一個段落就像是從不同圖案的拼圖裡取來的其中一小塊,做出各式各樣美麗卻不相關的拼貼內容。她從不否認她不是寫長篇的能手,從一幅畫面企圖撐起一個故事每每讓她頭痛欲裂,她所能做的只是把一幅又一幅破裂的畫面一一陳列下來而已;那些字躍入她的眼中,有些她甚至不記得當時為了什麼而記下那些畫面,畫面裡哪些元素觸動她在茫茫的世界裡,為尚未被定義的事尋找到可以歸納在一起的主題。
  
「兩隻灰色又矯健的貓在尋常人家的後院屋頂竄動,牠們的身上有甩不落的夕陽的餘輝,灰烏烏的身體裹滿蜜糖色的陽光……」

「那是個人煙稀少的公園,她忘了公園的名字,也許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名字所以就忘了,那是一個絕對會和其他公園混淆在一起的無名公園,她走著走著,然後看見一塊平坦的草原地旁,安安靜靜的被置放著一個咖啡色的長凳,凳下是一墳墓,墓上刻著一年輕丈夫為其年輕妻子立的墓和長凳,墓敞揚在寬闊的自然裡,沒有一點悼念的濕氣,她坐在長凳上,思緒像札在水中的根,雖然吸收著養份,卻有一點慘淡的蒼白……」

「……那天風和雨卻出奇得大,那年的夏天刮過各種的風和雨,有時是風大雨小,有時是雨大風弱,不時又刮著厚利的風,陰霾終日,或連日細雨,葉子稀鬆也平常的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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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離開AK的住處時,刮著的便是這種凜冽又冰涼的風雨,真是慶幸我們是吃完麻辣鍋後才大吵了一架,我氣得連一分鐘也不想多待,腳套上未綁好鞋帶的鞋子便衝下了樓,好像蹲下來綁鞋帶會折損絲毫怒氣一般的離去;雨是夏天的一種個性,習慣了就像人的喜怒哀樂一樣,那年的夏天刮過各種的風和雨,有時是風大雨小,有時是雨大風弱,不時又刮著厚利的風,陰霾終日,或連日細雨,葉子稀鬆也平常的掉落,我早練就隨身攜帶雨傘的習慣,不過遇上這種刺骨猛烈會將傘吹花的風雨,撐著女孩們愛用的輕便折疊式少女傘無論如何都像是一種畫蛇添足的舉動,索性,我想就收起開花的傘。傘的骨架被強勁的風吹彎了原本的曲線,我費了一些力將傘架子用力拗回來。

然後聽見非雨聲所製造出的啪咑啪咑聲,AK和AK五百萬的大傘出現在我的右側和頭上方,AK用力扳住我欲掙開的臂膀靠向他,說:

「現在別鬧,到了家再吵。」和AK家相隔二十分鐘的腳程,在雨和風都大的氣氛中,我們無法決定要用跑的迎向更強勁的風雨而早些到家,亦或是用走的以減緩風雨撲面而來的銳利,但延宕回家的時間;然而確定的是我不想看AK的臉,因為剛剛還想用沸揚的熨斗貼在他的臉上;身體緊緊緊貼著他的,目光無法妥協的看向地面,然後看到四條末綁好的鞋帶,像留在愛哭鬼臉上未擤的鼻涕,可憐兮兮的在
水窪和泥濘間泡了又浸,穿穿梭梭。

那一天再也沒有陽光。入夜的時候,雨停,但放晴這字眼似乎是指著白天時雨停看見陽光時說的,入夜時雨停,居然找不到一個字眼來形容這時的天氣,原來人類也有對自然界存有想表達而表達不出的詞窮;大風大雨被擋在門外,AK在客廳擦拭著頭髮,我在浴室裡開著抽風機淋著斗大如雨珠的蓮蓬頭熱水不願開門,原來人類也有對人類間存在著想表達而表達不出的詞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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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五百萬的大黑傘和她的鵝黃色底藍色小碎花折疊傘並列在充滿陽光的客廳,她從廚房捧了一杯熱巧克力牛奶走向客廳;他拿起她的碎花傘,想要依循著人工印壓出來的折痕將雨傘收攏起來,風雨皆逝,但凌亂的痕跡爬滿那把瘦弱的傘,他順著傘架依序折疊著美麗的鵝黃色身體,像梳理一隻柔軟動物的毛髮,直到整齊光潔。

「你真是一個溫柔的人。」她看著他的動作,任何一隻柔軟的動物都渴望被那樣輕巧的管束。

他抬起頭來時,眼神恰好溶化在蜜糖色的陽光裡,雨停風歇,夏天正在外頭灑下漫天金黃色系的染料,那場破天荒的風雨變成回憶的遺跡,僅供憑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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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女孩吃著小吃攤的麵,男孩問女孩: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讀的中學叫什麼嗎?」
「不記得了。」女孩低著頭吃麵。
「那你今天做了些什麼呀?」
「就看了部電影,買了些東西,那間賣裙子貴死人的店啊!那店員還在呢!你記得嗎?」
男孩和女孩沈默的吃著麵,時間傻住了似的空白成一片。
「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男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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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站在海邊,將那本企圖記錄回憶的本子丟入大海裡。

她想起來她根本沒有和男孩讀同一所中學,她是因為偷了他的錢包才認識的,她想起他是愛著她的,他沒說她對他的愛總是能不聞不問,他沒說她有個長她好些歲的愛人,他沒說他心疼她打掉了愛人的孩子是他陪她去的,他沒說她的家人都在一場大火中一起被燒死在船屋中。

他沒說。他沒說。他沒說。他沒說。他沒說。

那個記著「家人:死了」的句子裡,埋葬了多少欲言又止,男孩因為她的失憶而有表達不出來的詞窮,他給了一個最輕省最沒有重量的過去。

家人:死了。

多容易對於現實多稀釋的畫面。她怎麼能這麼輕易接受了這世界就有人這樣獨自,和人沒牽沒扯的。待她想起來的時候,那個和人沒牽沒扯的畫面於是呈現著詭譎撕裂的痛楚,那原來是一幅充滿溫柔乾淨的憤怒激情的失落沈默的現實世界,畫面的血肉橫陳,企圖記錄回憶的本子因而背載著多麼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

所以她想,也許她還得從抽屜裡把各種回憶在需要的時候一點一點慢慢抽出來,就算繼續過著惡夢般的生活,也還有能夠繼續活下去的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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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風雨卻是出奇得大,那年的夏天刮過各種的風和雨,有時是風大雨小,有時是雨大風弱,不時又刮著厚利的風,陰霾終日,或連日細雨,葉子稀鬆也平常的掉落……」

畫面依舊斷裂,她忘了那個溫柔男人的名字,吵架的事由,和畫面原本要說的事,畫面抽去了本來的情緒,剩下的是一段毫無目的的陳述,她甚至沒有記得那把鵝黃色小碎花的折疊傘,她看著那些三行五行或是成頁的場景記敘,活像是每一段都擁有千言萬語卻又詞窮的狼狽。她想取消那些不能自成一格的段落,那些生活中鳯毛驎角的碎屑,但是就讓它們留在抽屜裡吧,那兩隻灰色而裏著蜜糖色陽光的貓
那座立在公園一個男人為妻子擺置的長凳那場暴風雨,就讓它們全部都以不可承受之輕的姿態留在抽屜裡吧。

生命裡的碎屑,並非來自一場空穴來風。

我們活著,以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