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雨。彷彿已經下了一整個永遠似地繼續淡淡地落下。

咖啡館內的冷氣和屋外的夏季溫暖雨水隔著窗玻璃相遇，彼此的溫差，爲玻璃濛上一層朦朧的世界，像暈白的薄霧，讓外面的世界顯得比實際還遙遠。細雨似乎飄得很慢，不過那或許是因為此刻我的大腦轉速也很慢。在那彷彿慢動作般的落下之中，玻璃上的白霧改變了視線所能觸及，雨，逐漸看來不像雨了。

魚狗坐在我對面望著我，表情好專注。

從那之後到如今，又是一年已過。

或許大家也有過這樣的經驗。某件事回想起來，無論如何都無法分辨那到底是真的發生過還是作夢。甚至連事情究竟是多久以前發生或夢見的都無法得知。事情的輪廓已經不太清晰了，回想起來的感覺卻又好像很真實。那或許是極為極為漫長的過程，或許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或許只是幾分鐘，總之，沒有任何原因的，你就是一直記著。事情本身，或者那個過程的畫面，以有點模糊和朦朧的姿態存在於你的腦海，像一隻影子黯淡的狼被孤獨的困在籠子裡，籠子則被存放在記憶的極邊緣地帶。極為極為邊緣。宛如山嵐繚繞的高聳懸崖邊緣那樣邊緣。那裡四處被厚重的雲霧所環抱和掩埋，無論是天空，山崖，還是底下的萬丈深淵，都失去了彼此的清楚距離和界線。籠子裡的狼，就這樣帶著黯淡的影子被存放在那個曖昧的位置，視線穿過籠子與山谷的白茫，一直一直一直望著你。

去年七月二十七日到後來的那幾天，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感覺。

當生活逐漸恢復正常，腦子開始好好運作，工作開始去一一補救回來的時後，已經是八月中旬了。日子忽然變得非常忙碌。我再也沒有回到這家有魚狗的咖啡館。偶爾我會想要試圖用邏輯來整合一下記憶，但是記憶本身已經化成一條影子黯淡的狼，被關在籠子裡，置於高高的懸崖之上被厚厚的雲霧所圍繞。

狼的表情看來非常孤獨滄涼且落寞。牠的視線穿越所有雲霧，從記憶的極邊緣角落一直一直一直望著我。但是沒有辦法。我找不到將牠釋放的途徑。我想不起來。分辨不出記憶和幻境，夢境和真實。

狼的表情很無奈。

我也很無奈。

幸好狼存在的地方非常高，非常邊緣，不但被厚厚的山嵐所包圍，還被關在籠子裡，所以不用去管牠，日子還是可以正常地好好過下去。

於是接下來我就這麼繼續過我的日子。

我忽然有一種感覺，狼的存在似乎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久遠，而我好像長久以來，一直都在不管牠地好好繼續過我的日子。

但是懸崖邊的濃霧已經開始散去了。我知道。只要有耐心，視線會開始不一樣。濕氣足夠的時候，水分足夠的時候，霧就不會只是霧，可以變成雨，刷刷刷地下，雨停之後，我就可以去將籠子打開，狼也能順利走出來吧。

在收到被退回的信之後，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過程。

然而我看著魚狗認真聆聽的神情，故事說到這裡，卻忽然覺得夠了。

將自己關閉又試圖打開之後，剩下的過程有很多真實的疼痛，有很多瑣碎的翻騰，以及更多沒什麼好說的，一個又一個失眠的夜晚，一場又一場莫名其妙的嚎啕大哭。那些哭泣都是毫無來由的，我根本不去管它，哭就哭吧隨便啦，這樣。

有天晚上摺衣服摺到一半的時候又忽然大哭了起來，而且一面哭，還一面開始對著空氣大聲自言自語。真是非常厲害的過程，我記得。簡直就像是牆壁上正黏著一個專業心理醫師，穿著燙得僵挺的白色衣服端坐在半空中聽我說話似地，我開始批哩啪啦說了很多很多長久以來，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口的話，以及不願對自己承認的話。然後我對牆壁上的白色心理醫師說，我要Ｋ孤老到死。

然後我呆住了。

然後我又哭了起來。我後悔的對牆壁說，不要。

我不要Ｋ孤老到死。
我不是真心的。我當然恨Ｋ。
我不是真心的。我不恨Ｋ。
我只是生氣而已。太過生氣。卻只是因為過去的一切太過美好。

我不願意失去那份美好，到後來卻因為不願對已然消失的東西放手，連自己都失去了。

對，我還是愛著他。我終於對自己承認。

Ｋ給了我一整片數以萬計的螢火蟲。雖然螢火蟲們的生命很短暫，但卻是那麼美麗。

Ｋ其實對我很好。

我希望他能好好的。

我希望他能好好的。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當所有能說的話終於都已全部說盡，我對牆壁上的心理醫生吸吸鼻子，起身走進浴室。

為了太過沉重，為了要繼續前進，我拋棄了許許多多。我讓自己變成假人一隻。但是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浴室裡面的鏡子貼滿土黃色的布膠帶。自從和Ｋ分手之後，我逐漸開始討厭自己的臉。一張不可愛的女人的臉。我在外面盡量不照鏡子，有天回家乾脆也把自己的鏡子全部用布膠帶給上了封條。到後來習以為常，也不覺得奇怪了，反而覺得鏡子上面貼滿布膠帶是很理所當然的光景。就這樣從分手到那天，究竟過了多久都有點難以計算。

我的臉當然很可愛。我幹嘛非得要貼封條呢？

低頭摘下左邊的紫色隱形眼鏡清洗，然後摘下右邊的綠色隱形眼鏡清洗，爲了不讓自己將度數不同的兩邊眼鏡搞混所以當初買的時候故意買顏色不同的。輕薄的鏡片貼在指尖，彷彿隨時都會掉落。

小心將他們放進充滿藥水的小盒子裡，然後，我抬頭，開始將那些布膠帶一一撕下來，並且隨著一條一條露出來的鏡面，逐漸看見了某人的臉。

咦？我說，妳回來啦？
對啊，某人說，對啊我回來了。
我說，零件們呢？
某人說，有些會慢慢回來，有些可能回不來了吧。
我沒有說話。
某人安慰我，不回來也沒關係，也許待在他們現在的地方對他們來說會比較幸福。零件可以換新的。
可以嗎？我望著某人。
某人回答，妳不是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嗎？

然後我們一起笑了。我低頭洗臉。閉著眼睛抓毛巾將臉擦乾，然後帶上Ｋ的眼鏡再度看向鏡子。沒有錯。這就是我自己。我沒有丟掉。沒有遺棄也沒有被遺棄。

咖啡館外的雨水繼續落著。魚狗見我停了好久沒有再繼續說話，忍不住問，「然後呢？」
我想著。
然後呢？
然後依然只是繼續過日子而以。只是能哭，能笑，能夠疼痛又疼痛，也是活著又活著，如此而以。我已經沒有那麼怕黑了。也沒有那麼怕迷路了。
疼痛也是。
愛恨皆是。
我對魚狗搖搖頭，忽然心血來潮地說，「欸，再來玩一次吧。去年做過的那個占卜遊戲。」
反正距離Ｋ的出現還有一個多小時。
魚狗點點頭笑著開始重新洗牌。然後就像一年前那次一樣地，讓我將手放在紙牌上面，專心問出了我的問題。

我現在在哪裡？

上個禮拜Ｋ忽然來電。他說學校放暑假了，現在人在台灣。
我說，巧得很，我正好快出國。
那麼，你好嗎？我問Ｋ。
很好。Ｋ回答。
他持續朝著他的大夢前進。我的身體逐漸恢復正常的溫度，再度開始正常呼吸。
我但願能夠多做停留。雖然能說的不多。
想說的其實很多，但是能說的不多。
能說的不多，還是但願多做停留。
只可惜我得去看牙了。
保重。Ｋ說。
向來如此。我說。
好。Ｋ說。好。
結果，我們大約還是什麼也沒說。至少，我這邊是什麼也沒說。

幾個月以來，除非太過忙碌，我盡量保持每週都去一趟牙醫。我的滿口爛牙是江湖上有名的，從小就這樣，體質的關係，不過這次花上這麼大功夫也實在怪自己拖了太久，好幾顆必須做根管治療的蛀牙裡面都已經鈣化了，醫師的細針要鑽進去難度非常高，每次光弄一顆都得花上一個月才能搞定。完全就是一場長期抗戰。

那天下午要去攻陷的是左下犬齒，已經是第三次的攻打了。蘇醫師是一個非常溫柔細膩又有耐心的女性，這麼一個好將軍，也忍不住在進攻左下犬齒的過程中逐漸顯出煩躁。
我不能留戀Ｋ。我得去看牙。
我必須放下這一切奔赴沙場。我已經遲到了。
午後風大。天陰著。我踩著我的布鞋卻總覺得輕飄飄很是教人不安。天色正慢慢陰沉，像一張逐漸在水裡模糊溶化的臉般憂鬱著，但只是一點點。
大概是快要下雨了吧。我走進牙醫診所。
蘇將軍說，我們今天要來攻陷左下犬齒了。
但是最近有其他城池在騷動。我說。
蘇將軍有點驚訝。那些城池照理已被平反才是。
不。尚有騷動。我說。很不舒服。連喝水都難受。

蘇將軍估計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進攻左下犬齒。她不太願意再對右上大臼和右下小臼輕易動武。因為一旦開打，將不僅僅只是平反所能解決了。城池必廢，血脈必絕。
……。
我想我可能把比喻用得太凶了。蘇醫師說的是，「牙神經就像一間房子的警報器，把神經抽掉就等於把警報器都拆光了。」
蘇醫師還說假牙能不裝就不裝。我還這樣年輕。
我還這樣年輕。蘇將軍認為。
「我一直覺得我大概四十歲以前就會滿口都是假牙。」我說。
城池皆廢，血脈全絕。空空大地，只有黃風呼呼而過。
「還好啦。」認為我還年輕的蘇醫師說。
「現在就已經一堆了呀。」我說。
「還好啦。」蘇醫師說完低頭算了一下，「八顆。」然後她笑了。我也笑了。意思是嗯嗯嗯，果然不少。
八顆呀。這些年來我總是記不住自己究竟有多少假牙。這下子終於知道了。八顆。我不會再忘記。八個依然廢棄的荒地城池。
那麼，閒話少說，這就來重新攻打左下犬齒吧。
一根又一根細小的針，輪流反覆地插入了我。
這次蘇將軍氣定神閒，已有貫徹到底的決心。

我暫時呆躺，徒然地張大著嘴巴像一個過度驚嚇的人，一面聆聽著診所內的音響中正在播放的最新抒情流行曲，一面想著對話過程中的Ｋ，以及對話之外的Ｋ。

我真的從來沒想過Ｋ會這樣忽然出現。

也沒想過出現之後我們可以這樣雲淡風清的寒喧幾句就告別。

一根又一根細小的針，繼續輪流反覆地插入我。良久，直到毫不預警的疼痛瞬間射出。
蘇將軍換一根針再試一次。城池震動。
「很痛嗎？」蘇將軍不忍。
「嗯。」我張大嘴巴發出聲音。
「對不起。可是我終於找到了。」蘇將軍說。
「恭喜妳。」我還有力氣開玩笑。
蘇將軍很捧場的笑了。笑完之後繼續深入虎穴以及虎穴之中的深深深深巷弄，持續攻打。

這次我沒有按照慣例的舉白旗要求來劑麻醉針。由於從小特別怕痛，我整治牙齒很依賴麻醉針。但是，這次我沒有。因為我知道那深深巷弄有多麼難以被尋覓，找到了很難得，蘇將軍得繼續依賴我的疼痛來當做前進的探照燈。蘇將軍向來對我這個副手很溫柔，蘇將軍沒說要麻醉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們就像是彼此了解的沙場夥伴，知道某種犧牲是必然。

那份疼痛並非是一直持續的。唯有細針鑽入夠深，戳刺到點的時候，才會瞬間傳來可怕震顫。
啊。原來要夠深才痛。我想著。
而這個醫療過程還必須依賴這份疼痛的存在來完成。真有趣。我想著。
並且，所謂的治療居然被我形容為打仗。
治療後的牙齒，已然是一座廢墟。
又是一陣痙癵。

蘇醫師終於得騰出另外一隻手來固定我那顆總是反射性地震動痙癵的頭，才能好好繼續往深處的神經底部繼續扎針抽動。

我忽然覺得很想哭。可能是因為旁邊剛好正在播放流行抒情歌的關係。不過長到這把年紀還因為抽神經而掉淚簡直就是沒人要的古老笑話一般尷尬了。

更何況，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眼淚已經流完了。

總而言之意思就是這種時候就像所有其他時候一樣除了忍耐以外並無其他。
漫長的療程結束後，我用很慢的速度起身，在診療椅上呆坐了一下。連續的肉體疼痛結束後繼之而來的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感覺整張臉都彷彿瞬間垮掉了似地，花時間慢慢從診療椅子上下來，去拿皮包走到櫃檯。我想，我用的比喻畢竟還是很貼切的，為了抵抗肉體狀態所消耗的精神力，真的和打仗好像呀。

左下犬齒已經是廢墟了。我想著。

那裡已經完全攻陷了。神經抽光了。死光了。我想著。
蘇醫師走來微笑。
將軍大概是要讚許一下我這位副手在沙場上的英勇表現吧。
照例地，我們各自打開各自的時間表約下個禮拜的診療時間。
「還有兩條。」蘇將軍微笑宣布。
呆副手愕然抬頭。
「總共有四條，」蘇將軍取出左下犬齒的戰略圖指給我看，「今日攻下兩條，還有兩條。」
「喔。」副手已然失去反應能力，只有呆滯的垮臉一張，稍微點了點頭，才忽又瞬間醒覺恢復力氣，「是！遵命！」然後一手將時間表收回包包，一手捧著下巴。
「還在痛嗎？」將軍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不痛不痛。副手搖頭放下手。
嗯。將軍滿意點頭。「那麼下去吧。改日再戰。」將軍說。
「謝將軍。」副手領命。轉身。
原來還沒完呀。媽的。
好累。

走出電動玻璃門，離開診療所。我還這樣年輕。蘇將軍說的。還這樣年輕，然而卻已是老兵。

畢竟都已經擁有八顆假牙了呀。對。算起來，完美的牙齒可以說是一顆也沒有吧。每一個城池都是傷痕累累，戰績輝煌。
拖著一個老兵勉強的驕傲與自豪我繼續疲倦地走著。而且，奇怪了，左下犬齒怎麼還在痛呢？怎麼搞的？幻覺嗎？肉體的殘留記憶嗎？
那大概是兩條未死的神經，在即將成為廢墟的城池裡所發出的哀嚎，並且，對另外兩條已死的神經所做的哀悼吧。

街上有著似下不下的莫名雨點這裡忽然，那裡瞬間，小小滴答一兩下又不見蹤跡。這天氣怎麼搞得呀，我不禁覺得很不滿。喂你，有話就說吧有屁就快放吧。我對著天搖頭。然而天，卻一直在我抵達下一個可以暫時休息的堡壘後，始終仍未真正落雨。

大概不是不能下雨，只是不需要下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