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2 13:55:04黃小貓
古生物墳場-------------------- 七月魚狗的二十七張紙牌 8.(4)
風蓋著某人的喘息喘息又蓋過風。簡直就像在比大聲似地。
腳一家人就這樣消失了,空蕩蕩的黑漆遊樂場只剩某人一個。如果說不會害怕那是騙人的。不過某人最初的反應是,啊,好累啊。一面握著門口的欄杆慢慢蹲下一面拼命繼續喘著。真是累斃了。跑得好想死。早知道就用走的了。真是的。不是要你們等我的嗎?怎麼先走了?唉。真難受啊。
由於太過難受的關係某人甚至就躺了下去。暫時攤在欄杆旁的冰冷水泥地上,像掉落在菜市場角落的魚一般奮力大口呼吸,還抱著肚子左右翻轉了幾下,恨不能將身體的痛苦全部拔出來。以前就是這樣。每次考完體育課的跑步測驗以後就是這樣。還以為學校畢業以後終於可以永生不必再碰到這件討厭的事情了。誰知道。
誰知道!
氣死我了。
某人閉上眼睛,等待著痛苦慢慢過去。就像以前一樣。
很長,很長,很長的火車,用重鐵機械組合起來的火車,慢慢輾過身體,一直輾過身體。好像不會有結束的時候。然而火車終究會過去的。
腳一家人究竟去哪裡了呢?媽媽們是怎麼爬出欄杆的呢?
在那四張相片中,是某人第一次見到腳一家人的笑容。多麼美好的笑容啊。某人想著。那時候腳一家人不知想起了什麼,而發出這樣難得的笑容。喔對了。是說到很久很久以前,體態還很優美的時候。
我應該為他們蓋一個家的。某人躺在地上閉著眼睛想。但是,家究竟該怎麼蓋出來呢?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腳一家人離開了。不等我來,就搭上公車離開了。
刺骨的寒意不斷從水泥地滲上來侵入某人的身體。劇烈跑步所帶來的痛苦已經消失了。火車終於完全輾過且離開。某人忽然感覺到一束有些刺眼的光照射到臉上。聽見有人在說「喂。」還用腳踢了踢某人。
微瞇著眼睛稍微張開,看見一個人影在面前舉著手電筒直往自己臉上照,並且繼續發出「喂」的聲音再度用腳踢踢某人。
「怎麼搞的?」那人說,「妳怎麼會還在這裡?」
某人坐起來。瞪著面前彎身對著她的照相師。
「怎麼回事?」照相師瞪著某人。
怎麼回事?我才要問你怎麼回事呢?這是什麼鬼遊樂場啊?黑漆媽烏的。
「幹嘛不回答?妳怎麼會還在這裡?」照相師說。
這句話應該是我要問的才對吧?「你怎麼會還在這裡?」某人沒好氣的反問。
「嗯嗯。因為是最後一天了所以……」照相師的話無疾而終,停在自己的征忡裡。
什麼最後一天?
「你最後一天上班嗎?」某人猜測。
「嗯嗯。不只我。」照相師說,「遊樂場從明天開始就關了。」
「喔。」某人想了一下。嗐。怪不得。我就說嘛,就是一副營運不善即將倒閉的樣子,「看不出來你還滿念舊的嘛。」某人想著照相館的悽涼帳棚,「欸說真的,你那帳棚裡都放了些東西啊?每次進去都乒乒乓乓的。」
「沒什麼。都是些捨不得丟的東西。人老了就是這樣啊。」
是吧。「欸你待這麼晚等一下怎麼離開?聽說最後一班公車已經走了。」
「我沒打算離開。」
「啊?」什麼意思?
「妳怎麼還不走?」
「我?」不是說公車已經沒了嗎?
「嗯。不是還有人在等妳嗎?」
「沒有啊。」沒有任何人在等我。都走光了。大家。
「喔。真奇怪。他們跟我說他們在等妳。」
他們?某人瞬間霍地站起來。他們?「誰?」
「走路有點跛的那一家人。」
「哪裡?」
「遊樂場門口。」
遊樂場門……某人快速轉身,愣一下,又像隻無頭蒼蠅般地四下張望身邊的景色和自己所站立的地方。怎麼回事?這裡不是遊樂場門口。這裡,這裡好像是雲霄飛車附近的廣場。怎麼回事?我剛剛不是已經跑到門口了嗎?「怎麼回事?」某人喊。
「嗯嗯。」照相師拿手電筒往某人臉上晃,「對啊怎麼回事?」
「是我在問你!」某人吼著,「還有不要一直拿那個往我臉上照!眼睛很難受!」
「喔問我啊。」照相師點點頭,「我幫他們把門打開,然後他們說他們要等妳。」
「公車呢?」
「公車?」
「對啊門口是不是有停一輛公車?」
「嗯嗯。我想想。嗯嗯。公車?嗯嗯。」
嗯個頭啊!沒時間了!有人在等我!說不定公車還沒走!「算啦算啦你幹嘛不早說呀!」某人一面喊著一面轉身開始再度奔跑了起來。照相師手中的光從身後搖晃地射過來,咕噥著現在的年輕人真沒禮貌連謝謝都沒……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某人跑著。有人在等我。
剛剛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我跑著跑著昏倒了自己都不知道嗎?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作夢嗎?
大概是因為在地上躺太久的的緣故。全身都很僵硬,手腳都好像剛剛裝上去的義肢般不聽使喚,胸腔鉛塊似地沉重,連脖子都彷彿接合不完全那樣地怪怪的。凍壞了吧。大概。不過已經不會難受了。被火車輾壓過的疼痛已經不在,氣沒有太喘,頭也不暈了。原本一跑起來該有的不舒服症狀都消失了。真奇妙。也許是因為突破了臨界點所以機能自動進化了吧。哈哈。唉。哈個屁。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而且如果機能自動進化了照理說應該跑得更快才對。應該更快才對呀。有人在等我。
某人一面緩慢地跑著一面感覺自己簡直就像正在逐漸變成化石的古老無知生物般,在風所帶來的強大時間之河中,就要因為無法抵抗那股阻擋前進的力量而被淘汰。黑暗為了這個即將被被拋入古生物墳場的某人,而悄悄地把石灰滲入她的身體,以方便作業。要不了多久,這個東西就不會跑了,變成化石以後就可以咚一聲的丟到墳場的角落裡了。不。不需要丟到哪裡。留在原地也可以。因為這裡就是專門收集淘汰生物的墳場啊。哈哈哈。無知的古老生物啊,投降吧,難道妳沒有聽見風的方向是和妳相反的嗎?哈哈哈哈哈。
哈個屁。現在不是笑的時候。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有人在等我。要一起去夜市吃海鮮熱炒。
路線好像有點奇怪。好像跟記憶中的不太一樣。是這個方向嗎?
活該。再哈吧。不是說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嗎?黑漆漆的一片要辨認道路本來就不容易了還不專心一點。專心一點。
但是真的很奇怪。哪裡怪怪的。哪裡呢?
……。
某人慢慢地,停下原本就跑不快的腳步改成用走的。氣息完全不喘,也沒有聽見心臟因為劇烈跑步而發出的咚咚聲。眼前是廣場,廣場中站立著抬頭看天的一個瘦小人影。某人瞪著照相師,繼續拖著鉛化的腳步慢慢走過去。
照相師轉頭過來看向某人,然後低頭打開手中的手電筒電源照向她,說,「妳怎麼又回來了?」
「我怎麼知道?!」某人大吼。
「迷路了。」照相師用一點點同情的聲音說。但只是一點點。
「囉唆!」某人一面吼著一面又再度提起腳步開始跑起來。
媽的我就不信!某人跑過了照相師面前。手電筒的光隨著某人繞了半個圓又被某人拋在身後。妳要不要我……。某人只聽見照相師說了這沒有完成的幾個字便連同那光一起繼續拋到身後。然後隨著前進,連身後照來的光都逐漸消失。
我就不信!某人在黑暗中跑著。
然後就像這樣的故事一般都會發生的,她當然又跑回了廣場。照相師還在。這次手電筒的光源沒有關掉,遠遠地就可以看見那光,隨著跑進越來越刺眼,落在她的臉上,肩膀上,繼續轉圈,光在肩膀和背上。某人繼續跑。照相師這次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很同情的表情望著某人第二次跑過面前。
完全不會氣喘和心悸,既沒有肌肉的疲倦也沒有胸腔收縮的困難情形,某人覺得自己可以似乎可以一直一直永遠跑下去。只要她的腳,沒有像這樣越來越沉重。彷彿可以聽見身體關節的喀啦喀啦聲似地某人繼續緩慢的跑著。我大概快要變成綠野仙蹤裡面的鐵人了吧。毎一次抬腿都無法離地太高,每一次的落下都可以感覺到地心引力的歡呼。某人的頭腦很清楚。她覺得很奇怪。跑了這麼久身體居然不疲倦不難受也完全熱不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周圍的景物總是不斷地在清晰與模糊,確實與困惑之間來回重複。夜實在太黑。令人著魔。某人繼續僵硬緩慢地跑。回到原點,經過原點,繼續。回到手電筒的光,離開手電筒的光。繼續。
不,可,能,就,這,樣,迷,路。
有,人,在,等,我。
不,可,能,就,這,樣,迷,路。
像是藉由繼續跑的本身來確認存在意義似地某人繼續。直到在第六次回到廣場上時,才因為發現照相師已經不在而終於停下腳步。
不在了。臭老頭。哪裡去了?某人站著,瞪視夜色中昏暗朦朧的空無廣場。
然後,像是忽然醒了過來似地,月光撥開厚重的雲層撒落大地,眼前的一切都瞬間清晰且立體了起來。萬物的影子們在光中出現,光將影子們推得更黑更暗,並且輕柔地劃出萬物之間的距離,界限,以及被海水般的銀藍所染過的各種深淺顏色。廣場水泥地上的小石頭,邊緣的雜草,附近的雲霄飛車,遠方的摩天輪,沉寂的,美麗而蒼白的古老生物墳場。
只是一座深夜無人的遊樂場罷了。某人抬頭看天。
月亮抱著展現一切的決心而將自己掛得極高,在無邊天際中,繼續撒下清澈耀眼的光芒。
好吧。我迷路了。某人終於對著月亮承認。在深夜無人的遊樂場裡面迷路了。很好笑吧。哈哈哈哈哈。而且還剛好是在最後一天營業,關門大吉之後才迷路喔哈哈哈哈哈。
笑吧。現在可以儘管笑了沒關係。
某人張開手心看著那兩枚黝黑的五十塊銅板,已經不臭了。
不曉得現在究竟氣溫幾度。風已停息。四周沒有半點聲音。某人的身體早凍得麻痺了知覺。她慢慢地彎曲她逐漸僵化的背,像在摺疊厚紙板一般硬梆梆地摺疊著自己的肌肉與關節,然後繼續慢慢彎曲臀部,彎曲膝蓋,最後終於坐到地上,慢慢將脖子往後摺疊,捏緊著手中的銅板再度凝視月亮。
笑吧。現在可以儘管笑了沒關係。
然而月亮沒有笑。只是無盡地落下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