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22 13:51:46黃小貓
古生物墳場------------------- 七月魚狗的二十七張紙牌 8.(3)
媽媽們二話不說立即放棄地跳下欄杆。說是跳下來,其實因為根本沒有往上發展,所以只需要放開就站在地上了。
爸爸們先過去。腳一家人說。兩個爸爸先去攔住公車,兩個過去照顧孩子們。
踝先生和腳板先生跳上欄杆開始爬。雖然依舊是難看且緩慢的爬行,但是在媽媽們的慘烈失敗後,那姿態和速度已經不顯得那麼難看了。
馬路上的車燈伴隨著引擎聲響越來越大。
踝先生和腳板先生拼命努力著。
公車噗吃地暫停在門口,發出叭叭叭的鳴聲,車門刷地打開了。腿先生和膝蓋先生立刻不及不徐地站到車門前。
請等一下。腳一家人對司機說。
「等一下!等一下啊!」某人抓著鐵欄杆往外喊。
「上不上車呀?」司機先生從窗戶探出頭來。
「請問一下!下班車多久以後到?」某人大喊。
「沒有了啦!這最後一班!非假日只發車到七點!」司機先生也大喊。
請等一下。腳一家人再度對司機先生說。
司機先生用有點害怕又不太高興的臉瞪著腿先生和膝蓋先生。他們穿著黑色風衣站在車門口,雖然態度很有禮貌,但是由於表情嚴肅加上穿著黑色風衣,所以怎麼看都有點嚇人的威脅性。
「快啦!」司機先生彷彿很不情願似地又把頭探出車窗外大叫。
「馬上!」某人喊。踝先生和腳板先生已經快要爬到頂端了。
媽媽們也上吧。腳一家人說。
於是四個媽媽們再度變成軟趴趴的蠶,貼上了欄杆做永遠不會前進的蠕動。
某人有點絕望地看著她們。
叭叭叭。
「在幹什麼啊?」司機先生又探出頭來。踝先生和腳板先生正咻咻咻地滑落地面。
請等一下。腳一家人說。腿先生和膝蓋先生依然用很有禮貌的堅決態度站在車門口看著司機先生。
「旁邊有門啊!爬什麼欄杆啊?搞什麼呀!」司機先生喊。叭叭叭。
門?
媽媽們聽了站回地面。其實是爬不上去的。大家都心知度明。某人過去抓著欄杆吼,「門?門?什麼門?!」
「旁邊有小門啊!」司機先生將上半身盡量從窗戶探出來,伸手指指鐵欄杆旁的水泥牆。「不是有個灰色的門嗎?」
這麼一說大家也發現了。先前由於視線太差的緣故所以根本沒看見有扇灰色鐵門在灰色水泥牆中。某人跑過去抓住門把轉動。用力喀啦喀啦一番。不行。某人再度奔回欄杆前大吼,「鎖住了啦!有沒有警衛或是管理員啊?!」
「那是投幣式的啦!丟兩個五十塊進去就開了啦!」叭叭叭。司機一邊說一邊按喇叭。「快啦!我還要趕車啦!」
投幣式的?!某人跑回去彎身仔細看著門把,果然上面有投幣孔。還真的咧!什麼鬼呀!某人氣急敗壞地伸手掏錢,掏出一張鈔票,兩張鈔票,還是鈔票。身上總共只有七張百元鈔票,沒有半個銅板!
「沒有銅板啦!我這裡有一百塊的鈔票跟你換一下!」某人又對司機大吼。
「我沒有!」司機先生喊,「我上班的時候從來不帶錢!」
「那有之前乘客付的銅板啊!先從那裡拿吧我等一下就還!」
「喔小姐,沒辦法喔,那投進鐵箱子裡了怎麼拿?我又沒鑰匙。其他人沒有銅板嗎?」
沒有。腳一家人說。
「沒有!」某人瘋了似地吼。
「喔小姐,我要走了啦。」司機先生說。
怎麼辦?某人瞪著黑色鐵欄杆。
欄杆外的小朋友們望著欄杆內的媽媽們。媽媽們也望著小朋友們。
不要怕。腳一家人說。
怎麼辦?某人開始抓頭。
「喔小姐,我要走了啦!」司機先生又說。叭。
請等一下。腳一家人說。銅板有。腳一家人說。在照相館的櫃檯上。腳一家人說。兩個五十塊的銅板,剛剛好。
「對!」某人抬頭大喊,「對!我去拿我去拿!」說完轉身便開始跑。跑了十幾步後又掛心地回頭看了一眼。
腿先生和膝蓋先生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公車門前面對著司機先生。
踝先生和腳板先生則各自牽了五個小朋友。
十個小朋友們望著鐵欄杆裡的媽媽們。
媽媽們在鐵欄杆裡望著小朋友們。
不要怕。腳一家人說。
黑色風衣在冷冷的冬夜中鼓漲飛揚。車燈和路燈將腳一家人的影子拖成交疊的長條貼在地上。
不怕。「我馬上回來!」某人大喊。轉身立刻再度跑起來。實在太暗了,加上方向感本來就差,只能全憑本能地一股腦急奔。左轉右彎。一面跑一面在腦子裡罵自己,好啦,嫌人家的錢幣臭,活該倒楣!錢就是錢有什麼臭不臭的!下次有錢的時候就算是掉進馬桶裡都要撿!就算是一塊也得撿!五毛也得撿!狗屎加馬尿都得撿!嫌嫌嫌。
跑了好一陣子,本能的力量稍褪,腦子開始運作了某人才逐漸懷疑起來。方向對嗎?有沒有走錯啊?好像怪怪的。想著想著腳步就慢了下來,最後終於完全停下。彎腰一面喘著一面四下張望。媽的。真黑。
然後她看見了摩天輪。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中有隱約的輪廓高高一個大圓。
冷靜下來。回想起摩天輪和照相館的方位關係。好。
跑吧。不怕。
沒錯就是這裡轉彎。風刮得臉都麻了。
廣場。對。呼呼呼呼。風真的好大。簡直像一張網子般迎面而來只為了攔阻這一條氣喘噓噓的小魚。心臟好難受啊。某人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學生時代那些體育課的惡夢裡。每次學期末考試總要來個跑步這一項。某人總是跑得好想死。不是因為全班同學都已經在終點同情的無奈的望著她實在太丟臉,也不是因為那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路途很孤獨,單純只因為實在太痛苦了。喘不過氣來,心臟和整個胸腔都好像乾裂的要炸開似地被劇烈撕扯和擠壓。到最後那跑的速度幾乎就跟走得沒兩樣了,還是得要一步跨過一步地結束全程。除非當場昏倒,否則完全沒有脫身的餘地。某人總是好羨慕那些昏倒的同學。好想倒下呀。一面跑就一面這樣劇烈的渴望著。只要倒下就可以結束一切了。好痛苦啊好想昏倒啊跑得好想死啊。
然而非常遺憾,某人就是沒有昏倒。每一次的跑步測驗都難受得很想揍人或跳樓,但就是沒有昏倒。一次也沒有。無論落後的再遠跑得再久都還是不幸地跑完了全程。真是不知道爲什麼。簡直像詛咒一樣。常常那些昏倒的同學都已經醒來有說有笑了,某人還躺在教室的課桌上,宛如一條被馬蹄踩過的扁扁小丑魚般無盡地輾轉呻吟。
好了好了。到了到了。照相館的帳棚前,黑著臉面供著櫃檯。某人趴到櫃檯上摸著,雖然看不清楚,但是臭味很明顯。還在桌上沒有錯。
有了。摸到兩個冷冰冰的銅板。某人緊緊抓在手中。喘著。轉身。
還剩下一半的路程。頭好暈。
喝。喝。喝。心臟,或者應該說,胸腔內的心的殘骸,正在和痛苦的僵化狀態搏鬥著。好難受。原來只剩下殘骸了還能夠這麼難受。喝。喝。喝。跑啊。怎麼還沒動?喝。
算了司機一定會等的。應該不會那麼沒人性。腳一家人不會讓車子開走的。還是慢慢來就好吧。喝。喝。某人帶著困難的呼吸開始邁步,緩慢地往前移動。
要是沒有拍那些照片就好了。就不會拖拖拉拉地搞到遊樂場關門了。誰知道那該死的臭老頭照張相要花那麼久的時間啊。真是的。
相片。腳一家人都有好好收著吧。
其實仔細想想,公車如果硬要倒車離開的話,腳一家人也不能怎麼辦。本來就不是會硬去勉強別人的性格。腳一家人只會堅定不移的看著而已。小朋友們一定很擔心吧。雖然是聽話早熟的小孩,但畢竟是小孩。
要等我呀。某人想著。
還是跑吧。
跑吧。
某人再度跑起來。速度其實不快,但是某人盡量。
要是沒有照相就好了。
要是沒有照相,就不會有那些甜甜蜜蜜的畫面一張兩張好幾張的,還一直待在某人抽屜的相本裡。就算記憶全部消失了,照片還是在。人明明不在了照片偏偏還在。照片為什麼還在呢?為什麼就是丟不掉呢?說什麼將男人的一切全部消滅的鬼話根本自己騙自己。
不過,也許,現在另一個人已經能夠將照片丟掉了。
也許已經丟掉了。
真遠啊。剛剛跑來有這麼遠嗎?
等我啊。等我。
黑夜如冰冰如風風如衣蓋著某人的意識與髮。心的殘骸繼續拔河。胸腔一片一片地往外撕裂。跑吧。跑吧。
雖然既痛苦又緩慢,但是至少某人知道自己不會倒下。
然後在激烈的喘息與陣陣暈眩中,某人停下腳步,看見遊樂場門口的鐵欄杆和外面路燈灑落的光。什麼也沒有。
公車和腳一家人都已經不在。某人喘著,緊緊捏著硬幣慢慢走過去。
路燈昏黃,周圍只有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