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和煙。在夜車上傳遞著。導演、拿鐵、菲菲、潘潘。只有那個小黑喝著他一貫的鋁箔包綠茶來搭配他手中的白長壽。

車廂外面有即將天明之前的微薄藍光。天空下面的城市，依然處在沉睡與安靜之中。燈火零星。車上的這五位，卻喝著新鮮美味的咖啡，還一口一口滿足地吸著各自手中的那根煙。

記得那次下高雄演出。我們那位天真的導演帶了咖啡粉，咖啡壺，然後才發現要跟旅館廚房借瓦斯爐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哪像最最講究且非常切合實際的廷家非旦帶了咖啡粉，咖啡杯，還有咖啡濾杯。只需要熱水沖淋就可以的簡單完美裝備。至於濾網，後來是用衛生紙代替解決的。

在戲中，唯一有拿咖啡杯好好喝咖啡的也只有扮演拿鐵的廷家。潘潘喝的是即溶咖啡。

下高雄的時候，我走進旅館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便利商店買了三合一的雀巢即溶咖啡。只因為它們方便。

當然以上兩個例子或許只是微不足道的巧合。不過卻非常有趣。

演出。排練。總是由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細節累積出來的。那些小細節使得過程不只是工作，也是生活。夜車聲響規律地在軌道上行進，我們都沒有去過北京。一切因此而產生某種新鮮的趣味。像我們手中的咖啡。

嗯。潘潘。

我剛剛將自己的文字從頭看到上面這一行。忽然發現自己寫起東西，也很喜歡搞虛實交融。跳來跳去沒什麼定性。

其實今天我想和妳談談關於烤吐司那一段戲。就是妳反覆念著要不要烤要不要烤，然後聲音開始變形，蹲下去，安靜了，又忽然恢復常態，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樣。前後大約只有一分鐘的過程而已吧。

第一版演出時，這一段的過程比較長，聲音的變化也比較大。現在這個版本是爲了第二版的演出所做出的修正。大家都覺得比第一版好多了。

其實在第一版的時候，我不太知道爲什麼妳要烤烤烤然後就聲音變形了。我以為自己知道。其實我不知道。我的大腦知道爲什麼導演這樣設計，但是我無法體會妳的心情。所以那時候去做的時候是非常外顯的。是用外在形體來帶動內在狀態的。甚至，用外在狀態來掩蓋內在狀態的不足。

現在，潘，現在我可以那樣烤烤烤地變形更久更久。再多給我十秒二十秒甚至三十秒，可能都沒問題。我的內在不會虛掉。因為那個狀態的心理其實有點龐大，攪和進很多很多複雜的，經過壓抑後的情緒。

但是外在狀態重複太久，會讓場子乾掉。就像一個人哭太久，即使他的情緒很真實，旁邊的人還是會開始覺得無聊一樣。

所以現在每次我做烤烤烤，如果我有認真做的話，我都會殘留很多多餘的，不能在場上出現的情緒在我身體裡面。

可是我必須立刻放掉。當作它們不存在一樣。就像潘潘妳恢復安靜之後，什麼也不記得一樣。

演員都是瘋子。潘。妳不是。我是。

可是潘，妳知道嗎？我覺得自己現在比以前健康很多。裡面，有很多原本堵塞的地方比以前暢通了。比以前放鬆了。比以前平衡。所以情感的流動，可以比較自由。
我想說的是這個。

第一版本的烤吐司片段情感狀態不夠飽滿，並不是因為我不具有那部份的情感在裡面來提供給妳，而是我的技巧不夠洗鍊，以至於沒有辦法讓它們順利地被我找到，並且流洩出來。如果它們因為因緣際會，而非我的技巧，被引發出來了，我也會不知道如何乾淨地將它們在時間到的時候收拾結束。

於是那些多餘的情感將會被硬生生地壓進我的身體裡面。因為被壓進不應該被壓入的地方，以不自然的方式，於是我身體裡面就會有個地方一直鼓著腫塊，要過好一段時間才慢慢化開淤血消腫。

現在，因為許多管道比較暢通的關係，所以我可以將它們導入另一個地方，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是在瞬間消失一樣，其實只是流散掉了。

很微妙吧？潘潘。我現在可以把妳不健康的狀態表現的比以前好，是因為現在的我比以前健康了。

我現在可以把妳的壓抑表現得更純熟，是因為現在的我比較不壓抑了。

但是我是不是真的是，一個非常心裡健康的人呢？也不是的。潘。我自己很清楚。如果是的話，我可能就沒有辦法再扮演妳了。

那就像是身體裡面有一頭獸一樣。妳沒有辦法把它殺死。因為它是屬於妳的一部分。但是妳可以去面對面好好認識它，學習到與之共存的方法，然後，慢慢地，甚至開始掌握到馴養它的技巧。

演員，經常是自己的馴獸師。必須要了解自己的扭曲，才能用理性將它們拿出來成為素材化入作品的一部分，而非只是濫情的揮灑。

我期待自己有一天，可以在那十幾秒的時間裡就將裡面的狀態百分之百地展現出來，而非還殘餘一堆在裡面去流向其他地方消失不見。然後，在那百分之百地展現過程中，對作品來說也是切合時宜的。如果作品只容許妳在那十幾秒的過程裡出現攝氏三十度，就用攝氏三十度來呈現百分之百的情緒狀態，而非爲了展現百分之百將溫度釋放到攝氏八十度。

也許我只是在作夢。不過列車還在繼續前進。希望，誰都可以有。

潘。我想我們要一起謝謝導演，在第二版本的時候決定將那段的呈現縮短長度並且縮小身體與聲音的變形程度。雖然他可能是因為我在第一版本做得不好而寧願我少做一點。也就是不要讓外在狀態大過內在狀態太多。會漏餡。

然而在修改之後的版本裡，我卻找到了更容易體會妳的頻道。

輕輕做就好。先去感受。導演曾經這樣引導我。

而我也這麼做了。

面對妳的我的我們的扭曲。潘。輕輕地開始就好，先去感受。於是我，聽見了妳的心跳聲。也來到今天這裡。我們開始知道一點點馴獸師的要領。

還不夠。還不夠。不過夜車還在繼續向前，而窗外也尚未天明。

這裡的咖啡香繚繞著，那個拿鐵，或廷家，剛剛又幫大家新煮了好幾杯。

菲菲，或是梅子，正在抽妳的SLIM，而且嫌味道有點受潮。

小黑，或是昆達，因為白長壽抽完了於是跟妳討根煙，正在點燃。

打火機是導演的。不過等一下就會被我A走。

這裡有一種很自然的親密氛圍。因為大家都認識夠久了。而且沒有人在要求非吸煙區。

是的我們有點不健康。不過清晨的天光，真舒服。



祝 睡眠充足


妳的表演者黃小貓

20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