誕生自黑暗的最燦爛
最燦爛的
那些
黑太濃密,即使這樣的距離,兩人依然完全無法看見彼此。於是牽住彼此的手以後,他們暫時不動一陣子。感覺好像連自己和對方都不存在似地,沒有頭、沒有身體;沒有兩個人站在這裡,只有兩隻手彼此互牽,浮在黑暗中。
在什麼都沒有的黑暗中,即使只是牽手,都比相識千年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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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這不是個笑話。」
「我不知道,也許是。」
在黑暗中相處好一段時間以後,我們都還偶爾會出現這樣的對話。那通常是在一段較長的沉默之後。在各式各樣的嘗試都宣告無效之後,為了理解並且把當時狀況合理化,我們一起編織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化成各式各樣的故事,那些故事隨著我們對黑暗和莫名的適應,逐漸超越現實,宛如脫韁的野馬,隨著無止盡的奔馳終於誕生翅膀,飛向浩瀚的閃閃發光的各種深邃細節。
~~關於一本還沒有名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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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好久沒上來寫字了。嗯。最後一篇是宣佈我要去大阪旅行。然後就沒了。
事實上,從那時起我開始了一場很魔幻的旅程。在那冬天即將結束、春天還沒降臨的2018陌生城市裡,我哪裡也沒去觀光遊玩,因為從第三天開始,就忽然坐在咖啡廳裡砰砰砰地寫出一對男女的相遇。那完全是「它」自己冒出來的,我根本不知道後面是什麼,只知道後面還有東西,覺得很好玩,於是隔天繼續打開電腦。砰砰砰。果然「它」又自動冒出東西來了。這次我被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有點嚇到,甚至覺得有點恐怖。這是什麼?
於是更加好奇。隔天又打開電腦,打出那些砰砰砰自動冒出來的東西。我就這樣地繼續了下去。每天每天,走很遠的路去窩在咖啡廳,浸泡在周圍陌生的語言裡,從白天坐到黑夜,直到店家打烊,才又背著電腦從最熱鬧的觀光區,行走半個多小時的路,回到附近有流浪漢躺在地上的小巷裡的小旅館。我不知道「它」會有多長,甚至不確定會不會完成,我只知道自己開始了一趟奇異的旅程,那是我的潛意識浮上表面取得主控權,自動開始運作的世界。旅程開始沒多久後,有一天晚上坐在便利商店外面,穿著羽絨衣,喝著午夜的便宜咖啡,看著已經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的大街,我就很確定,一定要這樣跟著走下去。
這樣繼續下去還會看到什麼風景?跟著「它」走下去會究竟會走到哪裡?我很想知道。
由於過去長年的經驗累積,通常都先做完整個結構才動筆的小說書寫肌肉已經有了訓練出來的慣性,所以寫到大約一半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理性開始想要運轉、組織、處理邏輯。我得要刻意對自己說不行,才能把理性的開關盡量轉小。我對自己下了規定,在每一次打開電腦之前、之後,都不准構思。
於是那像夢一般不斷跳躍風景的世界逕自運轉了下去。直到盡頭。
小說初稿完成以後,我特地挑了一男兩女三個朋友為對象,興沖沖又怯生生地把小說寄了出去。我知道自己剛剛完成一場實驗。而這個實驗必須透過觀者,才能知道實驗結果。
三位朋友都有結果報告出來,其中一個就是沒下文,我很理解,因為我一開始就說清楚看不下去、看不完也都是一種結果,不必勉強;另外兩位很耐心地看完了,還認真寫了感想文回來。我手上有了實驗結果報告(雖然採樣很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然後我就把小說擺著沒再去管。雖然與它共度的旅程我真的非常享受,無論是刺激的部份、無聊的部份、困惑卡住迷路的時候或驚喜的片刻,各式各樣,好豐富。在那段時光中我除了它以外,不需要這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如此富足。但即便如此,在結束以後,卻也切切實實體會到過程有多麼耗神。實在沒有那個心力再去與它相處,於是拋到角落去不再理會。
今年春天,大約也就是去年小說開始的時間,我終於恢復力氣,把它拿出來從頭到尾再看一次,開始修改。
就這樣,我寫了一本長篇小說。
這是我截至目前為止唯一一本關於愛情的小說。雖然,照例,它真正要說的好像又不是愛情。
這本小說關於愛情,卻從頭到尾沒有相愛的過程。
上個月因長輩介紹牽線,和出版社的人碰面,談小說被出版的可能性。只是可能性。
後來總編輯親自打電話來,很坦白地說:「我不知道怎麼賣它。」
我很感謝那位編輯的直接。這是我所收到的第四份實驗結果。
它一直沒有名字。它大概是我到目前為止最亂七八糟的一本小說。對於要不要讓它被更多人看見,我的心情始終很矛盾。就一個作品而言,有些地方我自己知道不夠好,卻還沒有能力做到自己心中想要的標準。
但撇開作品好壞不論的話。那場書寫之旅實在太特別了。
又過了一陣子,我忽然想起。去年小說進行一段時間之後,我的精神狀態開始變得怪怪的。平常生活和工作沒有問題,但我自己知道裡面有個東西怪怪的,精神上,有某地方的地基開始搖晃,似乎有點危險,我隱約感覺到那是我能力之外的問題,我沒有辦法光靠自己處理。於是,去找了治療師的朋友,開始了大約每兩個禮拜一次,一共十次的療程。小說寫完以後療程還未結束,中間有過相當激烈的反彈,為了不讓自己的精神狀況影響到演出工作,必須將理性開到最滿來維持專業,有時很辛苦。
其實小說的主題,和當時治療的主題,是完全不同的;但或許對靈魂而言是相互呼應的吧。
真是不可思議,關於這兩件事時間上的重疊。然而我卻事隔一年才發現。那時候,我刻意將書寫小說的我和平常生活的我是隔開來了,為了想看見更真實的東西,於是,彷彿用同一個肉身過著兩種平行世界似地。
這本沒有名字的小說,內容有三分之一都是關於在黑暗中拼命往前,相信前面絕對有出口有光芒的旅程。而我也一起用各種方式,亂七八糟地,往一個我原本不知道在哪裡的目標前進。
小說大約花了半年的時間完成。然後被擱置了半年。
前陣子將小說二修、三修,最後為了小說的結尾傷透腦筋,幾種版本改了又改、換了又換。
啊。是的。隔了半年以後再拿出來修改,就是完全的理性操作了。必須像外科醫師拿解剖刀那樣地把原生的那些,血淋淋地割來劃去。
那天下午和出版社的人碰面時,我發現自己對於談論它有點困難。很多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用嘴巴說出來。或許它真的不適合被出版的吧。
不管怎樣,但願我終究還是給了它屬於它的結局。
然後也希望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把它給更多人看、進而和別人談論它的時候,我已經比現在更強壯、更有智慧、更勇敢更美麗。
而如果那一天始終沒有緣份或者勇氣來臨,也很好,它已經是我自己閃閃發光的珍寶。
以下是這本小說裡,所有角色在最後想對所有角色的話,最終被我割捨了,在此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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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
妳/你還記得嗎?
大概都忘了吧?
我們在陽光底下、在黑暗的光芒中,笑得跟孩子一樣。
那些畫面燦爛的好似,整個天空的星星都鑲鑲鑲地閃耀著紛落下來。
我全部都記得。
每個畫面都珍惜地握著,織進同一塊布。
串成不同的線又回到同樣的畫面。
我們在不同的空間裡因為同樣的原因大笑。我們在同樣的時間因為不同的原因大笑。那些笑聲因為太過純粹,於是就發出了光芒化成太陽,並且不斷反覆地照耀了月亮。
所有的星星都下墜了。
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
忘記吧。全都。沒有關係。因為我記得。
直到我也忘記。
直到我不再是我。
然後我,依然是我。
妳還好吧?
我很好。
你呢?
我也很好。
You’re alright. We’re f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