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09 12:21:48黃小貓Sasha Limen H.

中篇小說 / 手椒魚的故事和其他

 

 

 

 

許願的能力其實比願望的實現還要光亮

因為那才是魔法真正的來源

魔法所經之處

必有無數的可能性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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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椒魚正在用一種非常悠哉的姿態,微微左搖右擺地滑過我的客廳。

 

我是今天夏天才開始認識手椒魚的,雖然如此,手椒魚卻常常用一種「我很了妳啦」的眼神看我。那雙微帶朦朧的圓圓魚眼,擁有著遠古的模糊記憶,由於太過遠古的關係,圓眼便經常覆著一層潤澤的膜,偶爾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時,會透露出某種「雖然想傳達但我自己也不確定那到底是什麼」的無奈。

那樣的時候,我們有時舉起各自手中的馬克杯相互碰撞,並且小口地喝熱咖啡;有時會避開彼此的眼神;有時候,我們聳聳肩擺擺手,打開電視吃零食。畢竟,眼前有很多事情都已經不了解不清楚了,要去看見遠古之前的模糊記憶模糊畫面到底是什麼,實在有點無謂到滑稽。太像一種刻意要拍成文藝片或影展片的抒情浪漫。手椒魚和我都覺得。比起那既朦朧又傷腦筋的抒情浪漫,還不如看看海賊王來得痛快。最好配上一大盤乾滷味,加上吉士漢堡,加上辣味炸雞,最後來一大塊鋪滿濃厚巧克力醬的巧克力蛋糕。

在這一點上,我們倒是還滿相投的。我們都只想沒有目標地悠哉過日子。

不過手椒魚並不認同。「我是享樂,妳是有病。」手椒魚這麼說的時候還用充滿質疑的朦朧雙眼瞄了我一眼,一手拿著餅乾喀吱喀吱地咬。

「對。你是享樂。你是全世界最懶惰的享樂主義者。」我一面將沙發上的手椒魚往旁邊踢開一些一面拿手啪啪啪地拍打落在上面的餅乾碎屑。

手椒魚有手、有腳、有魚頭、有鰓有鼻孔也有鰭,連耳朵也有。要說他是怪物也沒辦法,畢竟是為了適應環境才長成這樣的。手椒魚自己對此情勢也很矛盾,有時候會自卑又帶點憤怒地說,「醜就醜!怎麼樣?!我又不是想變成這樣而變成這樣的!」有時候卻又跑出某種驕傲和奇怪的樂天,自我陶醉地說,「唉,沒辦法,誰叫我是更進化的高等生物,這世界還不習慣我。」由於體質敏感、適應力差,偏又在命運的黑色幽默之下離開海洋,才不過一個夏天,身上的鱗片就已經快要全部掉光了。光禿禿的身體總是特別怕冷、又特別怕熱,一下子這裡破皮、一下子那邊過敏,唉唉喲喲幾聲,卻不見得會因此做出什麼改善狀態的舉動。不會因此就認真考慮回歸海洋的可能性,甚至連找一天去海水玩玩度假吧的念頭也往往只是一閃急逝。像是窗外飛過的小鳥,讓你轉頭去瞧了一眼,卻不會開窗跟著飛出去。

偶爾,在極少的時候,手椒魚會忽然變回一隻完全的魚的模樣。那是忽然天光乍現、靈機一動,神拿著木槌在手椒魚頭上輕輕一敲產生出來的頓悟般,毫無來由的突發情形。手腳會忽然咻咻咻地縮進身體隱藏起來,體積迅速變小,和地球引力達成另一種微妙的協調,利用空氣中少少的水分,飄浮,移動。沒有鱗片的巴掌大的魚,失去了說人話的能力,但卻可以在空氣中游來游去。

那樣的時候通常很短暫。來得沒有預兆,去得毫無保留。巴掌大的魚在空氣中游一陣子,又會忽然咻咻咻地開始體積變大,長出人類四肢,露出有點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後繼續翹二朗腿看電視的悠哉日子。

這樣的手椒魚,也會睡覺,也會做夢。魚夢到底長什麼樣子呢。我簡直無法想像。隨著夏天即將結束的九月來臨,手椒魚兩眼上的那層膜卻開始有了改變。厚度和微微反光的潤澤依舊,卻似乎沒那麼混濁了。

手椒魚說,我做了一個夢。

更正確來說,我不確定那是記憶還是夢。手椒魚說。我想起來了。我有個任務。

任務?聽起來很嚴重。我反而笑了。任務這兩個字和手椒魚實在太不搭軋。

但手椒魚開始用若有所思的表情看著我。於是我只好摸摸鼻子收起不正經的笑臉。「是的。」我很配合地說,「原來你有個任務。請問那是什麼任務?」

我是來殺死妳的。手椒魚回答。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好啊。」我回答,「請。」

手椒魚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宛如貼紙一般地停留著,然後他眨眨眼撕掉了那張貼紙。

「不過,」手椒魚恢復成平常的懶惰模樣,「我還沒想起該怎麼殺死妳。好像會是件很麻煩的事。」

喔。我看著他。所以呢?

手椒魚哈哈地乾笑一聲,然後將報紙打開來悠哉地坐下。

「哪來的報紙?」我驚奇地問。

「儲藏室翻出來的。」手椒魚說著推推眼鏡。

「哪來的眼鏡?」我更加驚奇了。

「妳的啊要不然。」手椒魚說完便舉起報紙將頭完全覆蓋,仔細閱讀了起來。

看來,要等一隻莫名其妙的手椒魚想起任務具體內容、執行方式,然後確實執行,還得花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我瞪著那張相隔我和手椒魚的報紙,轉頭看向窗外。

夜漆薄薄的。才剛剛沒塗上幾筆的油彩,還沒全乾,形狀不確實的,世界深夜終端的畫布。

 

要殺我嗎?

 

好啊。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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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西達立在最後一根石柱上,緊緊盯著面前波濤滾滾的平原。

灼熱的洶湧細沙已經淹沒半數地表,海嘯則覆蓋了另一半,在它們之間,僅剩一道小小的長廊般的空隙,那空隙自遠方窄窄的地平線一直延伸到穆西達腳下的石柱,無形的牆正保護著這道長線,沙浪與海嘯在兩邊越翻越高,並沒有絲毫減緩攻勢的意味,宛如瘋狂衝向對方的兩支龐大軍隊般,很快就要狠狠撞向彼此。

穆西達滿身大汗,咬緊牙根,交纏出特殊形狀的十根手指舉在胸前。他知道這是他身為城邦總結界師的最後一個任務。他的家鄉,他的城市,那些數千年前用海水與細沙混凝而成所蓋造出來的美麗建築,宛如一道銀河般地直跨這片廣大平原,數千年來,守護著被人所遺棄的怪物們,也替人們防禦著那些不受控制的怪物,如今為了躲避瘋沙浪和巨大海嘯,人類和怪物們都紛紛往同一個方向奔逃,進入這道銀河當中,他們忘了攻擊或反抗、忘了原本的恐懼和憤怒,在大地的震動中,各種生物們緊緊靠著彼此瑟縮發抖。整座狹長的城邦,那些美麗的建築和優雅的街道,如今都被擠得水洩不通。奇異的安靜被壓在風與沙與海的巨響之下,無數隻眼睛瞪大著,聆聽那份大自然的襲擊。

他們只剩最後一道防線,那肉眼所看不見的另一種空氣:結界。而如今結界正在迅速變稀、變薄,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脆弱。

城邦在晨光出現之前便已派出所有結界師,然後眼睜睜看著結界師們一個個精盡人亡;隨著他們的死亡,他們腳下的石柱也跟著破碎崩毀。

以精準距離和角度,分散聳立在城邦外圍的石柱原本有二十一根,現在只剩一根。

穆西達雙眼充血。

在一切結束之前,震耳欲聾的沙海風嘯中,石柱底下傳來一記誰也聽不見的淒厲啼鳴,伴隨誰也聽不見的翅膀拍擊,巨大黑影忽然自底下騰空竄上,像是已經失去方向感或力氣不足似地,好幾次撞上石柱壁才終於飛到足夠的高度,來到穆西達面前。

穆西達想要眨眨眼皮移轉視線去將黑影看清,但他現在連一點多餘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要稍微分神,哪怕只是蝌蚪體內的游絲般細微,都會剝奪僅剩的專注力。

是某種飛禽。飛禽朝穆西達發出巨大尖銳的聲音,拼出最後的力氣大叫:「撐下去!」

考鸚是一種能說人語、擁有兩對翅膀的三足禽,成禽通常擁有兩百公分上下的體長,但這隻考鸚卻足足有三百公分。那總是讓騎在牠背上的人類顯得格外瘦小。尤其,那個人的確比一般人來得瘦小。

這下子,穆西達無須移轉眼神也已知道來到面前的是什麼、是誰。

這隻考鸚獨一無二,正如牠的主人般獨特、堅毅、且極為珍貴。

一個老人宛若滾落似地自愛禽背上滑下來,踏上石柱,就在那同一瞬間,渾身是傷的考鸚終於嚥氣,安心了似地瞬間墜落。

老人沒有回頭去多瞧愛禽一眼。已經沒有時間了。他有點搖搖擺擺地稍微穩固了一下剛剛落地的身體重心,並且,用極為溫柔的眼神,深深注視穆西達那張可怕的臉。

穆西達渾然不覺自己早已面頰凹陷,七孔流血。

「做得好,」老人發出虛弱的聲音,舉起乾枯的手拍拍多年夥伴的肩膀,「再等我一下,一下就好。」說完便在穆西達腳邊搖搖晃晃地跪下,將兩隻手掌覆上沒有溫度的岩石表面。

穆西達在他最後僅存的意識中聽見了老人虛弱的聲音,也聽見了老人接下來所發出的一連串意念,那是無法被化成語言的、夢囈般的召喚,擁有比城邦本身更古老的歷史,來自遠古時代當這個世界尚未出現人類之際。

城邦裡還活著的巫師們已經一個也沒有了。就像那二十個結界師同樣,在幫助逃難的生物、抵抗瘋沙與海嘯的短短上午時光中,數十個等級高下不同的巫師們已輪番陣亡。

穆西達依然緊緊盯著前方,聽著老人的咒語,他知道自己終於撐到最後一刻,他在模糊的視線中親眼看見他的故鄉,那整座切斷平原的城邦,隨著老人的咒語開始不斷下沉,像是被吸入嘴裡的麵條般地無聲沒入大地,直到一丁點也不剩。

穆西達和老人,這對最後的結界師和最後的巫師,在意識的最後邊緣發揮出連他們自己都不曾知曉的強大能量。當城邦完全隱沒的那一剎那,老人閉上了眼睛,穆西達停止了呼吸,結界消失了,兩邊從未停止進攻的瘋沙浪與海嘯瞬間頃湧撞上了彼此,淹沒一切,包括最後一根石柱和石柱上這對相識多年的夥伴、君臣、知交、戰友。

風與沙與海水的戰爭持續了七天七夜。當一切終於平息之後,這座廣大的平原忽然變得非常非常安靜。沙與水都靜止不動,風停了,大地上什麼也沒有。

這片死寂,將要到一千年後才會再有生命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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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臨了。幾乎。

宛如在平底鍋上澆淋熱油般吱吱作響的夏季已近尾聲。早晚的溫差瞬間出現。或許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連清晨的腳步聲都稍微變小了似地。

不適合夏季的手椒魚,表情也似乎比往常多了點神采。

 

嗨。妳好。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名字不重要吧。

原來如此。那麼,請問妳是做什麼的?

我是混吃等死的。

原來如此。請問那是一種行業嗎?

……。我剛是開玩笑。

原來如此。

請問你是……?

喔失禮失禮,應該要先自我介紹的。妳好,我是手椒魚。

……熟什麼?

手,看,我有兩隻手。有趣吧。

哪裡有趣?

我還在適應當中,實在是很方便的東西哪。這所謂的手。喔。還有腳也是。妳看,左腳,右腳。

請不要抬那麼高,有點難看。

有趣吧?有趣吧?

沒有。

原來有手有腳是這樣的感覺。人類真是有意思。

並不只人類有手有腳。

沒錯沒錯。不只人類擁有手腳。不過,我身上這四肢確確實實是人類的手腳沒錯吧?

但你不是人類吧。

看,我這手臂長得跟妳的一樣。

麻煩你不要靠過來。

喔不好意思,啊對了,居然讓妳站在外面那麼久,真是失禮。來來來,請進請進,就當自己家一樣。

……。

怎麼了?不進來嗎?

這本來就是我家吧?!

當然。我家就是妳家,妳家就是我家。

請問你怎麼會在我家。你哪位啊?

我?我是手椒魚啊。剛剛不是說了?原來如此,妳記性很差對吧?

……。

 

以上,就是我和手椒魚第一次碰面的對話。有一天工作結束回到家,晚上十一點半,走進巷子裡拿出鑰匙才正要打開家門,不繡綱門就自己開了。一隻有手有腳只比我矮沒多少的怪魚,拉著我家的門把,站在玄關裡,隔著無形的空氣,和我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手椒魚則稍微愣了一下旋即恢復自然,舉手打招呼說,嗨,妳好,請問妳叫什麼名字?

 

我他媽的叫什麼名字關你屁事啊?!

 

事後想起來忽然覺得很火大,覺得當時應該這樣破口罵去的。不過,這種反應,隔兩三天才出現也沒用了。時效已過。

我這個人有這樣的毛病,很多情緒,都比別人慢好幾拍才會出現。就像吃東西很慢的道理一樣。嘴巴比別人小也就算了,連牙齒也比別人爛,食道也比別人窄,於是,任何東西吃下去都得要花上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來咀嚼,吞嚥,緩緩往下流,推擠,進入胃裡,這才開始消化成別的狀態,分解,並且吸收到裡面的維他命或者大豆卵磷脂,然後因此出現比較有精神或者開始過敏的身體反應。

由於這樣的緣故,所以很多時候,我的理性都能在不受情緒干擾的狀態下立刻發揮作用。

首先,這件事大肆聲張不太妙。會有很多麻煩。因為真正用肉眼所能看到的怪物並不多見。至少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而我這個人向來很怕麻煩。

與其被別人知道,遭來警察盤問或者媒體報導,弄得連我也變成怪物,像古代惡質馬戲團裡的三腳猴子般被人嘩啦啦地撒錢看熱鬧,還不如我自己先搞清楚這傢伙為什麼會在我家。

很明顯的,不會是強盜。因為我這個人無論是手腳還是肚皮、荷包還是履歷、耳朵左下角的一顆痔或者抽屜角落最深處的秘密,都,完完全全,沒有任何被搶奪或偷竊的價值。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就這樣,抱持得很理性很單純的態度,我沒有被一隻只比我矮一點點有手有腳的怪魚嚇昏也沒有轉身逃跑,我好好地走進家門,坐下來,並且,不得不,沒有選擇餘地的,接受了手椒魚在我家的事實。

手椒魚為什麼會在我家?

手椒魚那白痴的圓眼沒有眼皮,不會眨動,看著看著就覺得好像在跟他玩比賽誰先眨眼的遊戲。我還以為他是會偶爾斷線聽不懂人話,還特地強調地多問了一次。不過手椒魚並沒有變成白痴,也不是在玩遊戲。他說他好像忘記了。

什麼叫好像?

嗯嗯,到底是原本知道但後來忘記了呢,還是原本就不知道呢。連這也搞不清楚。

……那就說不知道就好了。

原來如此。不知道。

好吧。那你是怎麼來到我家的?怎麼進來的?哪來的鑰匙?從哪邊走過來的?沒有引起騷動嗎?

我是怎麼來到妳家的啊。嗯。這我倒是記得很清楚。不過唉。好麻煩啊。

……麻煩的是我吧……

這話說起來就長了。

你給我說。

可是我肚子餓了。

……。

要不要吃泡麵?

你……魚能吃熱的東西嗎?

我吃乾的。妳吃熱的。

我懶得煮。

我也是。

……。

 

於是,手椒魚開始說了起來,關於他是怎麼來到我家的。那的確是個很長的故事,並不是一個晚上就說得完的,我有我平凡人類的日子要過,累了就要休息,肚子餓了要吃飯,要繳房租繳水電費所以必須工作,還得要看電視洗澡跟朋友碰面,沒辦法真的拋開一切天荒地老地聽他一次把故事說完。就這樣,手椒魚在我那二十三坪的單身公寓裡住了下來,從夏天的開始,到故事尾聲的時候,秋天來了,而手椒魚也終於想起自己的任務,他為什麼會在我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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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空氣忽然變得非常混濁,煙塵中,散居在東方草原的怪物們開始朝平原中央移動。從禽類開始,發出不祥的啼鳴不斷飛入城邦範圍,體積最小的蟲子們則宛如灑落的米豆般自地面各角落迅速湧入。居民們在驚疑不定之下,還來不及反應,上百名巫師已然從各地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睛向整座城邦發出訊號,他們的意念化為同一個聲音,告訴大家怪物們絕無惡意,無法避免的災難就要來了,那是大自然對所有生物們無差別級的抹殺行動,也是大自然自己對自己的戰爭。

緊接著,巫師們留下半數在城裡負責協調因怪物們湧來所造成的紛亂,另外半數巫師則出城趕往西方草原,幫助那些逃難速度勢必不夠快的大批居民。

二十一個結界師各自火速趕往圍繞城邦的二十一根石柱。

他們的行動沒有經過事先的溝通,他們的眼睛也尚未看見災難的形貌,但是在巨大的恐懼感中,巫師們和結界師們卻以本能發揮出最大的默契和危機處理能力。儘管如此,還是有很多怪物們和住在草原上的人類來不及逃跑。與此同時,更多的大型怪物們踏著震天動地的腳步奔入了城邦。

那天清晨的空氣從一開始就很混濁。穆西達只記得這個。他在離家之前迅速奔入地下室,解開上鎖的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個老舊的木盒,然後咚咚上樓竄入臥室扛起沉睡中的兒子,奔上閣樓。

年僅五歲的男孩在那搖動中醒了過來,揉揉惺忪的雙眼。穆西達放下男孩,用一雙堅定的眼神留戀地凝視幼兒的臉龐,彷彿要將那張天真的面容深深刻印到心底;刻印越深,穆西達接下來所能發揮出來的力量就越大;穆西達雙手放在男孩肩上,迅速地沉聲說道:「結界師的血脈就在你身體裡,相信它!害怕也沒關係!相信它!然後,往高處逃!」接著將木盒交給男孩,「保護好這個木盒!它會保護你!」語畢轉身躍上敞開的窗,口中發出清嘯,一隻考鸚展翅飛來,穆西達蹲在窗框上回頭看了男孩一眼,給出一抹微笑,然後縱身躍上考鸚的背脊,迅如雷電地飛向位於城邦最南端的第二十一根石柱。

「爸!爸!」莫名其妙且尚未完全清醒的小男孩,抱著木盒跑到窗邊,朝著考鸚和父親的背影大叫,但誰也沒有為他回頭。一人一禽很快就消失在男孩的視線中。

這時候,男孩才發現外面很吵,灰濛濛的天空除了平常慣見的考鸚和尋常鳥兒之外,還有許多長相奇怪的禽類呼嘯盤旋,大街小巷也忽然出現好多從來沒看過的怪物,人們神情驚慌地彼此交談,討論著方才巫師們所提到的災難究竟會是什麼。

恐懼感很快地浸染男孩全身。他緊緊抱著懷裡的木盒,聽見風中傳來萬馬奔騰般的震動和鬼哭也似地咆哮。

男孩極目遠眺,看見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整排橫跨左右視線極盡處的牆壁正在迅速推近,逐漸升高。

男孩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再瞧,牆壁又比方才高了許多。他很快就會知道這片朝城邦直逼而來的巨牆,其實是已然淹沒半數西方草原的瘋沙浪。

在沙浪的追逼之下,十九個巫師在前引導民眾逃進城市,五個巫師居中幫忙,他們十指結印不斷將腳下草地化作行進迅速的土石流,將人們帶向城市邊緣。以二十一根石柱為起點所張開的結界彼此相接,轉眼就包覆整座城邦,上下左右隔天穿地,沒有絲毫縫隙,只留下東西各十道窄門供兩邊的人類和怪物繼續進入。擋在沙浪前面、負責殿後的二十六個巫師們,面朝沙浪,口唸咒訣,一邊被逼著向後倒退,一邊拼命要將那莫名的狂風壓制:只要風緩了,沙的攻擊自然下降。但即使如此,沙浪的力量繼續增強,密度和高度都不斷變大,速度也沒有絲毫減緩,還是有很多人類來不及跟上,被捲入了混濁的狂風中,他們一個個宛如倏然被吹起的紙屑般,忽然歪斜地騰空離地,沒入沙浪,連哀號的聲音都還來不及發出,就被無數高速擊打的堅硬細沙給刮成紅色碎末。

巫師獠狼退得最慢,他感覺到二十六個殿後的巫師已經輪番被捲入沙浪,他感覺到身後的結界窄門正在迅速合攏,他聽到城邦裡其他巫師們的急切呼喚:獠狼!沒用了!快進來!

獠狼的座騎考鸚自城內高高飛起,焦急地不斷振翅眺望。牠看不見主人的身影,但牠知道主人就在那片混濁裡,穩穩立在翻天洶湧的沙浪中,沒有被吹散,也沒有被刮成血肉碎末。獠狼將手中那根平常用來抓背的竹製背抓化成一把極長的鐵棍漁網,緊閉雙眼,將意識專注鎖定那些在空中打滾但尚自撐持的生還巫師,一個又一個,將他們撈進鐵網中往外拋。

巫師們接下來還有很重要的任務,雖然希望事情不至於發展到最後一步,但能救一個是一個。只要多救一個巫師,就有可能多救好幾十個、幾百個居民。

獠狼專心致志地進行著搜尋、撈人、使勁拋的動作,直到四面八方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巫師的生還氣息。

能救的都救了。他該撤退了。獠狼稍微鬆了口氣。

就這麼一分神,只不過是一點點,非常非常細微和轉瞬的鬆懈,猛然間便已雙腳離地,獠狼立刻將身體表皮化成片片鐵鱗,以此阻隔狂沙的刮擊,整個人卻已東倒西歪地在高捲的沙浪中不斷翻旋,再也抓不回重心。震耳欲聾的沙嘯聲中,隱隱約約,卻聽見熟悉的尖聲啼鳴。

「獠狼!」考鸚尖叫著將全身打橫,穿過結界窄門,奮不顧身地撲入沙浪中,很快就找到了主人。

城裡有許多人都從窗戶和高樓看見了那景象。成功飛出沙浪回到結界保護內的那隻考鸚,前後才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就已經渾身幾乎要被打碎似地羽翼斑駁,血肉模糊,雙目全瞎,而趴在他背上的總巫師,也自一個十六歲少年變成一個八十歲老人。

幾乎沒有人認得出那就是獠狼。

獠狼究竟有多少歲數了,說真的沒有人知,連他最要好的朋友、總結界師穆西達也搞不清楚,反正,就是很大很大的歲數了,然而這位城邦總巫師的外表卻始終維持著青春年少,光滑黝黑的身體紋滿刺青,結實矯健,他永遠抓著一根竹扒,有事沒事就掏背抓癢,臉上帶著咪咪的微笑,唯有眼神深沈而凌厲。

這樣的獠狼,卻在不到一個上午的時間就變成乾癟枯瘦的老人模樣。

親身體驗過瘋沙浪的力量之後,獠狼瞇起雙眼看向城邦另一端的海嘯,知道終局已經無法避免。

(永夜之咒。)獠狼對所有巫師下達指令,接著,不顧所有人的阻止,片刻不休息地駕著鮮血淋漓的座騎往南飛去。

永夜之咒一旦完成,整座城邦裡的生物都將陷入沉睡。這是為大家爭取最後一絲生存希望的最後一招。但願在命運的牽引下,有一天,會有什麼活了下來,並且醒來。

滿身殘破的考鸚載著瞬間衰老的巫師,追星趕月地刷過建築上方朝盡頭而去。考鸚雖然雙目已瞎,卻能憑藉和主人之間的長年默契,絲毫不偏離方向。獠狼趴在那被狂沙給狠狠刮花的背脊上,感受著考鸚對自己的愛,也感應著他身前身後的一切。十道結界窄門已然盡數閉合。二十一根石柱正相繼破碎消隱。只剩下二十位結界師了、只剩十五位了……五……四……三……二……一……結界雖然完成了,卻不知能將外面的壓迫抵擋多久。

但是獠狼知道,穆西達一定會撐到最後一刻。

眼看著第二十一根石柱就在前方,獠狼的忠實座騎卻忽然筋疲力盡地往下墜落。

事情就發生在穆西達眼前,但他卻什麼也沒看見。他立在最後一根石柱上,長髮全白,雙頰凹陷,七孔流血。就像沒有人認得出獠狼現在的模樣,任何人看見穆西達此刻的外貌也勢必難以置信。這樣的穆西達什麼也不想地緊緊盯著前方,就算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那雙眼睛也緊緊盯著前方。

他知道獠狼一定會出現。

他知道,他那失去視線的視線,正筆直對著愛子的方向。

在這過程中,抱著木盒的小男孩記住父親說的話,不斷往高處逃,最後來到一座十層樓高的塔頂,他記住父親的提醒,自己身為結界師後代的血脈,於是在無法抑制的恐懼震顫中,男孩用他小小年紀所僅有的小小能量和粗淺學習,在自己周身劃出一圈小小結界。

終於,男孩跟著所有人類和怪物們、植物和礦物們,一起睡著了,他們一起隨著所有建築物和街道筆直下沉,這條原本直跨平原的銀河城邦,很快就一點不剩地沒入地下深處,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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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二零一三年,九月。

世界末日已經過了,或者,已經開始,正加速前進。

夜裡忽然門鈴響起。叮咚。停一陣子。又,叮咚。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刷啦刷啦下著大雨的夜。我所居住的地方是距離捷運站走路十分鐘的小巷,老式洋房改建的獨棟舊屋,每當下起大雨,排水不良的巷子就立刻變成一條小河,簡直就像住在威尼斯一樣。雨水打在河水和老屋頂上,滴答刷啦乒乓交響樂似地,很有層次也很壯觀。我一開始並沒有理會鈴聲,還以為聽錯。由於雨聲很大的關係,所以電視機的音量也開大了,門鈴聲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從另外一個平行宇宙傳來的聲音般非寫實。更何況,會不說一聲就深夜跑來敲門拜訪的朋友其實一個也沒有。

但手椒魚踢踢我,「欸,是不是有人在按門鈴?」

我這才知道自己沒聽錯。

叮咚。

好奇怪。真的有。我驚訝地挑起眉毛,看向手椒魚,不過他沒在理我,臉上也沒有半點好奇,電影台正在播專門抓連續殺人犯的辦案影集,手椒魚看得津津有味,我反倒是因為被那影集氛圍的影響,忽然覺得下大雨的夜晚有人來訪似乎多了那麼點驚悚的意味。

忐忑地起身走到玄關,打開門,你就那樣,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威尼斯的河水裡看著我。

「哈囉。」你說。

這下子我真正被嚇了一跳。「哈…哈……」想回應也說聲哈囉,結果卻變成這樣的聲音。

你笑了。照例是那低沉的笑聲。「不讓我進去嗎?」你說。

「你怎麼會來?」我彷彿沒聽見你說話似地瞪著你。

「經過這附近,忽然想到妳,不曉得妳是不是還住在這裡,就來敲敲看。」由於雨聲的關係,你不知不覺將說話音量稍微提高,「妳要讓我一直站在這淋雨喔?」

「喔對對對……」我連忙側身退讓,看著你走進我家門,「我去拿條毛巾過來給你。」我說,轉出玄關經過電視機前面走向衣櫃,覺得事情好像有哪裡不對勁,抱著一條毛巾再度經過電視機前面,我這才忽然停下腳步,驚慌地瞪著沙發上那隻翹著二朗腿悠哉看電視的手椒魚。

手椒魚發出嘖的一聲,偏頭擺擺手,示意我擋到螢幕了。

「你先待在那邊不要過來!」我忽然原地大叫,「要不然…要不然會把地板都弄濕!你不要動喔!」與此同時,拼命對手椒魚用力揮手,示意他走開!走開!然後又指指樓上,示意他去樓上!去樓上!

「知道啦!」你站在玄關裡說。

我迅速轉入玄關將那條毛巾塞進你懷中,「你先擦一擦,我去幫你找乾衣服換。」說完又迅速轉出玄關,經過客廳,對著那依舊懶洋洋攤在沙發上的手椒魚拼命跺腳,並且又聽見了你的笑聲,「什麼乾衣服?要我穿妳的衣服喔?」「不是啦!」我一邊回答一邊氣急敗壞地站到沙發旁邊拼命拉手椒魚,「我有你可以穿的衣服啊!」可惡,手椒魚還真重!他懶洋洋地不動,任由我使力,非但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居然還給我打了個哈欠。

「不用啦。」我聽見你的聲音正在移動,「我不要坐沙發就好了。」

完蛋了!我絕望地放開手椒魚轉身,正好看見你繞出了玄關,一邊經過電視機前面一邊用奇怪的表情看我一眼。我只能無助地瞪著你,看著你繞過沙發區經過我面前走向餐桌,拉開椅子,將手上的毛巾攤開了鋪在地上,把椅子放到毛巾上,然後坐下,「這樣可以吧?」你說,有點好笑地看著我,「妳眼睛瞪好大。」

「嗯?」我只能假裝耳背。

「幹嘛這麼緊張?」

「嗯?」我還是只能假裝耳背。

「我又不會對妳怎樣。」

「嗯、嗯。」

「妳要不要坐下?臉色有點發白。」

「嗯……嗯?」

「喂。」你笑了,「緊張個屁啦!」

「嗯、嗯。」我這才開始覺得你的反應有哪裡怪怪的,於是本能地回頭撇了沙發一眼。

一隻巴掌大的沒有鱗片的魚正乖乖躺在沙發上,對著我眨眼睛,頗有捉狎的意思。可惡!被耍了!算他厲害!什麼時候練習得這麼能控制?!

要不是家裡有客人,我早就抓起這條死魚啪嘰一聲地摔上牆壁了。我開始笑了起來,很像剛從鬼屋走出來的那種笑法,這一笑暫時停不下來,只能一邊笑一邊將屁股靠在沙發扶手上。

你隔著約略距離坐在另一端望著我,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暫時沒再發出聲音,等待我恢復正常。

鎮定下來之後,放鬆了,笑聲停止,剩下電視機傳來緊張的配樂聲、槍擊聲,以及雨水持續敲打外面世界的聲音,屋內卻暫時落入沉默。

我吸了口氣。

這才真正意識到,你出現在我面前,的,這項事實。

你在我面前。

正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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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沙與水不分你我的那片廣大混濁,死寂當中,沉默太久,記憶逐漸模糊並且消失。熱情與恐懼、戰爭與和平、未曾出口的話和共生的連結,埋葬太久,遺忘了,或者變成傳說。

然後,總會有那個時候,流動產生。

一開始,是溫度的改變。從西南角最邊緣的某個點,悄悄地,牛奶絲滑入濃咖啡那般地被注入,分散,不規則且不均勻。

不需要特意用湯匙攪拌。咖啡和牛奶自會找到相融之道。

空氣的密度有了層次。溫度的改變產生了空氣的流動。

終於,沉默的大地上空有了風。

又過了很久很久,雲開始聚集。

 

然後,雨水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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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一部少年熱血格鬥漫畫裡看過這樣一句話:

「事情總是忽然就發生,理由總是後來才想起。」

這是從一個大反派角色口中說出來的。

 

大雨下了很久。彷彿連續下了五百年那麼久。在一片完全死寂毫無生機的大地上,乾燥的空氣靜止了五百年,然後有一天,不知哪個奇怪的因子被置入這片風景的小角落,推動了不同的元素,於是下雨了。什麼都沒有的五百年過去,迎來大雨傾盆的五百年,而我們暫時能做的只是靜靜淋著雨,聆聽所有一切,那些,即將在吸收水分後開始誕生的呼吸。

 

隔著約略距離,聽著雨聲,你和我就那樣暫時地沉默著。

 

嗨。你好嗎?

我很好。妳呢?

我也很好。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在一個陌生的異國城市裡相遇,那是午後悠閒的餐廳吧臺,店裡只有站在吧臺內的酒保,和坐在高腳椅上的一位客人。酒保將透明水杯注滿清水放到客人面前,用異國的語言打招呼:「嗨!妳好嗎?」「我很好,」客人微笑回答,「你呢?」「我也很好。」酒保說著將飲料單放到客人面前,注意到客人正在翻一本旅遊書,上面寫著他所看不懂的文字。「妳從哪裡來的?」酒保好奇了起來。

 

妳從哪裡來的?

 

這句話讓我微笑起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自由旅行,那個下午,是飛機剛剛抵達的第一天,旅程尚未真正開始,但一切都已然啟動。下午的陽光在吧臺的潤滑棕木和金色鑲邊上反射出星星般的耀眼光芒。我點了一份藍酪起士牛排漢堡,音響大聲播放著搖滾樂,穿著深藍色襯衫的酒保擁有一對深邃的雙眼,睫毛很長,留著漂亮的落腮鬍,興致盎然地跟我推薦了一堆旅遊書上所沒有記載的好去處。

 

我還不曉得我要去哪裡。

 

於是你說,我帶妳去。

 

現在那個酒保坐在我面前,在我家客廳,頭髮還在滴水。世界的角度似乎瞬間有點歪斜了似地。時空錯亂。

 

但此刻就是此刻,這裡就是這裡,現實就是現實。該發生的已經發生過了,如今。

我已經不需要任何人的帶領,也不在乎接下來將要往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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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屋西法,被稱為有史以來最膽小的惡魔,原型是一顆流星,獲得力量後成為一團巴掌大的火焰,具有不大不小的魔法,最愛吃人類的心臟,由於膽子小,害怕戰鬥,所以不會因為愛吃就特地去殺人。哪屋西法源自於人類的想像,那份想像深深感染並且種植在一個女孩心中,日漸具體,終於,在一個深深的夜裡,自那女孩胸口迸發射出,成型,化為一顆流星直射高空,掠過一片又一片銀白色的雲,穿過不同的宇宙,直到因摩擦而產生的閃爍火花逐漸力盡消散才終於墜落,穿過雲層,逼近大地,落在一片已然死寂許久的泥土邊緣。發著巴滋巴滋聲響的流星的餘光,只剩一點點熱度,但那熱度卻振動了四周的空氣。

雖然只是一點點熱度,非常輕微的振動,以及範圍很小很小的空氣,但卻終將使得一切產生改變。

就像迷宮一樣。原點,總是很小,一旦開始前進,卻可以無限大。

不過這時候的哪屋西法還不知道未來,他的力量還不夠,還沒成為火焰。小小的巴滋巴滋聲響停止以後,哪屋西法的光芒完全消失,看起來只是一顆毫不起眼的普通石頭。他躺在那裡,開始覺得肚子很餓,開始想著自己想吃什麼,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人類心臟。

什麼時候才會有人類經過呢?

哪屋西法在那沙漠西南邊緣的角落躺了很久很久,非但沒有人類經過,沒有動物經過,連一隻毛毛蟲也沒有經過。哪屋西法將自己所知道的這世界上所有能夠被燃燒的東西都想過一遍,那花了很長的時間,但一直到他全部能想的都想到了之後,還是沒有任何會動的東西經過他身邊。

唉。好餓呀。哪屋西法想著。

這樣好了。他於是躺在那裡對著一片黑漆漆、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雲也沒有鳥可以說是除了黑就什麼也沒有的天空,發揮他身為惡魔的第一次力量。哪屋西法和宇宙交換了一個契約。

這樣吧。哪屋西法投降地承諾,誰願意把他的心臟給我吃,我就當他的守護惡魔,直到我下一次肚子餓的時候為止。

 

於是,砰,哪屋西法化為一團火焰,他靜靜地燃燒等待,知道再過不久,就會有好吃的心臟可以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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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小心翼翼地將濕淋淋的皮夾攤開來,從裡面捻出一張張紙鈔、名片、信用卡等,抽面紙壓去水分,在餐桌上分別排開來晾乾,我看著你這樣的動作,終於出聲問道,「怎麼會忽然跑來找我?」

「剛好有朋友來旅行,就一起來了。想到妳就在這個城市,就來了。」

「好突然,怎麼沒事先知會一聲?」

「有啊。」你笑了,「寫了電子郵件妳沒有回。」

喔對。我換過電子郵件地址,而且並沒有特別將新址告知所有人。

「也試圖打過妳的手機,妳換了電話號碼。」

喔對。手機也掉過,換了號碼以後也沒有特別去昭告天下。

「所以只剩下妳的地址了。」你繼續說道,「就想說乾脆上門碰碰運氣,好險妳沒搬家。」

其實,也快要搬了。只要再晚一個禮拜,你就找不到我了。

我沒有將這消息說出來,只是暫時處在這份差點錯過的邊緣,呆呆望著交叉點的風景。無所謂好壞。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險。或許,還更傾向於「嘖」一聲的方向。

嘖。只差一點。就避過了。嘖。

「失望嗎?」你的眼神出現調侃的意味,「覺得愛在黎明破曉前不該有續集嗎?」

《愛在黎明破曉前》是一部很多年前的電影,講述一男一女在火車上相遇了,下車共度異國的一夜,天亮就各自分開踏上原本旅途的故事。和我們的故事有點像,只不過我們的更通俗一點,相戀的時間也稍微長了一點。

「沒有啊。」我說,「只不過太突然了,被嚇到,還沒回過神來。畢竟都過五年了。」

「該不會連我叫什麼名字都忘記了吧?」

我也笑了。「尼克什麼的,你的姓氏發音太複雜。」好像是佛格拉斯之類的。

「還有一個名字。」你提醒。

「是嗎?」我裝傻。

「算了。」你做出瀟灑的神氣擺擺手。

喔,我搓搓鼻子,走到流理台拿出一個馬克杯,放入茶包注滿熱水放到你面前。

「謝謝。」你摸摸發燙的杯子,忽然伸出手臂秀出二頭肌,說,「看。」

那手臂上原本有兩個刺青,現在又多了一個,在一排數字和一隻眼睛上面飛著的,是一隻有翅膀的昆蟲。

「這是什麼?還沒想起來嗎?」你孩子氣地指著那昆蟲。

蜻蜓。

這是我幫你取的名字,我當然記得。

「嗯……某種蟲。」我假意端詳,「蒼蠅?蜜蜂?」

「媽的!我要殺了那個爛刺青師傅!」你受挫地皺起眉頭,轉頭低眼仔細檢查那個刺青,接著放棄似地喝茶,「唉算了算了。」

蜻蜓其實是不適合耍帥的生物,但總喜歡裝瀟灑,功力很低,破綻百出。

「妳頭髮留長了,我差點認不出來。」你說。

「你鬍子剃了,簡直像另外一個人。」我回應。

「我會在這個城市待一個月,住這裡,」你說著從桌上那幾張名片裡挑出旅館的那一張,然後自筆筒抽出原子筆,在名片空白出寫上一個手機號碼,「這是我在這裡的臨時聯絡電話。妳想約我的時候就約吧。」

我看著你將那些稍微晾乾了的紙鈔、名片、信用卡、旅館房卡都一一放入皮夾,知道你要走了,不禁覺得鬆了口氣。送你到玄關,將擱在書架旁的一把傘借給你。

雨還沒停。

而你應該不知道送傘意味分散的迷信。

「打給我。」你說,「這回換妳當嚮導帶我去有意思的地方。」

我吐吐舌頭不置可否。

「好吧,是我應得。」你牽牽嘴角,「我不該突襲妳,不過,妳讓我沒有別的選擇。」

好啦好啦。我又吐吐舌頭。

「打給我。」你又說了一次,打開門撐開傘,走進啪啦啪啦的大雨中,汲著巷中河般的水路,朝向路燈光亮處。

掰掰。我望著你的背影想著,把門關上,心想我會打給你才怪。

抱持著這份輕鬆和狡猾的感受,我走回餐桌拿起那杯依然有點燙、你一口也沒喝的熱茶。啜一小口,深吸口氣坐下,然後。

吭。彷彿這樣被人敲了一記的感覺。

餐桌上你所留下的旅館名片還在,以及,那沾著水痕的棕色皮夾,居然也還在。

放下馬克杯,拿起皮夾打開來,是的,全都在,紙鈔,和幾張卡。

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雨水氣味。

簡直就像做夢似地。剛才,你忽然出現在我家裡的事實。像是一張古典油畫中忽然被塞入一頂花花浴帽般突兀。會令人愣住然後發出,欸?蝦咪哇歌?那樣的莫名其妙。而且,還帶著某種不知吉凶的預兆性:一本書被悄悄夾進一片指甲;一把椅子忽然長出一根小狗尾巴;一座遊樂園被偷偷放入一枚炸彈。

唯有棕色皮夾是現實的證明。手椒魚將尾巴微微一拍,飄浮而起,在空氣中搖擺著小小身體游到我身邊,從我肩膀上和我一起看著那只棕色皮夾,然後晃到我臉前面將我端詳一番,接著似乎無聊了似地,晃到冰箱前面,咻咻咻地變大,長出四肢,回復成平常那副怪物模樣,從冰箱上面拿了一包洋芋片打開來走回沙發,找了一下他的眼鏡,戴上了,坐下來一面吃洋芋片一面繼續看電視。

「他誰啊?」手椒魚說。

「誰知道。」我胡亂回答。

「有點面熟。」手椒魚說,「總覺得好像見過。」

「怎麼可能?」我撇撇嘴,然後才想起,不對,這可是一隻莫名其妙有手有腳、毫無道理就出現在我家的手椒魚所說出來的話,任何情況似乎都有可能。「在哪裡見過?」我從餐桌的座椅上回頭看他。

「誰知道,只是好像見過,搞不好沒見過。」

「切。」肯定是懶得多想吧。我擺擺手,然後轉回身來拿起桌上的棕色皮夾和你留下來的旅館名片,猶豫著到底該怎麼辦,在那過程當中,手椒魚的一雙魚眼正在悄悄地褪去外面那層膜,記憶輕輕敲打著他的腦袋,深埋的訊號正從黑暗一點一點地爬出來,只不過手椒魚還沒發現,我當然更一無所知。

我繼續等待。

從我家走到捷運站只需要十分鐘,就算路上沒發現,到捷運站也該發現了,來回二十分鐘,最多二十五分鐘。

然而半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過了,連那場下了五百年的大雨都停了,卻沒有任何人來按門鈴。

手椒魚在沙發上睡著了,嘴裡還含著洋芋片,我嘆口氣起身走去,關掉了電視,拿起那張旅館名片盯著上面的手機號碼,用家裡的室內電話打給你。這是一禮拜以後就跟我無關的室內電話號碼,讓你知道也沒關係。

然而鈴聲響了很久卻沒有人接。

撥了三次都沒人接。

不禁又嘆了口氣,放下電話,拿起棕色皮夾,然後用力摔在桌上。

 

真是太狡猾了。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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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屋西法覺得自己八成是被耍了。

在許下願望交換誓約之後,他的身軀砰,一下,小小地燃燒起來,為那片沒有半絲光芒的黑暗死寂大地帶來些許不同。哪屋西法感受到宇宙給他的魔法,抱著期待,孤獨且耐心地餓著肚子,等待著一顆人類的心臟到來。

然而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來了。火焰燃燒不久,雨水開始自深邃的黑暗落下。

操。哪屋西法被雨水滴到身體的時候立刻冒出這樣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八成被耍了。

雨才沒下多久,他身上的小小火焰就被澆熄了,表皮冒出幾許淡淡的白煙,重新變回一顆普通石頭的模樣。哪屋西法躺在地上仰望著無光的天,對著撲面的雨水和狡猾的宇宙大聲咒罵。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要教訓這個對宇宙不敬的傢伙,就在他開罵後沒多久,雨水瞬間加大了起來,刷啦刷啦刷啦,連帶將哪屋西法的咒罵聲都給淹沒。

這下子,哪屋西法罵得更兇更難聽了。他原本只是隨便發洩情緒,這會兒卻完全意在挑釁,雨下得越大,他罵得越起勁,偏偏他罵得越起勁,雨勢便來得益發磅礡。

哇靠是怎樣?!真的跟我槓上了?!他媽的!哪屋西法真的被惹毛了,開始將所有他所有最下流的用詞盡情發揮出來,打定了主意,雨下多久,他就罵多久。

他哪裡曉得,刷啦刷啦的這場大雨會這樣拼命下、一直下、連續給他下整整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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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黑暗。宇宙的核,誕生與毀滅的盡頭和起源,總之,類似那種感覺的黑暗。我在那樣的黑暗中忽然睜眼醒來,沒有原因。

醒來後直覺旁邊有人,毛細孔全部在本能中瞬間收縮,那是比眼睛張開得還要完全、還要迅速的警覺反應。

慢慢地,視線稍微適應了深夜的暗度,看出站在床邊的身影寬寬的,沒有脖子,是魚的形狀,但是有兩條手臂。

什麼呀。我鬆了口氣。原來是手椒魚。

認出是手椒魚後,放鬆的神經又不禁再度緊繃起來。

不管是手椒魚還是金槍魚、秋刀魚,三更半夜站在別人床邊盯著人家睡覺都是一件不太對勁的事。

「你幹嘛?」我出聲啐他。黑暗中看不清手椒魚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得到氛圍不尋常,不是那個賴在沙發上一直吃零食的全世界最懶惰享樂主意者。

「我不是已經告訴妳了?」手椒魚發出乾乾的聲音,「我是來殺死妳的。」說著舉起右手,插入了我的胸膛。

 

我一直覺得我是在做夢。

 

但手椒魚的手掌確確實實,插入了我的身體,不偏不倚,就是心臟的位置。雖然不痛,卻有溫度,冰冰的手,探進溫暖的血肉,將那份最平常不過所以總是將它遺忘的跳動,完全包裹。

由於太冷的緣故,我下意識地微微張嘴吸了口氣,並且看見手椒魚自我胸口抓出一顆深色跳動的不規則橢圓狀物,他大大地咧開嘴,將那東西放進嘴裡,沒有咀嚼便咕嚕地吞下去。

 

接著,真正的黑暗才真正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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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沒有光的大地上,孤獨的石頭終於帶著認輸的臉色,承受長期的飢餓,淋著雨,沒有鬥志,失去了希望,再也沒有任何言語。

然後,雨停了。

雨停的那一刻哪屋西法還沒有意會過來,就好像一個夢遊太久的人,剛醒的時候還不曉得自己已經醒來,直到他身上的火焰重新燃起。

砰。

那是宇宙所賜與的法力,只要不下大雨、不被扔進海裡,就能夠自行不斷燃燒的光芒。就算被雨澆熄、就算被海水淹沒,只要雨停了、只要回到陸地,那光芒還是會自己找到路徑重新燃燒起來,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砰。

 

不過,即使如此,哪屋西法還是沒有意識到雨停了。也沒有很確實地意識到自己在那一刻正式成為火焰惡魔,只是因為燃燒而愣了一下,發出小小的欸?一聲。

不遠處,一個身影自泥濘中甦醒般地爬起。

哪屋西法眨眨眼睛,望著光的邊緣處,昏暗中,那帶著模糊影子逐漸隆起的潮濕泥地。直到那身影完全站直了,哪屋西法才確定是人類沒錯。

那個人類什麼也沒想地朝四周唯一光亮處走去。走得很慢,有點虛弱,但腳步確實。

哪屋西法愣愣地望著那個人類。他已經餓到連思考和興奮的能力都暫時消失了,也忘記該要問可不可以吃心臟這回事。

然後,他注意到那個人類懷中抱著一個木盒。

人類將木盒打開來,取出一顆兀自跳動的心臟,遞到哪屋西法面前。

哪屋西法不需要思考,憑藉本能,立刻張口毫不客氣地將那顆心臟吃了下去。轟一聲響,火焰惡魔變大了,瞬間有了生氣,恢復過去張牙舞爪的神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哪屋西法樂得大笑,因為太好吃的緣故有點興奮過頭,大概有點像人類忽然腦充血,或是剛剛贏得全世界棒球比賽冠軍那種程度。

「哪屋西法。」人類對著火焰惡魔發出了聲音。

哪屋西法微微一愣,這才覺得哪裡不太妙,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哪屋西法心虛地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人類沒有理會哪屋西法的問題。人類自己也無法回答。當哪屋西法吃下心臟的那一刻,這名字就很自然地進入人類心中了。人類繼續說道:「我命令你,為我造一個家。」

哪屋西法瞬間露出踩到牛糞的表情。他想起來了,和宇宙的交換條件。雖然他很想假裝忘記當沒這回事,但誓言已然發出,這個人類的命令,他沒有違抗的餘地。

「哼、哼!」哪屋西法瞪著他的主人。

 

那是一個十六歲少年,渾身紋滿了刺青,其中最顯眼的,是右邊手臂上那隻紅色蜻蜓。

 

就這樣,一千年過去了,銀河城邦的記憶被大地吸入深處,被天空遺忘,在那個失去一切的世界裡,終於再度有了火,有了光,有了一個少年。哪屋西法運用魔法以土生木生金生鐵,為十六歲少年造了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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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漸改變。或者說,是窗簾底下的縫隙正緩緩改變顏色。

手椒魚離開床邊下樓之後,我一直躺在床上混亂地想著蜻蜓真的來過嗎?手椒魚把我的心臟取出然後吞掉了嗎?

試著將掌心覆在左胸處,確實已經感覺不到任何心跳。但是我明明還活著、還活著……還是我已經死了?

帶著猶如被塞入鉛塊一般的腦袋再也無法入睡,身體很疲倦,腦袋卻一直有聲音在說話。我想那應該是我自己的聲音。除了我還會有誰?總之,不是跳來跳去的雜念,是很確實的語言,一直講話一直講話一直講話講不停。

終於我下了床,看著窗簾底下的淡光,也不拉開窗簾,索性出門。

日光很快就要以傾斜的姿態插入城市縫隙。

手椒魚躺在客廳沙發上沉睡著,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居然還給我打呼。那聲音很特別,不是從鼻腔或喉嚨發出來的,是從嘴巴啪啦啪啦像在打鑼似地滾出來的。

關上家門,踩著清晨小巷漫無目的地行走,感知依然處在混亂的狀態,夢遊一般,連家附近那些平常看慣的景物都好像變得有點奇怪了。

在那日夜交接的色澤中,一個小男孩出現在不遠處的轉角。宛如從牆壁接縫處滲出來的泥水似地,斑駁的老舊泥牆邊緣走出了一個小男孩。

年紀很小的孩子,大約才五六歲吧,渾身都是泥水,滴滴答答地,在那混濁泥水的覆蓋之下幾乎看不出他身上的衣服顏色與樣式。男孩的神色顯得非常茫然,好像什麼也沒在看地悠悠前進。

當然,小男孩很可能只是剛好穿著顏色像泥水的衣服,滴滴答答是我腦袋裡線路秀逗的聲音。他應該只是走在另一條平行小巷,正在經過我面前的小小十字路口。雖然如此,由於天色朦朧,加上腦袋混沌,那身影傳至我雙眼的路徑變得相當曖昧,眼睛接收到畫面再傳導至我這顆糊塗腦袋的過程也已經不是平常的神經線,最後透過糊塗腦袋的糊塗解析,於是出現了這樣意味深長的結論:一個小男孩從牆壁縫隙走了出來,慢慢經過我面前的路口,然後,走進了另一道牆璧縫隙。

我知道自己現在狀況不太正常,所以也不覺得吃驚,只是淡漠地一面繼續往前一面看著整個過程。簡直就像是一邊散步一邊看了部三十秒短片般。法國新浪潮舊片被剪接師和導演不約而同所決定遺棄的、指甲大小那麼不值一提的短短膠卷。

我來到男孩所經過的小小十字路口,本能地朝方才小男孩前進的方向望去。

沒有小男孩。窄窄的巷子一個人也沒有。幾戶老舊獨棟建築的後門與牆彼此相對地分成兩排,大家都還在睡覺。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已經回到家打開後門走進去了吧。我想著。

一定是這樣吧。那是真的、出現在我面前的、現實中存在的男孩。就住在其中一間房子裡。

 

當然,我錯了,也對了。小男孩並不住在這裡,不在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男孩存在於現實中,卻不是我所理解的這個現實;而且,他真的出現在我面前。但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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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世界上最有才華的巫師為了不讓肉體跟著大自然的節奏同步代謝,將自己的心臟取出,放進了一個木盒,施咒封印。

後來為了以防萬一,巫師將木盒交給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保管。

巫師的肉體毀滅之後,木盒的封印便自動消解了。

那顆心臟,在木盒中輕微有力地跳動著,感覺到自己正被一個小男孩緊緊抱在懷中。

小男孩被圍在一層小小的結界中。

小小結界被圍在大大的結界中。

大大結界被壓困在很深很深很深很深的泥土中。

小男孩沉睡著,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臟逐漸衰竭,男孩周圍的小小結界很快就因為力量消散而化開了,大大結界也正在一點一滴的改變密度,越來越稀薄。

於是這顆從來沒有停止跳動的心臟,穿過了木盒進入小男孩的身體,取代了小男孩原本的心臟,然後,將小男孩的心臟取出,放進了木盒,施咒封印。

心臟被取代的小男孩,那五歲孩童的外型很快就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全身紋滿刺青的十六歲少年。

穆西達的兒子不具備撐過漫長等待的能耐,但巫師獠狼卻辦得到。

他很快就認出了保護自己這顆心的,原來是好友的愛子。於是,這次換他來保護小男孩的心。

千年過去了,土壤因為五百年的大雨沖刷而下陷、柔軟,罩在獠狼身體上面的泥水只剩薄薄一層,時機終於成熟。獠狼抱著木盒自泥土中醒來,起身,並且看到魔法。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魔法,很微弱,卻已經為這片大地帶來新生的契機。海水已經形成、河流正在蔓延、小草正在冒出、石頭裡的礦物發出人類聽不見的滋滋聲響,但獠狼可以感覺得到。

木盒本身的咒印已經消失,而獠狼的巫師能量,得要在大自然開始出現其他生物之後才能完全恢復,於是。

他打開木盒,將小男孩的心臟交給了火焰惡魔。暫時由惡魔來保管。

哪屋西法還以為自己吃到的東西是天下絕品,居然吃了就能再也不飢餓,卻不知他永遠不可能消化這顆由巫師交給他的、結界師之子的心臟;只要小男孩的肉體不死,心臟就無法被吸收轉化成惡魔的法力。

白痴惡魔以為那些變強的法力已經是自己的,卻不知隨時都能被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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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在毫無目標的踩踏中將城市完全浸染。陰影變得確實,明亮處的線條也清晰了起來,我終於結束夢遊般的前進,停下腳步開始回頭。

回到現實了,這裡是我所存在的世界沒錯。

賣早餐的攤販、充滿油味的香氣、乘客零星的巴士、永遠不變的便利商店,這一切景象都令我感到安心。

回家吧。我想著。回家去睡覺,睡醒之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打開家門,在玄關甩開夾腳拖,然後站在客廳盯著沙發。

沙發上有著凹陷的痕跡,卻沒有那隻打鼾的怪物。

「喂!手椒魚!手椒魚!」我一邊喚著一邊將整間屋子繞上一圈。沒有手椒魚的影子,也沒有他的回應。

變成小小魚躲起來了嗎?我想著。

還是……?

坐進沙發凹陷處,感覺著那似乎猶存的溫度。

就像出現時那般莫名,手椒魚如果要離開,恐怕也不會預先打個招呼或給點預告吧。

我的世界不斷被外力操縱翻掀,而我一直採取背過臉的姿態,什麼也不想看。現在我知道了。那外力結束了。因為目的已經達成。

將手心覆蓋在胸前。還是沒有。沒有因為太過理所當然而經常被忽略遺忘的心跳。

這一次,我很仔細地檢查了很多地方。手腕、耳下頸側、鎖骨上面的脖子,印象中的動脈所在都一一確認,還是沒有。沒有脈搏跳動。

拿走了我的心臟,然後將我放棄。

是這樣嗎?手椒魚?

輕輕把手按著眼皮,覺得欲哭無淚。

不能再逃了。

已經留下了線索。該怎麼做其實很明白。我深深吸了口氣。

曾經我逃得很遠,然後蜻蜓追上了我;然後我又逃得更徹底,接著蜻蜓又追上了我;於是我索性消失,明知很殘忍但還是什麼也不收拾地消失。

事隔五年,竟還是被找上門來了。我坐在沙發上想到這裡不禁笑了起來,心情卻很是悲哀。替蜻蜓悲哀,也替這自私軟弱的自己悲哀。

原來沒有了心,還是可以有情緒、有情感的,真是不可思議啊。

從沙發上起身,倒一大杯開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光光,然後拿起餐桌上的旅館名片和棕色皮夾,盯著玻璃杯所反射出來的金色光點。

夏季快要結束了,但晨光依然非常耀眼。

多年來總是讓你遠遠追尋我。那麼。

這次就換我去找你吧。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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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少年坐在木屋外的簷廊下,望著眼前廣闊無邊的暗夜大地。

他在等待。

身後屋內傳來火爐上巴滋巴滋的燃燒聲響。哪屋西法倍感無聊地揚聲高喊:「喂~~!喂~~!」

少年並不理會。紋滿了刺青的結實身體緊繃著,兩隻眼睛微瞇,目光穿越昏明與混沌,耳朵聽見了生命的起源,他用所有感知搜尋著那個方位。

很快。很快。等待即將結束。

「好了沒呀~!!」

有什麼即將誕生。

「我好無聊啊~~!」

就是現在。

「喂~~!」

少年倏然轉身衝進屋內,對哪屋西法命令:「西北方!」

好欸。哪屋西法發出振奮的歡呼,施展法力,小木屋底下立刻響作不絕地長出了一排輪子,迅速轉動,夸啦夸啦地朝西北方飛馳。

穿過潮濕的泥地、經過遠方的海洋、橫越乾燥的平原,來到一片沼澤旁。

少年推門而出爬上屋頂,半蹲半跪,凝視著昏暗中的一切並且心跳加快。無名的植物們正以驚人的速度不斷生長蔓延,從水裡、從泥裡、從泥土與水密密混合不分彼此的交融裡。一片森林正在誕生。以沼澤為中心迅速勃發且向外蔓延。

其中一株小樹始終沒有長出半片葉子,潔白的枝幹挺立著持續改變形狀,漸漸有了禽類的骨骼構造,最後,宛如忽然想到似地,根部自軟泥中拔了出來,一共三根。

這世界上的第一隻考鸚成型了。雖然還不完全。

少年躍下屋頂朝只具骨架的考鸚走去,伸出手,輕輕放在考鸚頭殼上,掌底發出了懷念與召喚的情感,猶若電極,考鸚渾身一震,啪塌,冒出了眼珠子,接觸到少年的眼神。

靜靜地,少年和考鸚凝視著彼此,在那過程中,遠古的記憶漸漸甦醒,考鸚的骨骼開始生出血肉、皮膚、羽毛。

「獠狼。」考鸚開口喚道。

「睡醒啦?」少年發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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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啷荒啷荒啷荒啷……

每當捷運列車穿過地下隧道時我總是聽見這樣的聲音。

荒啷荒啷荒啷荒啷……

時間是二零一三年九月十六號早上六點四十五分。我打開手機,疲倦地將額頭靠在玻璃窗上,漫無目標地環視空蕩蕩的車廂,除了我以外,只有兩個剛剛做完運動的中年夫妻和一個看起來跟我同樣疲倦的男人,男人穿著沾有酒漬的皺巴巴襯衫和牛仔褲,臉上有著一夜未刮新長出來的短短鬍渣。可能是我睡眠不足的緣故,三個人的臉看起來都顯得有點模糊。

拿出旅館名片確認了一下上面的地址,然後決定再試著播一次蜻蜓留下的電話號碼。

另一隻手機的鈴聲響起。

我的心跳也跟著忽然加速了起來。

怎麼回事?等一下。由於嚇一跳的關係,我本能地關掉手機,將手覆蓋在胸口上,然後又一一檢查脖子旁邊、下面、手腕各處的脈搏。

沒有了。什麼也沒有。剛剛感覺到的心跳是怎麼回事?

太陽穴深處隱隱作痛,列車暫停,我在狐疑中走出車廂,一時間還沒有意識到,除了心跳以外,方才還有另外一件奇怪的現象同時發生。

車廂門在身後關閉了。荒啷荒啷荒啷……彷彿被什麼追趕催促似地,我在茫然中身不由主地開始移動腳步,搭上緩緩爬昇的手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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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紀、新世界,總之,屬於這個時空大地上的第一隻考鸚完全成型後,跟著獠狼走進木屋,認識了爐子上一臉不懷好意的白痴火焰惡魔。

雖然不餓,但砰砰會跳的心臟,哪屋西法還是有興趣的。他露出邪邪的傻笑盯著考鸚的胸膛。

考鸚也在盯著哪屋西法的胸膛,看著裡面那顆小小的心臟。對於哪屋西法的惡意視線,考鸚根本不覺得害怕,牠光用羽毛所感覺到的火焰溫度就能查知,這個惡魔其實很遜。膽子尤其不大。

「這是哪屋西法。」獠狼指著爐上的火焰如此簡單扼要地介紹。

「那是誰的心臟?」考鸚問。

「誰?還有誰?」哪屋西法得意地大聲說,「當然是這傢伙的心臟!」

才不是呢。考鸚將頭轉向獠狼,眨眨眼。

獠狼微笑。他可不能說破,說破了,哪屋西法就不肯認他為主人了。現在是因為他借用了男孩的肉身所以才暫時騙過火焰惡魔,惡魔不曉得最好。

「你這隻鳥很沒禮貌欸。」哪屋西法抱怨道,「不先自我介紹,居然先來問我肚子裡吃得東西是啥。」

「噢。」考鸚輕輕歪頭,「我是一隻考鸚。」

「廢話!我還是一團火焰咧!」哪屋西法啐道,轉向獠狼,「所謂介紹應該是兩邊平等的吧。你剛才的介紹還沒完吧?」

獠狼抓抓背,說道:「這位是我的管家,叫哪屋西法,」然後又說,「這位是我的……嗯…我的老朋友。牠叫櫻。」

一隻叫櫻的考鸚,有著水藍色的眼珠,極淡極淡近乎白的天青色羽毛,三隻金色足,透明如玻璃般的爪與喙,當牠的名字被巫師獠狼喚出的那一刻,世界的溫度驟然下降。

哪屋西法咦地一聲。獠狼和考鸚皆轉頭看向窗外。

這片大地還沒迎接春天,天空,就先開始降下了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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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冬天來了。而且不是這個城市的冬天,是距離這裡相當遙遠、得要有鐵製的翅膀才能飛得到的另一個城市的冬天。不,這麼說也不對,即使有鐵製的翅膀也辦不到,那已經是人力現有的任何科技都無法觸及的另一個冬天了,消失在時間的流沙裡,只存在於我一個人的記憶。

啊。是。我一個人的記憶。因為沒有兩個人的記憶會是相同的。

也許一切都開始重疊了。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這個城市和另一個城市、這個時空和另一個時空。

或者,說不定我還在夢遊。

原本耀眼燦爛的夏末陽光,在我抵達市中心沒多久便忽然隱沒了。大片大片陰鬱的厚雲陸續捲來,終於將整片天空都覆蓋成灰,溫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驟然下降。等我走出捷運的地下道,回到地面上時,細細的白雪已經開始不斷飄下。

早晨的街頭行人稀疏,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撐起了傘,除了我。沒有半個人露出驚訝的神色,沒有人因為下雪而駐足。

我站在地下道出口震驚地望著那片雪中街景,然後半癡呆地邁開腳步,踏上紅磚道,走入這個虛實混合、記憶和此刻重疊的城市。寒冷從四面八方滲入我的毛細孔,很快便將身體深處的蕊凍出一層白霜。

五年前,決定離開蜻蜓的那天也是下著雪。不是像這樣細細小小好像甜甜圈糖霜般含蓄的雪花,是那種啪搭、啪搭,沈重且潮濕,彷彿抗議什麼似地每一片都擲地有聲。我們立在便利商店玻璃窗外的窄窄屋簷下,手裡各自捧著熱咖啡,抬頭望著那樣的雪。時間大約是凌晨五點,天亮之前最黑的時刻。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曠野,鳥不生蛋的偏僻公路旁,加油站和一間附有廁所的便利商店宛如相互依偎的雙生孤兒般,提著燈,幫偶爾經過的深夜卡車司機們帶來一點溫暖和休憩的可能。蜻蜓的黑色跑車停在一旁,光漆車皮很快就覆上厚厚白霜。

 

「現在總可以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哪裡了吧?」我終於問道。

 

那天晚上出發之前,我們在一家酒吧聽著現場爵士演奏,店家就快打烊了,樂手們演奏著最後一首曲子,客人們都還捨不得離開,就在那意猶未盡的活潑氛圍中,蜻蜓忽然轉臉盯著我,用一種異樣的表情說:「我忽然想帶妳去一個地方。」

「好呀。」我點頭,也沒問去哪。

然後車子在深夜裡一路急駛上了公路離開城市,路邊景緻愈趨荒涼,大雪開始落下。

中途在加油站停下來加油,買杯熱咖啡,望著黑漆漆的夜,蜻蜓用無比認真的表情回答:「去找我奶奶。」

「噢。」我發出這樣的聲音之後便無言了。

三更半夜忽然把人載往郊境,然後說,帶妳去找我奶奶。這很莫名其妙,但發生在蜻蜓身上,在我們那一場愛情當中,卻再自然不過。

「我很喜歡我奶奶喲。」蜻蜓呼著杯子上的熱氣說,「她自己一個人住在離這有相當距離的一個小鎮,等一下還要開幾個小時的車,我估計大約早上八點到吧,正好跟她一起吃早餐。」

「很遠的小鎮,你奶奶一個人住?」

「嗯。我爺爺去年過逝。奶奶不可能離開那個家了。爺爺過逝以後,奶奶都睡客廳沙發。」蜻蜓說著揉了揉眼睛,然後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她一定會嚇一跳,哈哈。我第一次帶女人去見她喔。」

「噢。」我發出這樣聲音之後再度無言,望著蜻蜓紅紅的鼻頭。

那時候,我就知道完了,結束了,我得離開這個男人了。

在戀情的開端,我們都站在同一個點上。

然後隨著前進的腳步逐漸分歧。

他朝著一輩子的許諾走去,漸漸看見一個老先生牽著一個老太太的美麗畫面;越是往前,那個畫面就越清晰。

我朝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方向而去,很快就醉得無以復加,醉到一次又一次拋光存款坐飛機穿越海洋朝他而去,但我知道酒精遲早會被新陳代謝,我漸漸看見酒醒的模樣;越是往前,那個模樣就越清晰。

在咖啡變涼之前,我用比他快很多的速度,喝盡了紙杯裡的最後一口,然後握著空杯,一時還捨不得扔掉。蜻蜓卻好整以暇地慢慢小口小口啜飲,還打算將半杯逐漸冷卻的咖啡帶上車。大雪繼續恨恨地落著,我的心,頓時變得比腳邊的白色還要冷,比深夜的盡頭還要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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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勢瞬間轉強,雪花紛亂。

獠狼變了臉色,低聲喝令:「快走!」

考鸚見獠狼縱出窗外,當下不假思索也欲跟出,卻被獠狼頭也不回地阻止:「你別跟來!你現在還不是這東西的對手!哪屋西法!快走!」哪屋西法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只是被獠狼的反應弄得很緊張,本能地夸啦夸啦長出輪子開始運轉,口中大叫:「往哪兒走?!」考鸚急促回道:「哪個方向都行!快!」

獠狼躍上了屋頂,半跪著將身子壓低,眼神戒備地盯著森林南方的天空。

隨著雪花落下的並不只是寒冷,還有一股腐敗的味道。千年前所累積的腐敗,被大自然整個一鼓作氣地壓沒了,有些被土壤吸收分解,有些卻只是原封不動地埋葬著,經過雨水被洗出,往上蒸發,進入雲層,現在,天空要將那殘存的腐敗還給大地。

在瞬間起勢的狂風中,雪花一團一團地自轉起來,空氣中出現橫向漩渦,繞出了嗚咽聲,很快便形成好幾道高懸不沾地的龍捲風,蛇行地彼此交錯分岔且迅速逼近森林的方向,竄入林中,那一道一道的漩渦來自共同的源頭,宛如夜空破洞的一個小小開口,雲層間雷電閃爍,卻不傳半點聲響,只是繼續將濃濃的腐臭味隨著漩渦送往小木屋的方向。哪屋西法可以感覺得到,屁股後面像是有活生生的東西在追趕他似地,正在用無數巨大的鼻孔朝他的屁股噴氣,小木屋很快就離開森林的範圍,那幾道氣蛇和腐臭也尾隨而出,態勢兇猛,宛如飢餓過久的惡龍,現在終於看到活生生、擁有溫暖鮮血和肥美嫩肉的獵物。

哪屋西法在懼怕中發揮出最大能量,耀眼的光芒自火焰中那顆心臟迸發出來,充滿了整間房子,穿過門窗和每一根木頭之間的縫隙。就看一座發光中的小木屋幾乎離地而飛,流星般電馳在無垠暗夜平原上。

十六歲少年立在屋頂上,儘管行速如此之高,他的身體也毫不見晃動,兩隻眼睛半瞇著緊盯眼前的大氣奔流、雪花狂漩。少年伸出了一隻手臂直直對著龍捲風,攤開手掌,口唸咒訣,身上所有的圖騰頓時閃爍出金色光紋,刺於上臂的那隻紅色蜻蜓也變成了金色的,並且,幻化成實體,脫離少年的手臂,彈也似地浮起騰昇。

蜻蜓在狂風中並不拍擊背上薄薄的翅膀,只是隨著氣流滑翔,很快就被捲入其中一道龍捲風,失去方向地打轉,不斷往上,進入了天空的破口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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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一個人不可能忽然冒出來然後就消失不見。

低溫讓我的腦袋稍微清醒了些,我開始考慮各種可能性。第一個掠過腦海的就是不太妙的意外事件,被車撞了,昏迷不醒,送去醫院,身上沒有任何可供證明身份的文件,手機響了……手機響了一定會有人接,至少護理人員需要搞清這個人是誰。

可能性消除。下一種。

蜻蜓離開我家之後立刻發現自己忘記帶皮夾,既無法搭捷運,也沒錢叫計程車,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打算走回頭路跟我拿皮夾,因為……

他後悔了。後悔事過五年忽然冒出來的行為,後悔跑來找我,寧可沒有皮夾也不想再看到我,反正最重要的護照不在皮夾裡,於是他就……怎麼回旅館?對了,蜻蜓說有朋友,打電話叫朋友來接就好了,在那過程中,即使手機響了也不敢接,因為很可能是我打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應該把皮夾交給旅館櫃台人員然後悄悄離開就好,無須碰面。

不過一想到這種可能性,蜻蜓避不見面不肯接電話的可能性、越想越覺得機率很大的可能性,我就,不知怎地有點生氣了起來,覺得很不甘心,有種被耍的感覺,畢竟忽然冒出來的人又不是我!

我一面走向旅館一面胡思亂想,等到走進旅館的時候,剛剛才清醒的腦袋又開始有點糊塗了起來,經過旅館櫃台走向電梯,在電梯裡掏出蜻蜓的棕色皮夾,從皮夾裡翻出了他的房卡,上面有房間號碼。

房號505。我站在那房間門口,舉手按鈴、按鈴、按鈴、按鈴。給我滾出來!

……。十五分鐘過去了,沒人鳥我。

好得很。我拿出手機,播他的號碼。

然後聽見手機鈴聲響起。

鈴鈴鈴。最是尋常的電話鈴聲。與此同時心臟又忽然砰砰砰地跳了起來。我嚇了一跳,但這次卻不是因為自己的心跳。

那個鈴聲不只是從我的手機話筒裡面傳來,也從外面傳來,節奏相同。同樣的情形剛剛在捷運車廂裡發生過。我想起來了。

鈴鈴鈴。我循著那電話聲轉頭看去,看見一個男人正從電梯的方向往這邊走來,兩手在身上摸來摸去地找手機,臉色看起來很疲倦,皺襯衫、黑眼圈,非常眼熟。好像就是剛剛捷運上的其中一個乘客。

男人穿著有很多口袋的軍綠色登山褲,他終於從其中一個口袋翻出一個手機,打開來說:「喂?」

喂?我愣愣地瞪著他回答。

「喂?」男人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往我走來,站到我旁邊,另一隻手又在身上摸來摸去,「喂?喂?哈囉?」他皺著眉頭喊著,「請問找誰?」說著自胸前口袋掏出一張房卡,插入506號房門把上的縫隙,空氣傳來小小的,滴,一聲,男人按下門把打開了房門,口中還在說著:「請問找誰?喂?哈囉?」

「我……我找蜻蜓。」我終於再度發出了聲音。

男人頓住了,他站在半開的房門前轉頭看站在旁邊的我。

蜻蜓已經不在了。我忽然想起來,那個名字只存於記憶,只在過去存有意義。我消失以後,這名字就跟我一起消失了。「尼克,」我連忙補充,「我找尼克。這是他留給我的手機號碼。」

男人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掛掉電話拿在手裡檢查似地端詳,然後忽然笑了起來,他將手機隨意塞進褲子口袋,說道:「我們兩個拿錯手機了,我拿成他的,他八成拿到我的。」

「噢……」我也掛掉了電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情況,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我昨天晚上打了幾次,沒人接。」

「可能是酒吧裡太吵了,我沒聽到。」男人回答,「妳找尼克?他住隔壁505號房。」

「我有按鈴,沒人開門。」

「他大概睡死了,昨天晚上喝太多,我幫妳叫他。」

「不用了,他把東西忘在我家,我只是幫他拿過來。」我說著拿出棕色皮夾遞給男人。

「妳是因因對吧?」男人接過皮夾問道。

我點點頭。

男人臉上露出饒有深意的微笑,「我聽了很多跟妳有關的事。」

「噢。」除了發出這樣的聲音之外我還能怎樣?對,我就是那個賤女人,要分手連說也不說一聲就直接跑掉消失不見的賤女人,就算對方賣掉家產千里追來照樣不肯好好面對照樣跑掉消失不見,就算對方買了戒指三度找來還是一聲不吭戲碼重彈拍拍屁股溜之大吉的,那個,賤女人。對。就是我。怎樣?他媽的!

男人一副看到好戲的表情,連原本的疲倦神態都似乎一掃而空了,他興致盎然地伸出手,正式打招呼:「妳好,我叫穆同。」

我很勉強地牽牽嘴角跟他握手,心裡卻想著,你叫什麼關我屁事?!牧童?送你一隻笛子給我回鄉下去放羊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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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一瞬間,考鸚覺得自己聽見笛聲。

那音量並不大,但極為高頻,足以刺穿考鸚潔白肉軟的胸膛並使牠滲出鮮血、心跳停止的笛聲,在空氣中隱約且確實地射向考鸚。

不過那終究只是空氣的嗚咽,並沒有任何人在吹笛子。考鸚在那非常小但非常刺耳的空氣嗚咽中踉蹌了一下,心中默念著:獠狼!

「哪屋西法……」考鸚發出聲音。

「不要吵我!我需要專心!」哪屋西法很用力地回答。

小木屋在龍捲風的追擊下逐漸靠近西方海洋,然後,金色蜻蜓被吸入了天空的破洞,兇猛的氣蛇也跟著一一被吸回天空,咻咻咻地,宛如麵條被吸進嘴巴裡似地在雲層中隱退消失。

然而天空的破洞並沒有癒合。小木屋在海邊停下,屋頂上的少年仰望著那個洞口。像是剛剛嘔吐完的嘴巴暫時維持張開的姿態,氣流依然在那裡面不斷打轉,殘餘的腐敗不甘心地在胃裡翻攪,無法被胃液融化、分解、吸收,嘴巴偶爾又冒出幾滴胃酸,臭味難當,隨時都有可能再度嘔吐。

那威脅的態勢非常強烈,以至於不只獠狼能感知,連考鸚和哪屋西法都還不敢放鬆戒備。整片大地的草原、森林、沼澤、海洋都緊繃著。

哪屋西法聽著不遠處的海浪聲,戰戰兢兢,不敢將輪子收起,維持著最大能量狀態,轟隆隆燃燒著大火,發射燦爛光芒,以便隨時能重新逃跑。

(獠狼!)考鸚走出屋外,拍打著翅膀飛上屋頂,落在獠狼身邊。

十六歲少年維持著原本的姿態動也不動,體力正以非常快的速度在流失。金色蜻蜓在天空的破洞裡繼續四處飛旋打轉,遍身灑出金粉,化解腐敗、安撫氣流。昏暗的無名大地各處,隨著森林與海洋的誕生,許許多多生物正冒出頭來,那些誕生使得巫師獠狼的法力不斷增強,但速度還是跟不上能量的流失。畢竟這肉身不是他自己的,再這樣下去,會毀了小男孩的身體,為了保護小男孩的身體,獠狼必須將小男孩的心臟還給男孩。

考鸚顫動著那雙水藍色眼珠,盯著少年的臉龐。

「告訴我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能幫你!」

少年嘴巴不動,他沒有力氣開口,但獠狼的聲音還是響起來了,那意念直接進入了考鸚的心中,比人類的語言還要清澈。

(別擔心,幫手就要來了。)

雪花漸止。

當,最後一片雪花,帶著最後一絲冰冷,滴落在不遠處的海面上,考鸚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彷彿又聽見了笛聲。

不過那只是一瞬間的幻聽。包圍四周的只有明顯回暖的空氣和徐徐拍打沙灘的浪潮聲。最後一片雪花沾上海水,微微的金光閃爍又旋即隱沒,海面上出現一道白花朝岸邊而來,一隻與人等身的大魚衝上了沙灘,即使擱淺了無法再繼續往前,仍不斷奮力拍動著雙鰭和尾巴,一次又一次地仰起頭用兩隻圓圓的魚眼盯著發光的小木屋,魚嘴像是想要說話似地不斷開合,並且隨著每一次的開合,那嘴巴便往兩邊越咧越大,終於這怪魚發出了聲音。

「孩子!」

小木屋的光芒忽然變得更亮,轟一聲響,哪屋西法的火焰更大了,他也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自己法力瞬間又高強許多,興奮中不禁又開始神經兮兮地大笑起來。那火焰光芒頃刻遍撒周野、沙灘,將附近的海水都染成了金的。

怪魚在那光芒的照耀中持續著活下去的意志,漸漸地開始長出鼻孔、耳朵、兩條人類手臂和一雙人類的腳,怪魚用手腳支撐著魚身站立而起。

小木屋的光芒漸漸消隱了,恢復到平常的狀態。哪屋西法在興奮中已經失去了危機感,火焰漸漸變小。不過,他還是一副喜孜孜的模樣,揚聲高喊:「看到沒?看到沒?剛剛那個就是我的法力!厲害吧?!哈哈哈哈!喂!獠狼!喂!櫻!」

站在沙灘上的怪魚隨著火焰光芒的消隱,表情像是被染上水蒸氣的鏡子般地模糊起來,眼珠罩上厚厚的膜,身體裡殘存著最後一絲混合的記憶,千年之前的記憶,關於一個早晨、風與沙、奔逃哀號恐懼和沈寂,全部混成一片,在千年時光的相隔之下顯得非常遙遠,好像只是曾經做過的一場夢的模糊片段,而且甚至不是他的夢。他當然不會知道,此刻的肉身包涵了許多其他消失的生物,有一部分的穆西達、有少許身體覆滿鱗片的老人、有無名怪物的耳朵、有牆角的蟲子、有水槽裡的青蛙、有上百隻考鸚的羽毛也有一個少女嚥氣之前的一雙眼睛。

他只是茫然地左右張望,然後聽見獠狼的聲音。

(你叫什麼?)

怪魚偏頭想了一下,回答:「我是手椒魚。」

(你過來。)

手椒魚尋聲而去,站在小木屋前。考鸚拍著翅膀飛下將他載到獠狼面前。

(我需要你的幫忙,一顆心換一顆心。火焰惡魔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有他真正的主人、真正的心臟,只要那顆心臟回到他身體內,哪屋西法就能放棄不屬於他的心臟,只要他吃下主人的心臟,自然就會乖乖吐出現在那顆心。)獠狼將這些意念傳達出來,手椒魚、考鸚和哪屋西法都聽見了。

「我才不會!」哪屋西法噴火抗議。

(你會的。因為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心臟,得到那顆心臟,你就能和原本的主人相聚,那顆心臟沒有人搶得走,你再也不會飢餓,而且,可以擁有真正的自由。不過,哪屋西法的主人離這裡非常遙遠,在天空破洞的另一端,手椒魚,我要把你送過去,至於該怎麼做,金色蜻蜓會告訴你。)

「什麼原本的主人?」哪屋西法哼了哼,「鬼才相信!你們別想騙走我這顆心!」

手椒魚則露出嫌麻煩似地表情,皺了皺兩隻魚眼,發出噢,的一聲。

(手椒魚帶回來的人類心臟,和哪屋西法肚子裡小男孩的心臟交換。然後,櫻再拿小男孩的心臟來跟我的心臟交換。)

「然後呢?然後你的心臟呢?」櫻顫聲問道。

(然後我大功告成,終於能夠用所有能量,平息千年之前就該結束的一切,跟著大家一起進入大自然的新陳代謝。)

「然後你就死了。你的心臟會消失。」櫻的水藍色眼珠落下淚來,「我們才剛剛重逢,你就要消失了。」

(啊,櫻,我怎麼會真的消失?我可以感覺到這些殘餘的腐敗能量裡面包涵了我所熟悉的過去,我可以感覺到有一部分的過去的風、少許過去的雨、丁點過去的泥沙,我可以感覺到模糊的動物們、怪物們、銀河城邦的氣味、我可以感覺到我自己。我和大家在一起,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在這之後,我們會一起變成現在的風、雨水、海洋、大地、生物。要對過去的腐敗放手並且接納,我們才能完全化為現在與未來。)

站在屋頂上的少年,用一雙既純真又滄桑的眼神持續仰望著天空,他對心愛的考鸚發出這些聲音,然後輕輕動了動手指,捏出咒訣,伸臂用大拇指在手椒魚的額頭上用力一按。

手椒魚忽然覺得身體輕了起來,雙腳瞬間離地。

「獠狼,」考鸚連忙說道:「我覺得這個手椒魚感覺有點靠不住。」

(別擔心,)獠狼的聲音說道,(要是他忘記了,我會去提醒他的,只要他看見了蜻蜓,就會想起一切。)

手椒魚一面往上騰昇一面聽見櫻和獠狼最後的對話。

「我呢?你走了以後那我呢?」櫻發出悲切的聲音。

(你會看見一個五歲男孩,你們會成為彼此的夥伴,你們將要和這塊大地一起參與新生的一切。那個小男孩,叫穆……)

獠狼的聲音在這裡隱沒消失了,手椒魚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化成一道銀色流光射向天空,進入了天空的破洞,聞到強烈的腐臭味,然後被劇烈翻攪的空氣拍來打去,只覺得頭暈目眩,接著忽然一切都停止,什麼聲音什麼空氣什麼景象都完全消失。宛如過於暈眩的腦袋終於在旋轉中失去了速度和引力,化成水母般柔軟和透明的狀態脫離腦殼漂浮而起,進入真空。

視線一片五花撩亂,接著,各自回歸秩序、重整,眼前出現具體的空間感和實體形貌,身體的重力也恢復了,手椒魚雙腳落地。

當手椒魚的腦袋終於不再暈眩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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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椒魚的故事就說到這裡。還算完整。他花了將近一整個夏天和許多個夜晚,斷斷續續地將整個故事訴說完畢。他一面說,一面想起許多,包括他的任務是要殺死我。

但我只是聽聽而已。並沒有太當真。畢竟,究竟有誰能把這樣的故事當真呢?

然後蜻蜓出現了,然後蜻蜓消失了;然後手椒魚拿走了我的心臟吞進他的肚子裡,然後手椒魚也消失了。

失去心臟、帶著夢遊的腳步,我在早晨六點多搭上第一班捷運來到市中心,穿過記憶和滿天落下的白雪,走進陌生旅館卻沒有見到蜻蜓,反而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握手、相互自我介紹。

 

嗨。妳就是因因吧?

欸。

我是穆同。

噢。

 

簡直就像變魔術一樣。

 

「昨天尼克忽然跑去找妳,嚇一跳吧?」男人說著稍微收斂起先前的好奇態度。

嗯。我點點頭,有種不知被誰耍了的感覺。

「不要太在意。」他擺手笑道,「尼克有跟妳說嗎?他要結婚了。」

沒有。他沒跟我說。我搖搖頭,又點點頭發出噢的聲音。

「他只是忽然發神經,想要碰碰運氣,跟過去做點了斷。」男人解釋著,「畢竟妳留下很大的問號。不過別擔心,昨天晚上我們在酒吧喝酒,他說他很確定自己已經往前走了,沒有留戀,對妳已經沒有感覺了。尼克看起來還滿開心的,大概是終於解脫了吧。到底是對妳有所留戀或只是一點不甘心呢?他一直很困惑,昨天晚上碰面以後終於得到答案,可以放心結婚了。五年很長,一切都物換星移。」

噢。那真是太好了。我聳聳肩。

「如果打擾到妳了,我幫他跟妳道歉。畢竟,咳,」男人有點心虛地抓抓耳朵,「是我慫恿他這麼做的。」

「怎麼他都沒發現自己錢包沒拿?」我忽然想起似地問。

「因為他喝得爛醉,付錢的人是我呀。」男人發出嘖的一聲,然後也想起似地補充:「對了,昨天是我開車載他去妳家附近的。我一直在車上等他。我小時候住那一帶欸,離妳家很近,走路五分鐘的距離。」

「他……」我考慮著用詞,「已經不想追問當初我到底為什麼要分手了嗎?」

「妳不是已經跟他強調過很多次,因為妳不想跟他計畫未來,妳不相信未來?」

嗯……。我點點頭。可是……當初蜻蜓……不,尼克,當初尼克並沒有接受我的說詞。

「尼克說妳生日從來不許願。」男人微微偏頭看著我。

是啊。我又點點頭。

「所以事情就很清楚了。」男人聳聳肩,「我試圖勸尼克很多次,他一直到前不久遇到他未婚妻才開始相信我說的話。」

什麼話?我抬起眼盯著男人。

「妳不許願。就這麼簡單。」男人又聳聳肩,「不許願的人不相信未來、不存在夢想、沒有任何期待。妳放棄了。」他說著搓搓鼻頭,低下臉露出好笑的表情,「以前尼克一直追問妳為什麼,把妳搞得很煩吧?回答不出來所以只好逃走,對吧?」

「你覺得我不用回答嗎?」我還是盯著他。

「我覺得這種事沒有一定標準,重點只是他的需要妳無法給。妳可能出過一場車禍死了全家人、妳被一百個男人甩過、妳的前夫是戒不了劈腿的爛屌、妳的前男友對妳做過同樣的事……可能性有三百六十五種,但那又怎麼樣?反正妳已經是這樣的妳了。妳就是妳。誰也沒有權利逼妳寫回憶錄或做出任何改變。」

啊……。我盯著這個男人。心裡一直冒著同樣的聲音: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然後覺得眼淚好像快掉出來了。

「我想,」說出這兩個字以後我忍不住停頓,清清喉嚨才又繼續說:「我想當面跟尼克道歉。早就應該要道歉了。既然要分手就該好好提分手,不管理由是什麼,忽然消失都是不對的。」我想起自己之前走在路上,那種聯絡不到尼克覺得自己被耍的不甘心與火大。才這樣就火大了,更何況……

嗯。我確認自己心意似地用力點點頭。我想當面道歉。

「我會幫妳轉達。」男人答應。

嗯。我又點點頭。「謝謝。」我說,「那我走了。掰掰。」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停下來回頭看去。男人站在門邊竟也還未移動半步。他露出被抓包的表情,不好意思地舉起手,我也尷尬了起來,笑一笑,轉身快步走向電梯。

 

砰。

 

是心跳。我感覺到了。也感覺到那從506號房門口,流淌過金黃色光芒深色地毯黃壁紙走道,幽微而來的,凝視。

「欸,」男人忽然出聲。

我回頭。

「妳有我的手機號碼欸,妳知道吧?」

我想了一下。對喔。我點點頭。

「我也有妳的。」他笑著舉起手機。

我也笑了。好奇怪的幾句話。

「掰。」我說。

「掰。」他點頭。

進入電梯,一直到門關上了,我才伸手覆上胸口。

沒錯確實是心跳回來了。

檢查手腕、頸側、鎖骨上方各處脈搏。

砰。砰。砰。

是從心臟打出血液的頻率沒錯。我沒有死,也沒有在夢遊,我的心還是我的心,壞掉的被取走,消化,分解,經過漫長的時光,五年或者千年,化成了養分,從過去來到現在成為此刻的我。

蜻蜓。謝謝。我朝空氣發出很小很小的聲音。

走出旅館以後,暫時站在騎樓底下望著天光大亮的忙碌街景。沒有雪花,沒有積雪,連半點潮濕的殘痕都沒有。這裡還是二零一三年九月十六日夏末初秋的溫暖、日光燦然的早晨。

放棄了。穆同剛才這樣形容。不過,我放棄的並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那個東西忽然之間很莫名地,似乎自己找到路徑回來與我重新相聚,躺在我身體裡面,胸懷深處,輕輕跳躍。我忍不住笑了。忽然覺得自己法力高強,幾乎要長出翅膀,簡直就要變成半人半鳥的女巫怪物似地。

 

也許我永遠無法說出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不表示那不重要,因為所有的過去才有現在的我。也許,終有一日,我會想說,然後會有人真正願意聆聽。無所求的聆聽。也許。

「也許」這兩個字其實帶有魔法。

 

不過那應該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旅程尚未開展,但一切都已然啟動。



陳維煌 2015-04-08 02:26:26

「也許」帶著無限的可能…